尤其是,在刘先生方才那番声色俱厉的质问后,为了摆脱“麻烦”,真正心中不安之人十有八九会就坡下驴,也就落入了刘先生的陷阱。
而第二问……则是刘先生根据徐韶华的回答,临时加入的,可即便如此,若是徐韶华试图通过言语,从侧面印证那只猫的存在,才是落了下乘。
要知道,刘先生今日原本就是为了那只“猫”才找上门,方才徐韶华口口声声不曾注意到人,下一刻又提起猫,不是不打自招又是什么?
所幸,徐韶华轻巧的避过了刘先生所有的语言陷阱,刘先生的眼神变得真正温和起来。
随后,刘先生又和徐韶华说了一会儿话,左不过是些安抚之言。
没多久,刘先生终于让徐韶华离开,徐韶华拱手一礼,告退离开。
“三。”
“二。”
“一。”
徐韶华在心里默数着,下一刻,刘先生扬声道:
“徐韶华,等等。”
徐韶华缓缓转过身,这会儿两人已经相距有段距离了,甚至都有些看不清彼此的面目。
刘先生随后道:
“徐韶华,你说,一只猫抓了鸟,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应该是什么原因?”
徐韶华顿了顿,缓缓道:
“刘先生,这您应该问猫。”
徐韶华说完,再度一礼,离开了。
刘先生怔怔的站在原地,难道真的是他多心了?
也是……那猫是活物,若是它只是与那鸟儿嬉闹,又叼去旁处也未可知。
接下来的三日,刘先生恢复了正常的授课,只不过在授课时屡屡提问安望飞,并在安望飞答不上来时,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
“亏你还是从甲班出来的……”
“如此功底,这月试要如何是好?”
“明明当初我瞧着你也是个灵秀的孩子,怎么如今倒是越发驽钝了?”
“……”
乙班学子来自周边村庄,并不似曾经的许氏子弟可以由刘先生暗示去排挤安望飞让他捡便宜,所以刘先生只得自己下手了。
而他所提问的种种,大多都是他才讲过一遍的,除非安望飞有徐韶华的过目不忘之能,否则自然少不得挨刘先生的骂。
但刘先生的骂当着所有甲班的学子并不显得多么难听,可日日如此,让原本心中升起希望的安望飞那双眼睛的光芒都渐渐黯淡下去。
被贬低,被打压,桩桩件件,皆因刘先生师长的身份而变得合乎常理。
谁也挑不出一个为自己学生好的先生的理。
而这段时日,安望飞唯一能轻松的时候,便只有每日午饭结束后,和徐韶华叔侄二人找一空处,吃着安母亲手做的点心,暂排烦闷。
终于,他熬过了三日。
旬假当日,徐韶华告知爹娘前去安家和安望飞讨论功课之事,徐远志并未阻拦,只让徐韶华带上了一篮红艳艳的新柿子。
徐韶华提着柿子刚到安家门外,还未进门,便见那看门老汉立刻笑脸盈盈的迎了上来:
“您便是徐小郎君吧?我家小郎等您许久了,您快请进!”
“有劳您了。”
徐韶华将柿子交给他,随后跟着老汉的步子进了安家的正堂,而这里除了安望飞外,安乘风亦是早早在这里等候。
只不过,这三日他过得是如坐针毡,就连嘴角也着急上火的起了一个大燎泡,他一边走,一边捂着半边脸。
总不好以此陋容来见客不是?
等徐韶华被老汉引着,刚一迈过门槛儿,安乘风便饿虎扑食便冲了过来,抓住徐韶华的双手,表情真挚:
“徐小郎君,可算等到您了!”
安望飞虽然心中焦急,可是并未直接开口,而是看向老汉手里提着的柿子,眼中闪过惊喜之色:
“呦,这是刚熟的新柿吧?柿子柿子,事事如意,这可是好意头!辛苦徐小郎君了,冯叔,你去交给夫人做成芝麻柿子饼,我与徐小郎君一道品尝!”
