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知道了,季和尚。”孟少轶合不拢嘴。
“孟少轶,”季辞叹了口气,“你别捣乱。”
他的态度,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严肃,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茫然脆弱。
这种神情,孟少轶在很多时候都曾见到过——他这些年,在工作之余走遍各地,往深山边陲去,往穷乡僻壤去,只是为了寻找失踪的故人。
他甚至因此救了几个被拐卖她乡的妇女,却始终没能找到那个他想找的人。
他说,她恐怕是出了什么事,或者被关在什么地方,根本上不了网,否则不可能不来找他。
但世界那么大,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孟少轶不闹了,她拍了拍季辞:“找到了就好,辞哥你行的,加油。”
菜上桌的时候,孟世学已经在手把手教程音职场生存法则。
“年轻人要只学本领,不站队,因为队可能站错,但本领学不废。”
他对程音泡的茶极其满意,因此也不在意她是王云曦派来的小狗腿了。还给她讲了柳世创业史——当年他们几个是如何从海淀黄庄的一间破出租屋,把柳世孵化成如今的上市集团公司。
程音聪慧,三言两句就听到了本质,这路线之争,是理想主义者和扩张主义者的分歧。
孟世学思考问题过于学术,对于柳石裕的很多商业手段,十分看不上。
“不能否认,上万人靠他吃饭,柳世能做大做强,姓柳的功不可没。”孟世学咪了口酒,“但是!做人要有底线!”
他狠狠撞了下季辞的酒杯:“你小子,挺不错,新闻我看到了,干得好!”
他在说明珠二号的事。
全天下人都以为,那是季辞有意为之——柳亚斌也许没遗传到柳石裕的经营头脑,但某些时候,那谋篇布局的能力,还是祖传的可圈可点。
季辞也不多加解释。
“送出去的药,我都会让他们统一回收。已经出现症状的小孩,在当地找医院,或者送去北京医治。希望能够亡羊补牢。”他和孟世学交代。
“这趟回去,你日子恐怕不好过啊。”老头说。
那是肯定,为了宫斗不顾大局,直接把公司股票捅了个窟窿,这锅他是背定了。
柳石裕不能高兴。
“先说好,我已经退休了,可不会随便帮人出头!”孟世学撇清关系。
季辞给他添酒:“不用,孟老师,我的事,我自己能解决。今天就是来给您做顿家常菜。”
“嘿嘿,你是特意来看少校的吧,”老头笑得见牙不见眼,“孩他妈说,今年不出去乱跑了,你要是想狗了,随时来!”
狗是好狗,程音看着就眼馋,不过她刻意与之保持了距离。
小时候她一直想养狗,她爸从来不让,说这玩意又脏又麻烦,还会搞乱他的画材。
她只能盼着自己快点长大。
现在她长大了,却仍然没有养狗的条件:租屋太小,工作太忙,狗粮又贵……
何况她这身体状况,生个孩子来养已是十足任性,再没余力去对另一个生命负责。
孟老谈兴高涨,直到月上枝头,小院落满清辉,才停盏歇了筵。
老头年纪大,酒意上来了,回屋倒头便睡,只留孟少轶带着孟少校送客出门。金毛少校恋恋不舍,围着季辞的脚,将尾巴摇成了一柄金色螺旋桨。
程音最喜欢金毛。
她跟季辞念叨过,养狗就要养大狗,温顺乖巧,冬天抱怀里,像抱着一大朵鸡蛋糕。
她还说,等她眼睛好了,要把所有被医生禁止的运动项目玩个遍,骑马,潜水,高空跳伞。
在她对未来的规划中,有各种各样的求而不得,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季辞。
无论哪种畅想,每一帧都有他的存在。
这些梦想,现在似乎基本都已实现——只不过是另一个人代她实现的。
他们携手周游世界,翱翔天际,攀爬山峰,一起养一条狗,共同做一顿饭。
她也叫他三哥,这是程音曾经拥有的。
她与他在不同酒店的房间,酣畅淋漓地热吻,这是程音从未拥有的。
川菜刺激,辣油渍着程音嘴角被咬破的地方,火烧火燎地疼。
她忍不住伸出舌头轻舔,恰被季辞目睹:“你嘴怎么了?”
