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比冰窟中黯淡残破的壁画更生动鲜活。
它们都是数万年前旧日的景象。
他们都是与清禾素不相识,甚至是相隔遥远光年的异星生命,文明寿命终结于三万年以前。
但看着毫无察觉,欢呼神灵降临的他们……她却感到莫名的浅淡哀伤。
仿佛注视一场早已知道既定结局的悲剧上演。
身后奔赴的玫红星球在极其接近阿尔法星后变得迟疑,似乎是终于想起被自己莽撞靠近的星球结局。
于是祂不再接近,而是悬于高空,谨慎地考量自己与同伴的距离。
最近阿尔法星喜事连连。
神灵终于原谅了他们,现世不说,还将那仿佛永无止境的寒潮终止。
阿尔法星的孩子们在那个祓却日,终于看到长老口中“苍花一般烂漫的晴天”是什么样的。
那是和“苍”这种罕见花朵一样珍稀的晴天。
不过自从祓神降临后,晴天就越来越多了。
长老说神灵的名讳为祓,意为祓除邪祟,荡尽魑魅,驱散寒潮,赋予晴天。
人们说祂在红星上。
人们说祂不可名状无处不在。
人们说要敬爱祂,畏惧祂。
人们说——
祂爱人。
阿尔法的孩童将苍花放在原初之地——这片沼泽是祖先迈向世界的地方,虔诚的向神灵祈祷。
【祓神啊——】
【愿您永远爱人。 】
【永远伟大。 】
【永远光辉灿烂。 】
孩童虔诚地放下花束,学着大人的模样高声吟诵赞美神灵的名讳。
因为长老说,神灵会听到的。
猩红之月高悬于天。
祓观察了这颗冰蓝色星球万年,祂终于确定,自己的同类并不像路过的那些垃圾般脆弱,自己的靠近不会为它带来灾难。
相反,这颗星球极其欢迎,渴望着祂的到来。
神灵已经孤寂了万年,太久太久。
于是祂兴高采烈地向阿尔法星奔去,降临阿尔法星的过程中,祂主动令自身解体,抛去庞大累赘的外壳,任由它作为卫星继续环绕阿尔法星。
祂不断变幻自身形态,使它更接近阿尔法星的原有物种,这即是百貌之神称呼的由来……
吸取废墟宇宙的教训,祂没有大张旗鼓,而是让自己模仿星球上极其微小的物种形态——病毒。
祂成为了阿尔法星的神。
赋予这颗星球新生,满足原住民的愿望,又赋予他们衰亡。
没有人说病毒寄宿吞噬原主养分,使宿主死亡这件事是不对的。
阿尔法人渴望死后安宁,祓神则满足信徒的愿望。
满足信徒的愿望,信徒便是幸福的。
阿尔法人诞生于无瑕冰雪,在苍花的浪潮中赞颂神灵,繁衍生息,再在死亡前祭祀神灵,回归安宁。
这便是他们的生死观。
那神呢?