周人送礼有数,若是相熟之人送来瓜果一类的吃食,主人家会直接让其上桌同食表示满意。
只不过,徐韶华满打满算才与安乘风第二次见面,安乘风此举有刻意拉近关系之意。
徐韶华闻言唇角噙着一丝淡笑,点头同意。
安乘风长袖善舞,若是有心讨好,总不会让人心生不喜。
随后,徐韶华在客座落座,安望飞陪坐在旁。
安乘风与徐韶华絮絮的说着些安望飞在学堂如何的闲话,看上去好似真的只是来见自己儿子的同窗一般。
约莫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冯叔端上了一盘热气腾腾的芝麻柿子饼,柿子饼红润油亮,上面撒了一层细碎的黑芝麻,也一同散发这亮晶晶的油光。
三人分别取了一块品尝,清甜的柿子味与其外脆里嫩的口感相碰撞,甜而不腻,香而不油,让整个正堂的气氛都仿佛在这一刻缓和下来。
待吃过了柿子饼,安乘风让冯叔离开后,竟是直接起身理了理衣裳,冲着徐韶华跪了下去:
“请徐小郎君救我安家!”
安乘风这一跪,让徐韶华和安望飞都震惊到了。
徐韶华也没有想到安乘风竟然如此舍得下面子,他看了一眼呆滞在旁,一时回不过神的安望飞,叹了一口气,就要扶起安乘风:
“安伯父,今日我既然会来,自然是愿意与您商议此事的对策,您何必如此?”
“不,徐小郎君,若是没有您……只怕待我安家献出宝玉之时,便是命丧之日!”
安望飞没有起身,素日带着笑的脸上,此刻却是泪如雨下。
那许大人为何要从他家飞哥儿入手?
只怕是早就已经存了断绝他安家血脉的心思!
安乘风过后曾听安望飞说过,他在学堂中被那些许家子弟欺凌时,曾经差一点儿……他就失了一只眼!
幸好当初他回来便因为受惊偶感风寒,幸好当初徐小郎君愿为他指点迷津。
否则,安乘风无法想象那些许家子弟还能做出什么变本加厉的事!
“飞哥儿,你也跪下。”
安乘风对一旁还在发呆的安望飞说道。
安望飞闻言,沉默了一下,拾起衣摆跪了下来,安乘风则是一脸诚恳的对徐韶华道:
“徐小郎君,若是此事解决,我安家必以徐小郎君马首是瞻。若是……我安家还是逃不过算计,我愿以半副身家相赠,谢徐小郎君冒险前来!”
安乘风说的郑重无比,徐韶华微微一怔,随后轻轻一叹:
“安伯父言重了,您先请起吧,此事还远不及您想象之难的地步。”
徐韶华说着,伸手扶住安乘风的胳膊,安乘风本来想要推拒,可是不知怎的竟是直接被徐韶华扶着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
徐韶华随后又一把将安望飞拉起来,这才开口道:
“看来,当初我告诉安伯父之事,安伯父已经查明了?”
安乘风苦笑着抹了一把脸:
“是,徐小郎君猜测的不错,一月后便是圣上的圣诞,而这圣诞乃是太后娘娘与四位文武大人商议后的亲政之岁。”
安乘风这三日也没有闲着,他毫无保留的将自己这三日调查来的事一一道来,不敢错过一字一句。
能够从那些欺凌飞哥儿的许家子弟的只言片语推测出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动向的少年,他如何敢小视。
而等徐韶华听安乘风的话,手指轻轻点了点椅臂:
“安伯父可还知道什么?”
安乘风一愣,随后笑着亲手执起茶壶,为徐韶华斟了一盏茶: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徐小郎君。”
旁人都已经将刀架在自己的脖颈之上,他若是不在最后关头挣扎一下,只怕他日下了九泉也要愧对列祖列宗。
“若非徐小郎君指点,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许大人的手会伸的那么长。”
安乘风叹了一口气,根据他的打探,那位许大人许青云当初曾以两榜进士之身入了翰林,之后坐了五年的冷板凳。
待五年后的京察,得了上峰的评优,自此平步青云,短短十五年间,累获擢升,从当初小小的翰林院庶吉士一跃成为四品大员。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当初许青云登科前曾有一发妻,而待五年后,他又迎娶了上峰嫡女,自此步步高升京中人对此有些心照不宣的鄙夷。
安乘风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不过他在朝中并无相熟之人,故而说的大多是民间百姓相传之事。
徐韶华捧着茶碗,认真听安乘风说完后,这才抿了口茶水,低低道:
“若是如此……只怕这次真正想要用安伯父手中的传家宝玉讨新帝欢心的人,便不止是许大人了。”
安乘风面上表情微微一僵,随后点了点头。
先帝是开国之君,又一向喜好御驾亲征,能在京中留下的遗物也不过寥寥无几。
而自己手里那块玉佩,作为先帝的贴身之物,可不是极好的讨好新帝之物?