他果然不知情。
幸好梁冰祖籍在泉州,是个地地道道的福建人。
那天晚上,程音越想越羞恼,又打了个电话给梁冰,让他对妈祖发誓——等季辞醒了,绝不在他面前多嘴一句。
感谢妈祖,他至今没说出实情。
“上火了。”程音默默别开了脸。
她坐季辞的车一同赶往萧山机场,两个人多少都喝了点,微醺容易晕车,因此季辞开了点窗。
风是凉的,脸是热的,程音虽看着窗外,却总觉着他在看她,目光如酒。
酒精让人心动过速,程音忍无可忍,回头询问:“有事吗?您吩咐。”
有事说事,别一直盯着我瞧了!
季辞并不知道她在恼什么,甚至不知道她恼了,只觉得良夜清透无比,心事尘埃落定——她就在他的身边,朝夕可以相见,还重新吃到了他亲手做的饭,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满意。
或许酒精上头,他说出来的话,破天荒有些轻佻:“你这两天,为何躲着我?”
夜间行车,程音坐在车后,等同于睁眼瞎,但这话语中的缱绻之意,她捕捉到了。
若不是季辞从小是个正人君子,她简直怀疑他在故意挑逗!
明明他有谈了多年的女友,感情甚好,人甚般配,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程音不懂他什么脑回路,她只觉得自己好似个小丑。
这两天,她虽努力避开季辞的行径路线,脑子却一刻没闲着,翻来覆去,温习她偷来的那个吻。
每回都是偷的,她从来不曾名正言顺。
第一次偷吻他是在十四岁的夏天,午后蝉声沸盈,阳光透过梧桐叶洒在他脸上,那么晃眼,都没能将他晃醒。
每年寒暑假季辞都来她家借住,参加奥赛集训队。机会珍贵,他每天数着秒过日子,但如果程音有事要麻烦他,讲题也好,炒菜也罢,他都会立刻停下手中笔,优先响应她的需求。
那一次,他便是在等她订正错题的过程中,累得睡着了。
那么好看的脸,不知触感如何。
程音天生一颗野胆,只要敢想,她就敢干。念头才刚闪过,她已俯身凑近。
少年身上有清爽皂角香,最便宜的那种黄肥皂,对她而言却似有毒,鬼使神差催着她上前,在他被日光晒得微红的脸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她不知道他醒是没醒,也不知道他耳根的颜色是刚才就有,是太阳晒得,还是其他。
反正季辞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口吻是一贯的冷淡无情:“还没做出来吗?”
她是先偷亲了别人,再给人写的情书,算是有个交代。
她程音,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行动派。
行动派的可怕之处,季辞后来逐一领教。
后来连他醒着,她都敢搞偷袭。端正少年何曾见过如此妖孽,无法无天又诡计百出,除了红着耳朵避让,到底也她没辙。
他对她的冷脸呵斥,从来没有多少威慑力。
一个字:“啧。”
两个字:“林音。”
最多六个字:“你一个姑娘家……”
最凶的时候也就两个字:“林音!”
在她还叫林音的岁月,她幻觉自己被很多人好好爱着,每天死皮赖脸,很敢胡作非为。
曾经她是狗皮膏药,现在他问“为何躲着”……因为今非昔比了,季总。
程音面朝向他,因为看不清他的脸,只觉自己站在一片黑暗中。
黑暗的舞台,孤单的独白,有些话她不吐不快。
“季总,我们以前认识,也很熟悉,但那都是很多年以前。”
“小时候我不懂事,干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现在想起来很不好意思,我已经跟您道过歉了。”
“现在,我们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活,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说实在的,要不是因为我在柳世工作,可能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有交集。”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们现在,就保持着普通的工作关系……就挺好的。毕竟过去发生的一些事,对于我,对于您,都不算什么特别美好的回忆。”
她深吸口气,最后说出了一句她万不想说,又不得不说的话。
“知知和三哥,早就已经不存在了,那些过去的事,就让它都过去吧,可以吗,季总?”