无论祓神如何满足所有人的愿望,祂始终是孤寂的。
回归虚空的亡灵越来越多,祂认识的生命越来越多,阿尔法星的生命越来越少……
祂的“同伴”却从未出现。
当最后一个阿尔法人跪伏在祂的神殿前,虔诚献上苍花时,神灵并没有立刻令祂回归虚空。
或许祂在迟疑。
如果这个阿尔法人也不是的话,那整颗阿尔法星便再没有存在祂同伴的希望。
可这名阿尔法人却像是误解了神灵的沉默,以为自己是不被回应的。
他在神殿恐惧的大哭哀嚎,悲恸亲人同伴的相继离去,愤慨自己为什么被神灵抛弃,恐惧只剩自己一人世界的孤独。
他拿着亲人朋友留下的书信,孤独的蜷缩在神殿里,不吃不喝,等待一人的终结。
祓神最终赋予他解脱。
至此,阿尔法星除了祂再无其他生命。
神灵再度陷入孤独。
祂经历过漫长时光的旅行与沉睡,清楚广袤星域的孤独。
瘦长的、极其类似阿尔法人形态的生物从冰窟中走出,捡起被反复摩挲阅读的书信……
祂捡起一把留影石,赋予自己的一部分延伸体,随后把它们掷向了宇宙。
在神明之力下,这封特别书信迅速突破阿尔法星的引力,冲入宇宙,成为一颗漂泊向未知星域的陨石。
这是神灵所写的书信,会经历独属于自己的漫长旅程,飞向全然陌生的宇宙。
或许有哪一天,它会被与祓神相同的生灵捡到,然后他们会追溯到这颗孤寂的星球,拜访这位孤寂万年的神灵。
祓神从不具有外表,祂完全应和阿尔法人给祂的百貌之神定位。
可在最后一名阿尔法人也死去后,祂终于有了形貌。
全然模仿阿尔法人的姿态。
祂第一次阅读信徒的书信,第一次模仿信徒的行为。
最后祂沉睡在阿尔法人为祂铸造的冰棺中,散为病毒形态,再度陷入三万年的孤寂沉眠。
——直到祂所等待的友人将祂唤醒。
特殊的陨石在宇宙间流浪旅行。
清禾的视角被动跟随着它,同样经历漫长、孤寂、又玄妙的旅行。
它去过许多星系,见过许多星球,却始终没能遇到祓神所需的同类。
于是它继续飘啊飘啊……
它在宇宙飘了三万光年, 本体也沉睡了三万年。
终于,它来到了一片从未接触过的陌生星域,被这片星域原住民的航天仪器捕捉。
原来如此。
竟然如此!
清禾终于将全部真相尽入眼底,她亲眼看着已经被诊断罕见癌症的顾长风受邀前来研究外星样本。
发现祓病毒秘密的他自觉找到生命延续希望,顿时欣喜若狂。
他决定在自己最放心的人身上实验这种病毒,于是被他收养的清禾成为了实验体。
她化名爱丽丝,在曙光镇开始第一阶段感染与观察治疗,接着病毒泄露,全球爆发……
这么说来,她其实算祓神的笔友?
祓神三万年前放出的漂流瓶,漂洋过海总算到了地球,并且恰好落在她头上。
这样他们从最开始就有超乎寻常亲和度的原因也找到了。
清禾和原主并肩坐在病床上,一起望着窗户铁栅栏外的绿树。
原来的小女孩只是神灵记忆中的残影,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只是在向她重复自己生前某段时间的行动。
清禾无法与她交流, 也不能安慰这个虚弱苍白的小孩子。
她只能在心中叹息……至少她把顾凛宰了,不出意外的话,她还会回地球,将顾长风这个老登也解决。
至少算为她报仇了。
现在起因真相算是搞清楚了,但解决方案呢?
她不可能困在这记忆碎片一辈子,也不可能对地球遭受的灾难视若无睹。
祓神记性不好, 三万年里还不管事, 她得找到解决方案。
那就得回到阿尔法星。
并且关于阿尔法星还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此时她在梦境世界中——清禾如此称呼自己陷入的幻境,时间线已经与现实同步。
参照自己现实的经历, 她觉得现在的阿尔法星指不定就是两个世界的交汇处,梦境世界的出口。
见鬼,她居然都在这梦境世界呆了三四万年了么?
可她除了最开始觉得极其孤独,孤寂到心跳都几乎消失,后面……也不觉得有什么。
幻境世界的地球有很多人类,在这里很热闹。
可清禾远远瞧着他们,心里却不觉得亲切欢喜。
现在的她还是更操心祓神一点。
清禾毫无阻碍地穿过实验室紧闭大门,她是类似幽灵的状态,这些物理层面的存在,对她影响能力取决于祓神记忆中的深刻程度。
这算是好事,却也带来很严峻的问题,她没法接触到梦境世界里的东西,那她又怎么开飞船回到阿尔法星?
幻境……幻境……
念叨着这个关键词,清禾在发射中心冥思苦想许久。
终于有一天,她听见两个路过的工作人员在门口交谈:“曙光生物需要的燃料能源都准备好了么?”
“曙光生物的都是单列的。谁敢耽误那家的活?”
“干完就好,去吃饭吧,一会儿活来不知道几点才能吃。”
清禾忽然眼前一亮,想到了关键。
对哦,最重要的事件还没有发生!
