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忙喝了一口水压压惊。
清甜温暖的茶水顺着喉腔滑下,饱含花蜜的花香在口中散开。
沧尘的心居然在这一瞬间也感觉到了熨帖的暖意。
他一个苦修多年的人敏锐地感觉到了不详的感觉,喝着小茶,听着小曲儿(秦千凝哼的),坐着小垫儿,眼前早就看腻了的景色都顺眼了起来,若不是他道心稳固,恐怕都要抬起腿学秦千凝做那等懒散姿态了!
沧尘猛地站起来,引得秦千凝瞪大眼睛看他。
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这个反应,只好把视线落到石椅上的草垫上。
秦千凝见状解释道:“我上午编的,垫了俩。”
沧尘欲言又止:“编这个做什么?”
这不是很明显吗,因为坐着软啊。或许他们修道之人身体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屁股特别硬,不需要软垫这种东西?
秦千凝认为说屁股痛有些不雅,于是她回答道:“因为有湿气啦,坐着对身体不好。”
沧尘:?
他听过灵气魔气妖气,还是头一回听到湿气。
这是哪个派系的理论。
他沉默地点头,准备找个借口离开:“我还有衣裳需要洗,先走了。”
谁知秦千凝瞥了一眼天色,张口就是劝:“三点几咧,饮茶先啦!”
沧尘:……无法反驳。
他默默坐了回来,开始沉思。
这小孩到底是个什么性格,为什么当初要来到浮银峰,总不可能是因为这里风景宜人无人打扰吧?
或许一味的拒绝不是好办法,他应该找时间和秦千凝开诚布公地谈谈。
……然后他就一直没有找到时间。
秦千凝才见到沧尘的时候,觉得他是那种故事里常见的孤僻脾气坏的隐居大佬,现在她发现对方好像是一个社恐的死宅,心地还有点柔软的那种。
秦千凝不饿不吃辟谷丹,沧尘担心她死了,干脆在洗衣裳的路上给她摘了一筐果子还有几根像萝卜的可以生吃的植物。
嘴上说着十分冷漠的话,但最近已经习惯了每天喝秦千凝一起坐着喝会儿茶。
前几日秦千凝早起打广播体操的时候,他在旁边看着,实在没忍住,指点道:“你这是哪里学的基本功法,太粗糙了。”
说罢,他觉得这是个好时机,把秦千凝唤到跟前来:“我还是那句话,我这个废人,做不了你的师父。但我这里有一些基本心法,你拿去练习,有助于你引气入体。”
秦千凝接过书,打开,沉默。
沧尘又开始敏感了,语气有点破防:“这心法是我修为被废前一直在用的心法,自此一本,别无其他,任何心法只要用心练习,都能——”
秦千凝赶忙让他打住:“不,我只是不认字。”
沧尘也沉默了。
给一本书,可以说是不当老师,可若是手把手教心法,那就是正儿八经收徒了,岂不是和自己当时说的话背道而驰。
他本来有些恼怒,但一想到秦千凝连字也不会认,以后修习道路必然多一重阻碍,这股恼怒又化作了同情。
他道:“无碍。我虽不收你,但既然你上了浮银峰,我俩便是有缘。内门考校过后,内门将开放内门弟子学堂,从头学起,为新入门的弟子梳理修习过往的不对之处,你到时候可以作为浮银峰的弟子参与。”
这个决定他想了好几天,做得很艰难。
若是寻常弟子,必然是欣喜若狂的,可他对面的人是秦千凝。
她大惊:“我必须去吗?”