程音说到最后,话音中几乎存了一些恳求的意味。
恳求他高抬贵手,为她留下最后的尊严——舞台灯光已灭,小丑该谢幕了。
她唯一的听众,坐在漆黑的观众席,迟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程音几乎怀疑,季辞是否已经睡着,忽听他道:“如果我不想让它过去呢?”
这句话仿佛从齿缝中发出,含着凛冽的霜雪之意,情绪之浓烈,让程音震惊。
季辞在任何时候,情绪都很稳定,泰山崩于顶而举重若轻,很少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刻。
她自忖刚刚那番发言,并无过分之处,难以理解他为何反应如此激烈。
总不可能是因为,她要放手,而他不舍得。
“那您打算如何?希望我怎么做?”这次换到程音情绪稳定。
不稳定也不行,她吃柳世的饭,社畜都是温顺动物,发工资的人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但她也有隐藏的愤怒,他明知她曾对他心怀鬼胎,保持边界感是最体面的相处方式。
他要怀旧,要重振羲和,他没忘记少时的理想信念,这些都随意,别来继续招惹她难道不行?
可他偏要招惹。
他咬牙切齿:“程音,你姓程也好,姓林也罢,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你永远是我的知知。”
什么狗屁!
程音气笑了,她也咬牙切齿:“行,季总,您是老板,您说了算。但在我这儿,该结束的,全都结束了,你早已经不是我的三哥。”
陈嘉棋在登机口来回溜达,见到程音的瞬间,差点直扑过去。
季辞冷冷一瞥,让他收住了脚。
老板心情极度不爽,原因不明,这种时候先认错总归没错。陈嘉棋解释半天,不是他不肯改签,今天北京天气差,整个下午都没有前序航班飞过来。
季辞面无表情。
他将机票递给柜台,空姐露出面对VIP时的职业笑容,请他继续登机,季辞却又不登了。
他回头在看程音。
程音出这趟差,众人皆知,行政部新来了个伶俐人儿。
但她现在的模样,看起来丝毫不伶俐。
站在登机口,手忙脚乱找飞机票,两只手都不够她用的,耳朵和肩膀夹住电话,摸遍每一个口袋,慌得鼻尖都渗出了汗。
再看她身旁那根棒槌,连声问“怎么了”,就是猜不到她在找什么。
季辞也很想问一声怎么了,怎么他家知知小时候眼光那么好,长大后谈个恋爱谈得稀烂。
这算什么意中人,他俩心意相通的程度,不说灵犀了,连根烧火棍都不如!
季辞定定看他们几秒,压着烦躁走过去,从程音的耳边抽出她的手机。机票就在夹在电话一测,戴着眼镜找眼镜,这家伙有点魂不守舍。
程音不自在地接过机票,道了声谢,诚意不太足,眼睛都没看他。
空姐却在看她:“是跟先生一起的吗?女士,您也可以走要客通道。”
程音立刻婉拒:“谢谢,不用,我们排队。”
后一句话她说给陈嘉棋的,他在一旁抓耳挠腮五分钟了,貌似有要紧的事要说。
无视季辞的低温脸,程音扯住陈嘉棋,直接转身,去了经济舱通道的队尾。
各走各道吧还是。
“我说个事, 你先别急。”
这种开场白,谁听谁奓毛,程音原本有点魂不守舍, 听完这句立刻回了神。
“什么事?”
“你家鹿雪, 这会儿在医院里……”
程音立刻魂飞魄散:“她怎么了?”