——她和顾凛由于顾长风的医疗需求,被他派往阿尔法星提取祓病毒的最新样本。
她完全可以跟着这趟航班返回阿尔法星。
那可是祓神。
即使是梦境世界沉睡状态中的祂,也肯定能感知到她!
清禾满怀期待地上了飞船。
当然,她看到了祓神记忆中的清禾。
此时她还没有穿越,因此清禾依旧呈现原主的状态,怯懦、娇弱,不敢反抗养兄的骚扰。
清禾想尝试帮助她,但很可惜。
她无法接触原来的清禾。
——原主虽然接到了那封信,但神灵显然不认为她是自己的同伴。
因此处于沉睡状态下的祂绝不会特地下什么心思关照清禾。
之前发生的种种,对于她,对于祓神,都只是指缝间流逝的河水,无从挽留捕捉。
就好像,是别人身上发生的故事一样。
而当她跟随先遣队前往冰窟后,这种沉浸式体验别人故事的既视感就更强了。
看着顾凛向自己施暴,清禾忍无可忍——即使她没法干扰舞台剧目的上演,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清禾抄起旁边的冰砖,狠狠向顾凛后脑勺砸去。
她完全是出于泄愤心态的一击,却居然抓住了冰块,真的砸在顾凛头上!
原本还露出下流笑容的年轻男人脑后遭受重击,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他难以置信地回头,却只看见一块砖头凭空飞起。
他的世界陷入黑暗。
清禾惊疑不定地看着顾凛死不瞑目的尸体,这只是记忆世界,死不死都无所谓。
但是她为什么忽然可以碰触到这个世界里的物质了?
按照她的推理,原因只能是——
“想让你找到这里真是费劲。”
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好像变笨了。”
清禾怔怔回头,一时有些恍惚。
她感觉自己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祂的声音,哪怕之前在心底重复过许多遍,可分别时间久了,具体的音色早便忘记。
她只是模模糊糊的记得,祂的嗓音应该是冷淡平和、像是冬日山崖边的剔透冰柱。
看起来澄澈通明,想要伸手亲近,可一旦贴近,就会感到砭人肌骨的森寒。
此刻祂的嗓音陡然清晰。
转身后,祓神的形貌又是让她错愕。
当然,祂并非以星体的形态出现,神灵早在三万年前就摒弃那笨重的躯壳。
祂以最后一个阿尔法人的外表出现,从毛发到体型全部如出一辙。
她想起来了,那个因为亲人朋友全部逝去,绝望的死在神殿里的阿尔法人。
“你之前不是总想质问我的真面目么?”祓神说道,“这应该算是我的真面目。”
“?”清禾纠正,“你模仿人家的脸。”
“是么?”祓神无所谓道,“他死了,这张脸不就属于我了么?”
“那换种说法。”清禾说道,“这种外表不太符合我审美,过于粗犷了。”
她选择了委婉的说法。
实际上大概就是本人和照骗的差距,她相信除了xp就喜欢毛熊那口的地球人,否则没人会觉得这种外表很好看。
“你的审美毫无意义。”
“是么,那给我展示什么?”清禾挑眉。
神灵短暂沉默,随后道:“三万年的幻境都没抹去你的审美。”
“说明真的不大好看。”
暌违漫长时光,再度相逢时,清禾发现自己并不着急说那些所谓的要紧之事。
她反而想说……
“你就没有自己想成为的样子么?”
“想成为的样子?”祓神有些迟疑。
清禾在祂怪异毛茸茸的脸庞身躯打量,随后斩钉截铁地点头。
从前祓神不显山不露水,只是模仿人类的躯壳,脸庞气质都让人很有几分脑补空间。
但这副阿尔法人典型样貌……不行, 真不行。
哪怕从某种时间尺度来说,她在阿尔法星已是呆了三万年,再看不惯对方审美外表也该习惯。
梦境中的一切极为逼真,她几乎以为自己真的度过了那漫长孤独岁月。
然而此刻一旦回归现实,此前一切就真像做了场梦般恍恍惚惚的不清楚。
所以,必须引导一下祓神的审美!
