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只有喜读史书之人,才会做个反向思考——
宫斗中掐死个把亲生骨肉,根本不算太阳下的新鲜事,自己捅自己一刀,又算得了什么?
谁失了圣心,谁才是吃亏的那个。
夜半,程音翻覆难眠,隔壁床的富婆姐也在两面摊煎饼。
“你说,我能不能收养花花?”她猛然坐起。
这个苗头程音是早看出来了,小女孩长得可爱,乖巧亲人,见谁都叫妈,害怕被抛弃——眼睛还不大看得见,除非铁石心肠,逮住谁谁母爱爆棚。
程音言语冷淡:“这可不比养猫,养了,就丢不下了。”
尹春晓调转矛头:“你这个人,儿女心太淡,女儿扔在幼儿园,从来不见你跟她视频。”
程音面无表情:“她也有手机,要是想我,会主动打来。”
不打来就是不想,没有分离焦虑是好事,以免承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分离。
尹春晓嘴里念着花花,逐渐沉入了睡眠,程音却始终睡不着,她还在想今天发生的事。
富贵人家的争斗,和普通人确实不太一样,处处透着艰险。
不知季辞接下来要怎么弥补……
程音迷迷糊糊,思绪不知在哪个虚空游荡,突然被枕下的手机拽回了精神。
眯眼看了看屏幕,程音倏然清醒,季辞打她的电话,在凌晨一点?
她立刻接通,听筒里起初没有人声,只有时轻时重紊乱的呼吸——像病重之人在艰难挣扎。
程音一凛,听到他声音嘶哑,急促地唤了声“知知,来”。
随后电话里传来了重物坠地的动静。
程音翻身趿了双拖鞋, 一路飞奔下了楼。
秋意甚寒,凉风吹得她一个激灵,才注意到自己只穿了件薄睡衣——但也来不及回房间换, 季辞八成是又发病了, 她想着此前的情形,分秒必争, 都是黄金时间。
此事麻烦在于不能声张,如上回那般紧急,梁冰都不肯送医,这是季辞必须守住的秘密。
否则他也不会半夜找她求助……
程音克制住呼救的冲动,边跑边拨梁冰的电话,无人接听, 再拨房间座机,竟然忙音。
估计是电话没挂好,这不靠谱的小子。
夜已深,酒店关闭了景观照明,对于程音而言, 庭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她不管不顾往对面跑,季辞住临湖的套间,和其他人隔庭相望,只要方向对了, 肯定能跑到。
至于摔两跤,擦破个手掌,不是大问题。
问题在于套间别墅的大堂有管家坐镇, 一般人无法随意进出。程音焦急地猛敲玻璃门, 在管家走过来的这两步时间,心里已经拟好了台词。
“我是住店的客人, ”她出示了自己的房卡,“3018的季先生让我来送文件。”
三更半夜,不速之客。
好在她表明了自己的住客身份,还准确报出了季辞的房号与姓名。管家抬了抬眼镜,请她登记签字,看她的眼神总算不像看贼。
……至于像看什么,她不想深究。
临湖别墅的地毯比别处都要更软些,无论多么急促的跑动,都听不到任何足音。
程音只恨自己跑得不够急。
她最担心季辞锁着房门,如此一来,她还得说服管家上来开门……那有可能惊动其他人。
幸好,他一向靠谱的自制力,即使在最紧急的状况下,也没有掉线。
季辞坐在玄关的地板上,曲起一条腿抵住了房门。
他的黑发尽湿,面白如雪,仿佛油画中垂死的海妖。
在湿漉漉的刘海下,有一双竭力睁开的眼——瞳仁冷灰色,极清醒,就算痛到脱力,他也不肯放弃掌控神志。
直到他看见程音跑向他的画面。
汗珠从睫毛上滑落,海妖垂下眼皮,放任自己沉入了安全的水底。
药在贴身的衣袋,公文包外侧拉链也有一瓶,上回季辞发病,程音积累了一些实战经验。
她火速撬开他的牙关,往他口中塞了一丸药。
