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缪尔·卡伊又花了三年时间,终于明白,即便是传说中能够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圣魔法,也无法带回逝者。
人类的魔法遵循规律与法则,每一次魔力的灌输与施法材料的使用都能衡量计量、测算数值——然而,又该如何计算某一个灵魂的价值?
“理论上万无一失”的法阵好比一个准确的公式,只是,无法代入精确的数字,自然也得不到理想的答案。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魔法能够复活已死之人。
至少,在人类的世界里,这是不容撼动的铁律。
因着那位早已死去的公爵的缘故,赛缪尔在青年时期便对深渊魔法颇有研究。
长久以来,他始终刻意避免去接触深渊魔法,因为他知道崔梅恩是怎么死的:他看过塞德里克提交的报告,一眼便认出了那个经由他改良完善的献祭流程。
献祭血亲的生命与灵魂,打开深渊之门,强迫深渊造物建立契约。深渊热爱负面的情绪,因此祭品越是痛苦与绝望,效果便越好。
公爵试图献祭自己的女儿,却被女仆反将了一军——现在想来,当初那个仪式的失败,多半是因为女仆(献祭者)与公爵(祭品)并非血亲的缘故——而崔梅恩那时怀有身孕,她的身体里寄宿着梅兰斯一族的血脉。
梅兰斯家族瞄准的祭品是她的孩子,杀死她只是为了取走祭品。
赛缪尔·卡伊和塞德里克·梅兰斯联手害死了她。
赛缪尔从此不再涉足任何有关深渊魔法的研究——然而十多年后,在他尝试过了所有可能的方法又通通失败后,他的目光终是落回到了深渊魔法上。
在梅兰斯家族的献祭事故与北方边境的格温惨案后,圣殿对深渊教派进行了全方位的打击。是以,赛缪尔耐心地花了好几年时间,才慢慢地扶持起了几近覆灭的深渊教派。
他大胆且狡猾地将据点设置在偏远地区的教堂中,借用教堂构筑结界遮蔽圣殿的目光,斩杀不服从的神职人员,推举新人上位,最终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地下帝国。
三十五岁那年,圣殿副骑士长、在世最伟大的神圣魔法师之一的赛缪尔·卡伊,召唤出了一个魔鬼。
被圣殿副骑士长召唤出的魔鬼耸耸肩膀,细长的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
怎么可能复活一个死了十来年的人?而且照你的说法,既然她是因被献祭深渊而死,那就是说灵魂都没留下,就连转世都不可能,早就死透了。
看你的装扮,你是名圣殿骑士?我跟不少圣殿骑士契约过,你换个别的吧,我都办得到。你想要什么,名利,财富,还是美人?我——
附着神圣魔力的重剑捅入魔鬼的喉咙,融化掉了它的大半个下巴和喋喋不休的舌头。
魔鬼暴怒地向赛缪尔扑来,下一秒便被银白色的火焰燃烧殆尽。
不再年轻的卡伊副骑士长抬起长长的睫毛,视线中隐约流露出一丝疲倦。他随手将剑扔在地上,走到沙发前,慢慢地坐了下去。
窗外传来年轻的见习骑士们吵吵嚷嚷、又笑又闹的声音,他们欢乐地讨论着剑术的秘诀、新学的魔法以及街上哪家新开的店味道不错,聒噪得令人生厌。
赛缪尔弯下腰,将脸埋入掌心,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勉强摁下了心头暴起的杀意。
赛缪尔恨他们。
他恨窗外吵闹的见习骑士,恨首都街头满脸好奇的游人,恨酒馆里整日醉醺醺的常客,恨勤快健谈的小店店主。
准确一点来说,他憎恨所有活着的人,并且一日比一日更恨。
这股阴暗扭曲的恨意从不在他美丽的面庞上表现出来,却无时无刻不在腐蚀着他的灵魂。
在他作为教师授课给见习骑士们授课的时候,在他走过任何一条普通的街道的时候,在他看见每一个活着的人的时候,他看着那一张张迎面而来的或喜悦或悲伤或痛苦或幸福的脸,心里只想着:
为什么她死了,你们却活着?