死宅沧尘以己度人,以为她不愿参与学堂,喜欢自己修行:“自然。第一,我不能带你,你无处可学。第二,学堂设有考校,即使你不去学堂,也必须参与学堂的考校,更别提年底的考校,还有每年弟子必须参与的任务、宗门贡献……”
他细细地数着,眼前的人越听越颓,说到最后,她像漏了气一般,整个人都耷拉着小了一圈。
掰手指数考试和历练的沧尘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及时闭上了嘴。
她抹了抹脸,叹道:“我明白了,终究是躲不过的。”
沧尘不懂她为何如此受打击,安慰道:“考校虽然严苛,但不通过也不会受太大的惩罚,其实归根究底也是为了激励大家用心修炼。”
秦千凝肩膀更垮了。
这秋风扫落叶的凋零气氛让沧尘有点冷,他默默地回到茅草屋添了件衣裳。
再转身出屋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余晖淡淡,山景苍茫。
秦千凝颓废地坐在石椅上,四周似结了一层凄冷幽暗的霜。
落寞的背影举起茶杯,对着夕阳一吹,一仰,一喝,摇头叹气。
除了颓废,还添了一股迟暮之年的老气。
那种暮气沉沉之感太过浓重,沧尘竟无法迈步走过去。
他站在门口,忽然就悟了。
原来我当年修为尽失、颓唐不振的时候,在别人眼里竟是这般模样。
难怪师弟如此痛心。
不过……
他又看了一眼秦千凝的背影,默默想着,我当时没这么老气吧?
彼时自己也才三十多岁,不至于不至于。
山中时日快,没过多久,就迎来了内门考校。
而沧尘的师弟,郢衡,也终于游历回来了。
这些年他在外面游历,增长见识以破心境是其一,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替师兄寻找恢复修为的机缘。虽然修仙界如此大,从未听说过经脉寸断后还能恢复的,但郢衡也不愿意轻易放弃。
他一向我行我素,回到万壑宗,不管掌门和各个长老的相邀,自顾自地先回了浮银峰。
郢衡心中有些忐忑,因为每次和沧尘的谈话二人都会不欢而散。
御剑浮在半空,他看着手里的丹药,思索着要不直接放在师兄桌案上,不与他见面。
他的大徒弟见状,开口道:“这丹药能修复大多疑难伤症,对于师伯来说,聊胜于无,试了总比不试好。”
郢衡回过神,无奈地轻笑了一下:“你不懂你师伯这个人,自从他筋脉被毁——”
说到这儿,及时住了嘴。
自己的师兄是个废人,眼前这个大徒弟,也是个废人。
温恪是自己游历时捡到的。“捡”这个字完全没用错,因为当时温恪是一个气息奄奄的血人。
郢衡朝他走过去,血人只是瞧了他一眼,并未开口求救。
这下他便来了兴趣:“你不求我?”
血人不作答。
“我出城时听说温家出了个千年难遇的麒麟子,十五岁结丹,庆典三日三夜还在进行。只是他体弱多病,十五岁之前从未露过面……”郢衡扫了他满脸血污的脸,兴味十足地笑了,“你金丹被谁掏的?”
血人轻咳了一声,似乎想出声,但终究是没有力气。
郢衡在师兄出事前,一直是个放荡不羁的性子,师兄出事后才不得已顶起一片天,行事虽有收敛,但仍旧是个任性恣情的人。
他眼珠一转,用除尘决除去血人面上的血污。
长得不赖,放在身边也养眼。
“我缺个徒弟,你呢,要不要个师父?”
于是浮银峰又多了一个废人。只不过温恪废得没那么彻底,还能从头修炼,但再怎么修炼,也回不到从前了。
郢衡说话嘴比脑子快,提到“废”这个字眼,总归应该小心点的。
他斜眼朝徒弟看去。
温恪依旧温温柔柔地笑着,跟个没脾气的玉人似的:“师父,在我面前说话不必如此拘束。”先是宽慰了郢衡一句,又换位思考道,“虽然师伯不愿面对那些事,但您总归是出于好心,他一定会明白的。”
郢衡一想,也是,管他的,吵就吵,气就气,反正这丹药是要塞给师兄的。
一拂袖,朝半山腰飞去。
这一次他离开了快两年多,两年对于修仙之人很短暂,但对于凡人来说却是较长的时光了。
不知道师兄现在如何了,这浮银峰是否早已长满了荒木枯草。
他落到地面,收剑,一抬头,就和一个小孩大眼对小眼对上了。
“……抱歉,走错了峰头,叨扰了。”虽然放荡不羁,但还是有基本礼貌的。
躺在躺椅上摇晃的秦千凝也很客气:“没事儿没事儿,瞧你是赶路的?要不坐下歇会儿?”躺椅是前些时日沧尘闲着没事给做的,反正他那茅草屋里有工具,秦千凝还磨了一套棋子出来,每天忽悠沧尘和她下棋。
“不必不必。”郢衡一看她还是个凡人,更加确信自己走错峰头了,也不知是哪家的长老的孩子。
他摆袖,正准备御剑离开,温恪却在身后扯了扯他。
郢衡不解地回头,就见温恪一脸复杂地盯着远处。
是什么景象能让始终笑脸盈盈的徒弟露出这个表情?