“要么就像以前那样,云山雾绕,特别朦胧美。”清禾顿了顿,“要么你别模仿别人,自己拿一套出来呗,那我肯定什么也不说。”
“为什么?”祓神似乎变成了十万个为什么。
“你可是神,都不讲究一下嘛。”清禾强调,随后声音弱下去,随口似的说道,“这样看起来也舒服。”
以前她可不会管祓神长什么样,哦不对,管还是会管,主要了解敌人情报比较方便她下刀。
可四万年的时光太漫长。
人类文明尚且没有四万年。
万年的时光柔和了她的桀骜戾气,加深了她对祓神的了解,说实话,像地缚灵般跟在祂身边,随祂一起经历那么多之后,她很难再坚定对祂的憎恶之心。
最初在梦境世界与孤独煎熬时,她也恨祓神恨的牙痒痒,觉得这人提前不打个招呼就将她关在这里,实在不讲理。
后来时间久了,便是害怕,担心自己真的在这里出不去只能苦熬。
再后来跟着阿尔法星的演变,学了些本事,捋清楚自己处境后,倒佛系了许多,并开始思索祓神的意图。
她是在梦境中糊弄着、熬着过了四万年。
可神灵的孤独,是结结实实,无从回避的四万年。
孤独到什么程度?
只能依靠沉睡来对抗时间。
……对于神明来说,时间同样是棘手的敌人。
明白这个事实不知道对她有什么帮助,可冥冥中,清禾觉得,她与祓神之间什么难以跨越的天堑被打破了。
说不上好事?
但绝对不算坏事。
至少因为这个天堑打破,她才会想要关心祓神的样貌,别别扭扭地想让祂找到自己的样子。
“自己的样子。”清禾强调,“模仿别人,继承别人,跟属于自己的肯定不一样吧?”
“因为你不喜欢阿尔法人的样貌。”祓神的言语依旧犀利,直接点了她的想法。
清禾倒也不心虚,自有道理:“阿尔法人已经灭绝了,这颗星球上活跃的只有地球人,那你的容貌除了自己,能参考的就只有地球人呀。”
祓神露出冷淡的微笑:“你觉得自己还算地球人么?”
换做以前,清禾就是不害怕,看到这种笑容也得汗毛直立。
但现在嘛……
“噫。”她露出有些嫌弃的表情,“以前你这样笑很酷,现在真不行,好怪。”
祓神:……
神灵深深看了她一眼,清禾毫不心虚地看回去。
她就是希望祓神变得更顺眼一点,有问题么?
“他们在里面说什么呢?”
清禾二人的交谈经过特殊解密转述,少许信息依旧复原,经由AI在指挥舱内回荡。
“他们在说什么呢?”有人嘀咕,“让神找到祂自己的样子?”
“她在学校学的什么?档案里记载她的信仰了么?”有人开始怀疑清禾的精神状态,“我记得她不信教吧?”
米丽脸色难看至极。
最不愿见到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她深吸口气,随后转身,严肃地环顾所有人,一字一句道。
“神是确实存在的。”
“……”
她这句话说得响亮,瞬间压过所有窃窃低欲。
有人皱眉,有人张口欲言,有人面露质疑,有人还未回神反应过来。
但无论他们想做什么,在这样严肃的地点,米丽又是这样严肃的态度,他们都没法质疑。
要知道,能经历一个月漫长的太空旅行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对曙光生物最为忠诚的核心成员。
而且来这里之前,他们已经接到影影绰绰的暗示,知道此行要面对恐怖的异星怪物,具体是什么没有告知,但往恐怖的想就对了。
众人用了几乎毕生的想象力,尽可能提高自己对敌人的警惕程度。
然而……神? ? ?
是不是太离谱了。
这个世界怎么会有神?
米丽声音低沉:“在来到这颗星球之前,我也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神。”
无论是她还是顾先生,都以为祓神只是异星病毒怪物,否则顾长风也不可能让她就这么来弑神。
“那、那怎么办?”
“真的是神?东方的西方的?管什么的?”
“祭祀有用么?”
一说到是神,众人脑洞大开,什么靠谱不靠谱的方法都说出来。
而面对这些写满焦虑压抑的面庞,以及广播中时不时传来的呓语,米丽只是陷入短暂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