赛缪尔反复进行了多次召唤,却没有一个魔鬼能够与他签订“复活死者”的契约。然而或许是命运终于对他有所垂怜,他从一位深渊教徒的手中获取了一份手稿——手稿上记载着将人类转化为深渊造物的办法——那位深渊教派的创始人并未被圣殿处死,而是将自己转化为了深渊造物,回归到了深渊之中。
创始人在手稿中最后写道:在转化为深渊之后,他才发现,身为人类的那些年,他对深渊的研究是多么浅薄与片面。深渊魔法远比人类掌握的一切魔法都要宏伟和深奥,唯有深渊造物才能触摸一二。
下到灵魂的归处,上至命运的终点,深渊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赛缪尔的心微微一动。
在茫茫的绝望中艰难跋涉了那么多年,他好像终于找到了一条看得见尽头的道路。
众所周知,深渊造物最擅长玩弄灵魂。如果他能彻底地掌握深渊魔法,那么是否就能得到那个模糊不清的灵魂的数值?
他已经有了理论完备的公式,只要能够找到准确的数字,是否就能得到他魂牵梦萦的答案?
“成为深渊造物后,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些魔鬼会对灵魂如此渴望。”赛缪尔拥着崔梅恩,丑陋的肉翼一下一下地在身后拍打着,他轻声说道,“要换回一个已经逝去的灵魂,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差一点就放弃了……你不知道我发现你成为那个魔鬼的契约者时有多高兴。我那时想,终于——我终于有办法了。”
在他轻柔的叙述中,两人脚底漆黑的城市渐渐地亮了起来,街道各处逐渐浮现出诡异的线条与文字。
它们相互勾结,越来越亮,不久后崔梅恩终于敢确定:那是一个巨大的魔法阵的一部分。
她从没见过体量如此庞大的魔法阵——即便是在多年前那个曾经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祭坛上,法阵也只能覆盖一间宅邸的地下室而已。
饶是如此,也是在密密麻麻满屋子的魔法师的维系下,法阵才得以顺利启动。
然而,此时此刻,就在她的脚下,一个覆盖了整个城市的巨大法阵浮现出了身影。
纯粹的银白色魔力在街道上缓慢地流动,仿佛贯穿城市的河网,而本该摆放施法材料的空位上则凝聚起粘稠的漆黑的魔力,在法阵中缓慢地转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赛缪尔将崔梅恩搂得更紧了一些,亲昵地蹭着她的脸颊,深紫色的竖瞳里闪耀着疯狂的光芒:“等到我把你的契约转移到我的身上之后,法则就会默认你是我的契约者——我没法复活一个早已逝去的灵魂,但我可以复活我的契约者,这是深渊赐予我的礼物。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甜蜜得如同盛夏沉甸甸缀在枝头的葡萄。
他说:“我们就可以永永远远地在一起了。”
####
“我要吐了。”魔鬼宣布。
“这不你老家吗,你吐什么?”亚瑟没好气地回道。
魔鬼与崔梅恩之间的契约越来越淡,自从进入“深渊”开始,魔鬼就只能勉强感应到她的一点气息,如同在狂风中拽紧一根随时可能会被扯断的风筝线。
假使这条线彻底断开,他们就会彻底失去崔梅恩的踪迹。
因此眼下的情况是这样的:魔鬼在前方带路,亚瑟紧跟其后。
两人如疾驰的利箭一般扫过“首都”的大街小巷,所过之处哀鸿遍野,闪避不及的深渊造物纷纷化为烂肉,紧接着又被周围窥伺的同胞吞噬得一干二净。
魔鬼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盖满鳞片的粗大尾巴恶狠狠地一抽,砖石飞溅,地面被他抽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
一道银白的光芒在沟壑下一闪而过,亚瑟一愣,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眼睛——那是独属于神圣魔法的魔力流动,可是深渊之中,为什么会出现神圣魔法?
魔鬼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尾巴再次一甩,又掀开一大片地砖。那头亚瑟也举起长剑,剑锋上亮起寒芒。
转眼间,半条街已被两人掀了个干干净净,暴露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大片银白色的咒文。
字符形态复杂、相互勾连,布成密密麻麻的一片,如同有生命一般微微地起伏、明暗。
细细看去,还有细小的触手深深扎入地下,仿佛一大片银白的寄生物,看着令人后颈发毛。
“是我的判断失误,这里不是深渊——不完全是。”魔鬼响亮地啧了一声,“空间是深渊侵蚀后形成的,但被人为切断了与深渊的连接——然后是投影?用投影魔法将这个被割裂的空间与你们的首都相连,地下又全刻满了神圣魔法……喂,你知道他是要干什么吗?”