郢衡随着他的视线看去,表情顿时裂开了——他那颓唐的师兄什么时候被夺舍了?
刮了胡子,束好了头发,手里拎着一块儿毯子,没注意到僵硬在一旁的二人,十分顺手地就给秦千凝搭上了。
不是哪家长老的孩子,是自家的孩子。
郢衡崩溃:“师兄,你什么时候有了娃?!”
这些年,郢衡和沧尘吵过架,冷过脸,甚至差点决裂,但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崩溃。
多少年的焦虑担忧苦闷情绪积攒到此刻,如洪水泄闸,爆发了。
“她娘呢?你把她一个凡人带上浮银峰干什么?你生了娃是下定决心当凡人了是吗?你既然要当凡人就去当,在浮银峰挨冷受冻吃辟谷丹做什么?”一连串的逼问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郢衡一口气发泄出来,等话音落地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他心里只有这个念头。
这么多次提及“凡人”二字,此次怕是师兄弟情就此断绝了。
在场的三人皆被郢衡的精神状态震撼,愣在原地。
就这样吹着冷风,在极度尴尬僵硬的气氛里,四人面面相觑。
最后,秦千凝实在是受不住了,她清了清嗓子道:“那个……”
僵硬的气氛终于流动了起来。
“我不是他孩子,他是我师父——”
大脑短路的沧尘敏感地捕捉到了关键词,转头道:“我不收你为徒!”
秦千凝:……你可真会抓重点。
没办法,她只能继续道:“好吧,是我打算拜他为师,最近暂住在这里。”
说完,没人接话。
既然你们让我作为主发言者,就别怪我夹杂私货了。她开口:“不过我俩确实挨饿受冻吃辟谷丹。”居住环境和饮食条件需要改善。
郢衡想撤回的话被重新提起,差点怄出一口血,就非得提这茬是吧。
为了防止秦千凝再次补刀,他连忙道:“师兄,抱歉,我路上中了邪修的毒,都是些胡话,你怎么责罚我都可以。”
沧尘其实应该生气的。
但是……最近一天无数次被秦千凝戳心窝子揭伤疤,他已经脱敏了。
他抿了抿嘴,语气沉闷:“你才离开五年,我生不出这么大的女儿。”
本以为应该经受狂风暴雨的郢衡惊讶地抬头,师兄,这是不生气?
幸亏自己有个善解人意的徒弟,温恪先一步开口道:“误会解开就好,多谢这位小友。”
郢衡马上反应过来,师兄一改多年狗脾气,一定是因为他身边出现的变数——那个小姑娘。
一阵开水沸腾的尖锐嗡鸣声打断四人的对话,沧尘下意识去看水壶。
他前脚刚走,后脚二人视线就对上了。
“你想拜我师兄为师?”郢衡突然开口。
“不,我只想留在这里。”秦千凝敏锐察觉到试探的气息。
“那你可以拜我为师。”
offer来得太容易,秦千凝假装犹豫:“可是……”
“饮食起居?”
秦千凝:“辟谷丹够饱,房子要暖。”
“好。”
短短的几秒,两人熟练完成试探、推拉、讨价还价,温恪看得目瞪口呆。
沧尘只是走进茅草屋提个水壶的功夫,根本想不到这里会完成一起交易。
他屁股刚坐回来,就听到自家师弟说:“我看这小姑娘根骨好,决定收她为徒。”
沧尘愣了一下,觉得有点奇怪。
不过作为一个凡人,他也看不出根骨,更不知道秦千凝是一个五灵根废柴。
他疑惑道:“你怎么突然想要收徒了?”
郢衡自然不会让他知晓自己收徒的真实目的:“就是觉得咱们浮银峰也该添点人气,最近外门考校我再去捡点徒弟回来。”
他的性子就和他大红大紫的穿衣风格一样不着调,想一出是一出,马上就御剑去考校地挑徒弟。
被扔下的大徒弟温恪早已习惯,低头看向新添的师妹,笑得眼睛弯弯:“师妹想把屋子落在哪儿?”