却不知是她路上耽搁太久,还是药物本身出了问题,上回服药后他立竿见影好转,这次却毫无动静。
就连灌入口中的矿泉水,也尽数漫溢。
那次他牙关紧扣,状况已是凶险至极,此时更加惊心动魄:鼻端几乎试不出呼吸,颈动脉的搏动极其微弱。
不能再耽搁了。
程音不假思索,一只手扯开了他的领带,将衬衣完全敞开,另一只手拨通了120。
也许已经来不及。一个颤抖的声音在心里说。
要是来的路上直接叫救护车就好了。她的眼睛猛然变得模糊。
尽管如此,她的声线丝毫没有抖动,极其冷静地与120对话。
电话中,接线员教她如何打开气道,升高颌角,以人工呼吸和胸外按压来进行心脏复苏,程音一一照做。
“季总,醒醒。”
“季辞,你别吓我。”
“三哥……”
“求你了,三哥……”
她一次次对他口中吹气,尽量稳住按压胸肺的节奏,分不清脸上是汗是泪,心中是绝望是后悔。
即使她从来不肯承认,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承认。
她所以为的毫不在意,从头到尾,都只是自欺欺人。
程音机械地重复着心肺复苏动作,不知自己究竟是施救者,还是溺水者。
每一次深呼吸都让她的肺叶疼痛,接线员的声音听起来忽远忽近,救护车不知耽搁在哪里,他们一直在队列中等待。
也许上天听到了她内心绝望的呼喊。
也许是垂怜她经历了太多次失去。
不知努力了多久,奇迹居然真的发生。季辞一声长喘,慢慢建立了呼吸循环,静脉搏动逐渐有力,面色重新恢复了红润。
程音精疲力竭,体力不支倒伏在他的胸口,耳畔传来规则而清晰的心跳,她的泪水轰然决堤。
那真是宇宙间最动听的声音。
事急从权,性命攸关的情况下,采取任何行动都合情合理。
但等警报解除,事态恢复正常,程音便意识到——眼下这一摊凌乱,似乎有些难以收拾。
她失态了。
趴在季辞身上,哭得不人不鬼、涕泗横流。由于肾上腺素飙升太快,缓下来之后,她浑身上下虚脱无力,半天没能直起身。
这个姿势,实在不成体统。
程音的脸已经很烫,脸颊所贴之处,男人光裸的胸膛更加热力惊人。
她勉力支起胳膊,肌肉颤抖得难以为继,暗自祈祷他千万不要此时醒来……
然而刚一动弹,便觉他胸口微震,声音仿佛从胸腔直接传入了她脑中:“知知?”
程音不知哪来的力气,一骨碌从季辞身上爬了起来。
她连多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返身扑出去找手机——忙忙拨号,拨120,告知对方目前病人已清醒,无需再派来救护车。
“季总,您要是没事,我先走了。”
讲电话时她全程背对季辞,边说,边踉跄往门口去,期待他能帮她收拾完这个烂摊子,假装一切都很正常。
季辞从来都是个体面人。
她对他有信心……
然而今晚,这个体面人却不打算让她走出这扇门。
身后传来迅疾的脚步声,程音以为他又出了什么状况,忍不住回了一下头。
这一转身,便被他就势按在了门上,劲道之大,令她完全挣脱不能。
“你又在搞什么鬼?”季辞俯身质问。
程音惊住了。
玄关有灯,光线自头顶流泻,被他的身形所遮罩,黑影巍峨如玉山将倾。
男人衬衣半敞,乌发湿透,一扫平日的温文模样。喉结往下,大片结实的胸腹敞露,迫着她视线无处安放,只能抬头与她对视。
那双素来宁静无波的眼,正透过镜片沉沉将她望定,目光似有墨浪翻卷,风雷暗生。
程音尽可能维持冷静:“季总,您说什么?”
他轻嗤:“季总?又玩什么新把戏?”
他边说,边摘下被汗珠沾湿的眼镜,眯眼看了看,随手扔飞到不知何处。
对话驴头不对马嘴,眼神混沌难辨清明——程音基本确认,此人当下,可能不太清醒。
怎么又出了新的症状,他生得到底是哪种病!