“徐小郎君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
安乘风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唇,徐韶华看了安乘风一眼,缓缓道:
“那么,安伯父可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徐韶华这话一出,安乘风先是浑身一僵,随后看了一眼一旁表情呆呆傻傻的安望飞,点了点头。
“死物总归没有活人重要,更何况,飞哥儿他日若科举有成,我安家……也能彻底改换门庭。”
而这,也是安家先祖毕生之愿。
徐韶华听了安乘风这话,神情微微和缓,相较其他的,他怕的是安乘风对那块传家宝玉恋恋不舍。
那些京中的大人,可不是能如刘先生那般好糊弄的,且如今敌强我弱,若是鸡蛋碰石头,只怕落不着好。
幸好,安伯父想的通。
“安伯父可知如今我泰安府知府名讳为何?”
安乘风虽有些不解,但还是道:
“知府大人姓袁名容。不过,若是我不曾记错,知府大人已经在我泰安府呆了足足三年。”
徐韶华闻言心里摇了摇头,哪止三年,按照原文,贫瘠的泰安府只有那些无权无势之人才会被丢到这里。
而袁容出身小官之家,待他出生时家中已经没落,等到三十岁时,更是直接被外放至穷困无比的泰安府。
之后,又因为其家世不显,朝中内斗不休,在泰安府足足呆了一十三年之久,待男主高中状元之后,他这位知府才被圣上想起,召回京中。
而徐韶华想起这位袁知府,乃是因为其刚正不阿的品性,不管是在泰安府一呆便是一十三年,还是之后归京,他都始终不畏权势,后期更是成为圣上手中一把喷遍朝野的利刃,给予当时文武四大臣保留势力数次沉重打击。
“听闻知府大人一向两袖清风,想来知府大人也很发愁圣上今岁圣诞之时,该献上什么贺礼吧?”
安乘风听了徐韶华这话,愣了愣,随后低低道:
“可是,这位袁知府若是与许大人之流沆瀣一气……”
“泰安府贫瘠,当初袁知府能来泰安,且一呆便是三年,安伯父以为为何?
况且……王对王,将对将,由知府大人出面,此事也不会波及至安家身上。”
徐韶华缓缓道来,安乘风听罢后,仔细思索,发现确实没有什么指摘之处,当下也点了点头。
“好,我这就去办。”
徐韶华看了一眼安乘风,沉默了一下:
“安伯父准备如何去办?就这样简简单单的献礼吗?”
安乘风有些茫然的看着徐韶华:
“自,自然……否则,若是徒生波折,可如何是好?”
徐韶华闻言,一时无语。
“安伯父,如今您远在泰安府却对京中之事颇为了解,倘若坦诚相告,只怕要被心思深沉之辈污蔑,届时……只怕还会影响安同窗。”
这块玉佩能让许大人这般重视,京中自然有的是人打这个主意。
可若是傻乎乎的将玉佩送上,以那些重利之人的心性,只怕想尽办法也要毁了这块玉佩的特殊。
那便得不偿失了。
徐韶华说到这里,安乘风只觉得背脊一凉,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若不是徐小郎君开口,他还未曾想到这一层。
他想要将这玉佩送出去,就像是想要急着把麻烦丢出去。
可是,他都已经认为其是麻烦了,难保其不会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真的给自己招惹了麻烦!
“我,我明白了,徐小郎君又救了我安家一次!”