“她没事,你别急, ”陈嘉棋安抚,“但是她……把别人给打了。”
程鹿雪把同学打进了医院。
程音从未想过,她那乖巧懂事的女儿,还有这种新奇的打开方式。
要说鹿雪正常,那肯定不算特别正常,毕竟生在一个不正常的家庭, 还有一个挺奇葩的监护人。
但她家从来不走武斗路线,连户外活动都不太热衷,要说鹿雪斗嘴把人给说哭了,程音觉得还比较可信。
具体情形如何,陈嘉棋也不得而知, 只道是事情发生之后,对方家长闹得厉害,老师无奈之下,只好把电话打给了他。
为什么不找程音, 因为她那破手机,傍晚时正好没电了。
程音迷惑:“怎么找到你的?”
陈嘉棋原本还暗喜,听她这么问, 愣了下:“不是你存的吗?紧急联系人, 在鹿雪的儿童手表里。”
程音摇头:“不是我。”
不过,她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从前鹿雪就问过她,紧急联系人除了她,还能填谁。没等她想出答案,小姑娘已经自问自答:“好像确实没人可以填。”
没人。就这么说吧,今天程音乘坐的这趟飞机,但凡有个三长两短,程鹿雪就成了孤儿。
她连一个能去投奔的对象都找不着。
所以,但凡有个看起来可亲近的对象,鹿雪就忍不住了,隔空抓住了这根无辜稻草。
所以,她这个人,是不是过于理智和寡情了?
应该想办法去谈个恋爱,交些朋友,好歹经营点社会关系,人毕竟是社会动物。
然而经营感情……真的太难了。
过往经验告诉她,投资什么都好,只有投资感情,全是血本无归的买卖。
至今她还背负着巨额的感情债,那些填不上的亏空,她要花一辈子时间去慢慢填。
颠簸的飞机上,程音闭着眼,穿梭于记忆的迷雾之间。
她很想去回应陈嘉棋两句——他一直在试图给予她安慰。
可是他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需要安慰。
深夜,飞机落地首都机场。
梁冰双目炯炯,等在到达层出口处的咖啡厅,他已支着笔记本电脑激情写作了五个小时,心中充满了对他音姐的感恩。
若不是音姐,季总怎么可能临时改了行程,滞留杭州一下午。
他“冰凉薇甜”太太,又怎么可能赶得出本周的榜单字数!
好在梁冰最近的写作素材很多,身边洋溢着某些人恋爱的酸臭味,码字的灵感倒是十分充沛。
读者不要太爱这种土狗剧情,每天都在追问,霸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追回小娇妻……
梁冰也很想知道,所以,哪怕季总让他早点回家,他也没肯,执意等在机场给老板接机。
他必须在线追更!
然后,梁冰就看到小娇妻带着隔壁老陈,一路交头接耳、举止亲密,快步走出了机场。
要断更了……
梁作家心头哇凉,甜意全无,隔着茫茫人海都能瞧见季总头上的青草地。
当然,人家表情管理优秀,一张扑克脸滴水不漏,只是在见到梁冰时,语气不耐:“你怎么还在?”
梁冰一通天人交战,心一横道:“老板,我有事要跟您汇报。”
“说。”
“前两天晚上,您旧疾复发……”
这事季辞知情,第二天一早他满身莫名的痕迹,问梁冰,说是他急病发作,自己抓的。
那晚的症状确实是来势汹汹,他连手机都摔了,不得不临时去买了个新的。
此时梁冰在心里对妈祖猛磕了几个响头,充分说明了赶榜的重要性,然后才严肃告知:
“是音姐整晚在照顾着。”
入秋之后,儿童医院忙得一日三班倒,虽已夜深,仍是灯火通明、人山人海。
程音此前来过一趟,倒是熟门熟路,很快找到了急诊室。
不可思议,她家那个书虫,居然把人揍到要看急诊……
程鹿雪手里确实拿着本书。
周围人声鼎沸,小姑娘充耳不闻,鼻子扎进书里,仿佛周身都筑起了一条无形的护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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