季辞人不清醒,动作也没个轻重,但凡察觉程音有挣扎的意图,便要更牢地将她禁锢。
几个来回,她已完全动弹不得,处处与他相贴,触手之处皆是热烫肌肤,隔着薄薄睡衣,几乎将她焚毁。
她满面通红,不敢妄动,试图晓之以理:“季辞……你要做什么?”
见她气息不匀,他总算怜悯,给了她些许喘息空间:“该我问你。”
单手扶门,略撑起身体,他转头扫了一眼背后:“酒店是你定的?”
程音:……还真是。
他又低头看了眼衬衣:“扣子是你解的?”
程音:……也无法反驳。
她欲辨而无言的模样,在他看来便是认罪。
既已认罪,自当伏法。季辞慢慢低头,鼻息微微,犀冷消毒水味夹杂薄荷烟气,声音轻缓而深沉:“该我问你,总是带三哥来这种地方,到底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程音无从回答,所有将发出而未能发出的声音,都被他狠狠含入了口中。
程音这辈子,不能说完全没有吻过季辞——毕竟年少趁他睡着时偷亲过,做梦鬼迷心窍时痴想过——但千想万想,她都不会想到,季辞亲吻人的时候,实际上竟是这种风格。
凶狠,决绝,含着刀锋舔血的戾气。
他用手掌重重捏住她的后颈,完全不容她挣扎抗拒,侵入感强烈得让她浑身震颤,却根本逃不开躲不掉,只能任他索取。
这一切发生得过于仓促,只眨眼间,程音便发现自己葬身火海。
逻辑、情绪、感知……一切都被烧毁殆尽。
她忘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回应的。
也许是因为在这个看似热烈,实则绝望的吻里,她慢慢尝出了一丝久别重逢的委屈。
这个从来理性至上的男人,抛下了年少时的清冷,成年后的温润,向她袒露出一个完全陌生的自我。
滋味复杂得令她着迷。
一团混沌中,程音忽然想,也许物理学上的平行宇宙真的存在。
否则为什么这个从未见过的季辞,莫名有种似曾相识的气息,仿佛过去某个时刻,她在哪里遇见过。
而记忆又告诉她,这绝不可能。
令人悲伤的是,刚才他对她说:“总是”。
她与他十多年未见,哪有什么机缘,去实践什么“总是”?
季辞的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温柔的呢?大概是发现她在流泪。
委屈是一个种子,如果养料充足,生长的速度必然出人意料。
这个吻对于程音来说,并非想象中的得偿所愿和美梦成真,而是十多年的颠沛流离和孤苦无依。
冲击来得太剧烈,她用理智封印住的过往,被他毫不节制的深吻所击破,窖藏的委屈翻涌而出。
三哥,这些年你在哪里,在做什么,现在的你,又在吻想象中的谁?
她非但委屈,而且嫉妒。
程音汹涌的泪水让他按下了暂停,季辞轻轻捧住她的脸:“怎么了?”