安乘风深吸一口气,看着少年的眼神却变得炙热坚定起来。
这一次,他做了一个了不得的决定。
徐韶华见安乘风明白,也微微点了点头,含笑道:
“安伯父言重了,此前安伯父只不过是担心则乱罢了,现在您想明白了,只怕心里也有章程了。”
安乘风笑着点点头,明明是被个少年夸赞,可是他竟觉得比当初被父亲夸赞时还要高兴。
第22章
随后,安乘风将自己预备如何送礼之法告诉了徐韶华,二人低语了许久,这才终于商议出来一个满意的章程。
而等此事彻底敲定之后,安乘风整个人由内而外的变得轻松了起来,面上带着如和煦春风般的笑容。
只是,等安乘风看向安望飞的时候,表情不由一顿:
“徐小郎君,我听我家飞哥儿说,这几日那刘先生又闹起了幺蛾子,听说还牵扯到了您……”
安乘风何尝不想给儿子换个学堂,可是世人如今对行商之人颇为鄙夷,那些清贵的读书人一想到自己门下有一个俗气的商贾之子,纷纷避如蛇蝎。
安乘风如是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而徐韶华闻言,却是淡淡一笑:
“安伯父所言我自是清楚。”
“那不知徐小郎君有何高见?”
徐韶华看向安乘风,又缓缓转向这会儿明显不再状态的安望飞:
“等。”
安乘风一脸茫然的看着徐韶华,可是徐韶华却是低头抿了一口茶水,低低道:
“安伯父,事情总要一桩一桩一来,为圣上献宝之事,您亦不可大张旗鼓。”
安乘风愣了愣,不可大张旗鼓,那岂不是要瞒着刘先生那些人,那他们是否还会在学堂为难安望飞。
安望飞也想到了这一茬,面色微微一白,而徐韶华见状,放下茶碗,认真的看向安望飞:
“安同窗,你若信我,今日刘先生所刁难你的,他日将百倍偿还。”
徐韶华的声音很轻,这会儿已经将近正午,那最炙热的阳光自窗外洒落在少年的身上,都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那双黝黑的双眸,在这里都变得玲珑剔透起来,淡淡一瞥仿若上神垂怜人间般,让人不敢细看。
而安望飞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睛,当初徐同窗救下他时的模样,那块碎裂的慕家砚,爹爹下跪祈求的模样……种种皆在他脑中飞快闪过。
安乘风正想要说些什么之时,安望飞直接道:
“我信徐同窗,我可以等。”
他这一生,生于商贾之家,幸而有先祖铺路,这才有了入仕的机会。
祖父为此散尽家财,爹爹为此上告下求,可是所有的一切,都比不得方才爹爹为了保护他们家向徐同窗跪下的一刻带给他心灵的震撼。
那一刻,爹爹的身影那样矮,又那样高大。
爹爹可以的,他也可以。
安望飞如是想着,他甚至冲着徐韶华笑了笑: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我听徐同窗的。”
徐韶华定定的看了一会儿安望飞,但见安望飞那眸中的阴郁之色不知何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深深根植于内心的自信与从容。
徐韶华也不由一笑:
“恭喜安同窗了。”
涅磐重生。
徐韶华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安望飞却知道徐韶华要说的是什么,当下也是微微一笑:
“多亏了徐同窗。”
安望飞说着,又看了一眼安乘风,也低声道:
“也多亏了爹。”
安乘风闻言,身体一僵,下一刻却是老泪纵横,他又哭又笑,可是却难掩喜悦。
他并不懂如何教孩子,只能身体力行的将自己想要告诉他的道理教给他。
幸而飞哥儿懂事。
父子二人在这一刻的关系达到了顶峰。
徐韶华含笑看着这一幕,眼中飞快闪过一丝羡慕,但随后又恢复了平静。
他拿起一块已经有些微凉的芝麻柿子饼小口小口仔细的吃着,这些日子他虽不能完完全全的吃饱,可也不似曾经饿得自己时时胃里泛起酸水,恨不得连人啃了。
而且,徐韶华隐隐觉得随着这样的饮食,他的力气也在缓缓增长。
比如现在,他几乎是用一种拈的手势,轻之又轻的拿着茶碗,否则它很可能会化为一捧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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