秦千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郢衡刚才答应她改善吃住,这是准备给她搭个木屋?
“就在这附近行吗?我想每天过来呢。”茅草屋这边还有躺椅和棋子,烧水采花也方便。
也不知温恪脑补了什么,看看长年孤独的沧尘,又看看秦千凝,神情有些动容,摸摸她的头:“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秦千凝:蛤?
温恪干活儿十分利落,御剑飞去砍树,过会儿又飞回来,从储物袋掏出木材哐哐开凿。
秦千凝在旁边惊讶地看着,万万没想到这个说话和和气气的师兄这么能扛事儿。
导师的开山弟子往往都是定调的。如果太卷太优秀,那后面的就惨了;如果比较废,那后面的就能放心躺平,天大地大师兄先挨骂。
而温恪是字面意义上的“废”就算了,还包揽了一切杂活儿,一看就是那种师门大冤种顶梁柱,简直完美。
再他搭完半个屋子的时候,秦千凝就狗腿地过去献殷勤:“师兄累了吧,喝口热水。”
温恪根基受到重创,每一次进阶都是对亏残经脉的考验。听上去很简单的重来一次,对他来说却是炼狱般的折磨,即使已到筑基,肉身仍十分脆弱。
看着眼前的热水,他着实愣了一下。
修真者不需要喝热水,但他不一样,一口热水能让他痛楚的肺腑舒展很多。
他抬眼看了一下才认识的小姑娘,也不知她是对修真一窍不通,还是看穿了自己强撑的伪装。
其实他想多了,秦千凝只是顺手拍个马屁而已。
“谢谢师妹。”温恪垂眸接过,一饮而尽。
接着秦千凝就看着他以更快地速度把另一边房子搭完了。
刚搭完,天边飞来一个怒气冲冲的人。
郢衡不知何时又换了套大红衣裳,像一只愤怒的小鸟,吱哇大叫:“岂有此理!”
他从剑上跳下来:“我浮银峰怎么了,一群没眼光的小娃娃们!”
他心血来潮想大开师门,却没想到去了就碰壁。外门弟子们根本不愿意拜他为师,害得他被其他长老们好一顿嘲笑。
幸亏最后有一个练气七层的男娃和练气六层的女娃拜他为师,给他找回了点面子。
——虽然他们身上配有法器,基础牢固得不像外门弟子,一看就有古怪。
郢衡也不在意这些,能找回面子就行,反正大徒弟就是个大麻烦,还差俩小麻烦吗?
最省心的还是二徒弟了。
他把目光落到秦千凝身上,笑容忽然僵住了。
对了,她还没引气入体来着,也是个麻烦。
他果断选择把秦千凝甩给温恪,让他教她引气入体。
温恪这个任劳任怨的大黄牛立刻就应下,马上准备开始教学。
把秦千凝给慌的。
都快傍晚了,古人不是讲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吗?
她马上义正言辞道:“师兄,你路上奔波劳累,到了这儿又立刻给我搭屋子,如此劳累,今日不如先好好歇息一下吧。”
温家渡劫尊者在神魂消散时,曾预言温家第三十九代嫡长子会成为一代大能。所有人都盼着这位嫡长子的降生,却不料他天生有疾,肉身极其脆弱,根本无法修炼。
若是用丹喂,怎么可能成为尊者口中的一代大能?
直到有一日,温家家主带回来了一个资质绝佳的婴孩。
不能用丹喂,那便用人喂吧。
从此,温家那位嫡长子便换了人。都说他成日醉心修炼,独居不出,又因天资卓越,不结交平庸之辈,不与任何人来往。
其实温恪只是被森严的“家规”束缚,不准与人多接触。
如今忽然多了个师妹,他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期待。
原来兄妹之间是如此相处的,虽是初见,但她却十分关心他。
没记错的话,真正的温家嫡长子是有个妹妹的,他几乎没见过她。现在正主归位,想必他们兄妹终能正常相伴了。
他将自己从回忆中拉出来,体贴道:“修道者何谈‘歇’字,我不累的,现在就教师妹引气入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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