亚瑟没有回答。
他蹲在地上,抚摸那些纹路,感受魔力的流淌,仔细地阅读法阵。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难看,读着读着,长剑便已出鞘。纯粹的魔力包裹住剑身,狠狠地往地上斩去!
地面的咒文被砍断不少,明亮的银白色光芒霎时熄灭。然而紧接着,大量的神圣魔力就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须臾间便将被砍断的咒文修复如初。
眼见这副古怪的情景,魔鬼也皱了皱眉。
他抬起手臂,黑色的火焰席卷地面,顺着银白魔力涌来的方向烧了回去。
四周的深渊造物早已退避三舍,幽灵般的火焰撞上银白色的水流,起初还气势汹汹地大杀四方,可时间一长依旧不是对手。黑色火焰渐渐被逼退,魔鬼沉默片刻,挥了挥手,它们便不甘地消失了。
银白色的魔力重新汇聚在了一起,勾画出缠绕勾连的咒文。
法阵的体量太庞大了,不论是亚瑟还是魔鬼,都没法彻底破坏它。
“看起来像是通用咒文的变体,但是要复杂得多。”魔鬼望着街道的前方,语气愈加烦躁,“契约变得更淡了,现在没时间管这玩意儿了,我们—— ”
“赛缪尔疯了。”
亚瑟站起身,打断了魔鬼的话。
他收剑入鞘,手指用力握住剑柄,再抬起头时,翠绿的眼眸中已经盛满了怒火:“以深渊侵蚀制造空间,用投影魔法将首都与其相连,再刻入法阵。法阵发动后会同步投影回首都——这是古代神圣系的咒文,可是它竟然在一个人造的深渊空间里运转。他是圣殿的副骑士长!不管赛缪尔想干什么,他都疯了——”
他话还没说完,魔鬼猛的抬起了头。亚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城市的另一边升起一个模糊的光点,光点旁隐约能见到另一个大一些的黑点。
他们隔得太远了,亚瑟根本看不清那是个什么东西,但显然魔鬼看清了。
黑发的少年眯起金色的竖瞳,嘴角向两边扯开,露出满口尖锐的利齿。
他似笑非笑地道:“真是巧了,他还自己送上门来。”
话音未落,黑色巨龙便腾空而起,巨大的后爪踩碎了半条街道,咆哮着向着人影掠去!
亚瑟眼疾手快,立即铺开几个辅助加速的魔法,追上已经飞远的巨龙,堪堪扒住它的后爪,一同向着那一抹光亮处飞去。
城市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首先是星星点点的微弱的光芒,接着它们四散流动开去,整齐而富有规律,就好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剧团,正在舞台上变换队形。
点勾勒出线,线汇聚成面,从高空看去,能清晰地看见一个巨大的魔法阵正气势磅礴地在首都里缓缓铺开。
魔力越来越强烈,散发出的光芒也越来越耀眼,银白色的神圣魔法如同洪涝般冲刷过城市的大街小巷。
如果此刻有人正站在街道中,一定会感到恍惚,仿佛被光构成的河流淹没。
然而,本应摆放施法材料的位置却空无一物,只有漆黑的魔力盘旋其上。
巨龙飞快地掠过一处施法材料的空位,使得亚瑟恰好能看清那诡异的景象:饱含深渊气息的魔力如同狂暴的龙卷风,毫不客气地将四周所有的深渊造物都卷入其中。
那些或形似肉团或奇形怪状的魔鬼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尖叫,就被风暴撕成了碎片。
它们的血肉融化成更强横的深渊魔力,这更进一步扩大了风暴的势力范围。
吊在巨龙后爪上的亚瑟只感觉面上拂过一阵强风,紧接着便是刺痛——风刃在他的身上割开了好几道不浅的伤口,贪婪地舔舐着从伤口处流出的血液。
只见一串血珠向空中飘去,下一秒便不见了踪影。
亚瑟赶忙竖起一道简易的护身结界。对于圣殿骑士而言,布置护身结界和治疗伤口都是最基本的功课,否则他们很难从深渊侵蚀的大潮中活下来。
这么说来,眼前的场景的确与深渊侵蚀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见一丝光亮的天幕,哀嚎的魔鬼,混乱的魔力流……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深渊开口只会吐出大量魔鬼,而眼前的深渊魔力则反其道而行之,正大口大口地将周围的魔鬼吞入口中。
亚瑟抬起头,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巨龙甩了甩脑袋,回答道:“没什么好奇怪的,深渊里诞生的一切天生就拥有对灵魂的渴望,不仅是深渊造物,就连深渊魔法也一样。以灵魂为燃料的深渊魔法能够发挥出更好的效果。这个魔法试图捕捉的就是人类的灵魂……当然,现在它只吃得到深渊造物。如果它出现在一个有人类的地方,就会疯狂地攻击人类,捕获他们的灵魂。”
被隔绝的人造深渊、完全投影首都的古怪城市、刻印在整座城市之上的神圣魔法,以及盘踞在施法材料处大口吞噬的深渊魔力……
——最后一块拼图终于到位,仿若惊雷照亮深夜,亚瑟终于明白了赛缪尔的用意!