真实心境难以袒露,程音痛彻地哭诉:“你弄疼我了……”
是很疼,嘴唇肿胀,可能被他咬破了。他抱着她转了个方向,在灯光下检视她唇角的伤口。
“对不起……”他忽然再次俯身吮吻,这一次,吻得温柔而小心。
像捧着冬天最初的一场雪。
程音哭得更凶,仿佛要把多年的情绪一次性清空。
跟一个失去理智的人如何计较?不过是借一个契机,借一方出口,借一场不知属于哪位幸运女子的春/梦。
他沉默地将她抱在怀中,一次次轻揉她的头发,摩挲她的后颈,如同安抚一只应激的猫咪。
久违的避风港重新降临,程音精疲力竭,在啜泣中沉入了睡眠。
醒来时是凌晨两点。
梁秘书总算重新上线,发现了自己的工作疏漏——季辞前日特意与他叮咛,最近他身体欠佳,可能会有症状出现,叫他晚上都警醒些,盯着点手机。
梁冰睡得熟,采取的方式是睡前多喝水。
三更他起夜,眼睛瞄到屏幕上无数未接来电,梁秘书当场吓醒。
季辞的门卡他有,瞬移至隔壁房间,滴的一声响,门开,惊起了沙发上亲密依偎的一对人。
梁冰眼皮一跳,根本没敢定睛细看,立刻把门重新合上。脑子里却难免过了一道——
他老板这腹肌,简直能进美术学院当人体模特。
难怪工作起来仿佛有铁打的意志,人家首先拥有一副铁打的身体。
……就是辛苦了他音姐。
一分钟后,程音敲响了梁冰的房门。
她站姿端正,神情严肃,马尾梳得一丝不苟:“季总突发急病,找你没找到,打了我的电话。”
嗯,是说正事的氛围,如果她眼睛没红肿、嘴唇没破皮的话。
梁冰尽量做着表情管理:“啊……那你给他吃药了吗?”
“吃了,但出现了心跳骤停,救回来了,这种情况以前发生过吗?”
梁冰有些惊:“是有过,短暂的几秒,我叫了急救,后来被狠狠批评……你没让其他人知道吧?”
“没。要紧吗?需要去医院吗?”
“之前反正没出什么问题……”
“他病发后,曾出现过精神问题吗?神志不清,幻觉,谵妄。”
“也有过一两次,不多,会说点胡话。他刚说什么了?”
……胡话倒是没说,但胡事办了不少。
程音抿了抿唇,没再多言,只道他目前状态平稳,按照梁冰的之前的经验判断,那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
“你今晚,陪着他吧,观察一下情况,”程音建议,“我先回去了。”
梁冰很想说,他感觉他们季总,可能并不希望由他来陪夜——早上睁眼发现枕边人是小梁子,这起床气得有多大啊?
但程音身上散发的凛然之气,让他不敢同她胡扯,只能点头应承下来。
“另外,”程音犹豫片刻,道,“如果他没问,别说我来过。”
“啊?”梁冰瞪大双眼。
他老板刚刚在神志不清时,到底干什么了?使用体验这么差的吗?
她没来过……那季总的衬衫揉得一团狼藉,胸口一道道指甲红印,难道是他抓的吗!?
然而程音完全没给他讨价还价的空间,说完便冷着脸,转身下楼去也。
徒留梁冰站在空荡荡的走廊,凄凄惨惨:“嗻。”
尹春晓的睡眠质量扎实如铁板一块,完全没发现程音去而复返。
程音站在镜前,只一眼,耳根便烧着了。
亏她刚才试图在梁冰面前扮演正经人,就算睡衣扣得再紧实又有什么用……
单看脸,就是刚跟人鬼混过的,何况从耳根到脖子,那斑斑点点绵延的痕迹,简直欲盖弥彰。
这人不笑时冷淡,笑起来温雅,其实都是假面罢了——内里就是个属狼的,她今晚算领教了个彻底。
程音从冰箱取了冰袋,敷完眼睛敷嘴唇,耳根也需要降个温,好半天才消去了肿痛。
但心里那股刺挠……
她闹心地用枕头捂住头——先睡吧,明天怎么样明天再说。
那些全麻手术出现谵妄的人,清醒之后什么都记不得,希望季辞亦是如此。
因为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如何调整与他之间的亲疏关系了。
这样下去,也许真得辞职了事,程音满脑子纷纷扰扰,总觉得睡衣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犀冷的消毒水味,如同夜色中的浮现的花朵,但这一次花开得灼灼热烈,不再是缥缈的冷白色。
次日, 程音将“躲”字诀运用到了炉火纯青。
她是总经办,熟知所有人的行程,想要特意避开某人那是易如反掌。
她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在季辞出现的前一秒, 踩着点消失在现场, 并以工作繁忙为由,拒绝任何来自梁冰的召唤。
据她暗中观察, 季辞的状况一切良好,不偏不倚地恢复了正常,想是没记住前一晚偶发的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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