他先是不可思议,然后是愤怒,接着是恐惧。
“恐惧”一词或许都太过轻飘飘,不如说,亚瑟·梅兰斯感到毛骨悚然。
赛缪尔·卡伊,圣殿的副骑士长兼教授,二十年来圣殿最出色的骑士之一,为人正直、功勋无数,无数人以他为楷模,无数人赞颂他的勇武与品德。
他们说:卡伊副骑士长是当世最接近于神的人。
——这样一位骑士,他制造了一个深渊空间,将整座首都投影其中。他在投影的首都里刻下覆盖整座城市的法阵,接着将深渊魔法缝合至法阵上。
当法阵运转时,深渊魔法会捕捉周围的一切活物作为施法材料。此时,如果再次发动投影魔法,就可以将运转中的法阵反向投影回真正的首都:届时,被捕捉的“施法材料”,就不会仅仅只是深渊造物了。
而依照法阵的范围来看,赛缪尔规划的“施法材料”,很可能是整座首都里的,“拥有灵魂的活物”;用更通俗的话来说,他想要献祭整座首都里的活人。
赛缪尔·卡伊想要借此施展的,到底是怎样疯狂的魔法?
####
光点变成光球,又从光球变成更大的光团,它一旁的黑点也变成了一块庞大的阴影。
巨龙飞跃了大半个城市的距离,亚瑟才终于看清了那个东西的真面目。
那是怎样的一个怪物!
它体型巨大、极为丑陋,全身上下覆盖着歪斜的鳞片,拖着粗长笨重的尾巴和后肢,身后挥舞着一对肉翅,外形看上去与魔鬼化成的巨龙有几分相似,却是一只远比巨龙丑陋的、长满肉瘤的怪物。
等飞得更近了一些,他骇然发现,怪物细长的前肢里紧握着一具小小的人类的身体。
崔梅恩耷拉着脑袋,眼神死死地盯着下方越来越亮的城市,丝毫没有注意到逐渐靠近的一龙一人;而怪物也垂着头,扭曲的脖子弯成不可思议的表情,亲昵地蹭着她的脸。
仿佛是感应到了亚瑟与魔鬼的靠近一般,在他们看清怪物真面目的同时,它也停止了动作,前肢将崔梅恩抓得更紧,缓缓地抬起了头。
怪物的脸并非像亚瑟预计中那般丑陋,事实上它长得很美。
紫色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肌肤白皙、嘴唇鲜红,美得像画中的人物。
这是赛缪尔·卡伊的脸。
它嵌在怪物的肉丨体中,格格不入,就好像是被某个粗心的裁缝缝上去的面具一般——可是世间又哪有如此鲜活的面具!
亚瑟紧握住剑柄,死死控制住自己给面前这张脸来上一剑的冲动。
此时,魔鬼也停了下来,亚瑟放开他的后爪,给自己施了一个简易的浮空魔法,跳到空中,一面警惕地瞪着面前这个与赛缪尔有几分相似的怪物,一面思索着该如何才能把崔梅恩从它的爪子里捞出来。
在看见亚瑟与魔鬼后,赛缪尔美丽的面孔显而易见地扭曲了起来。
他的身上响起血肉被硬生生撕裂的声音,鳞片崩裂,躯干上撕开两个鲜血淋漓的大口,大口中费劲地挤出了第三对利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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