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人轻描淡写,去趟波士顿像去三里屯,柳亚斌每一任小女友,微博必晒在私人飞机上的自拍。
这泼天的富贵,今天终于轮到了程音。
“或者你想试试生蚝?国内吃不到太好的,还得飞到法国贝隆……”柳亚斌继续翻菜单,嘴皮一碰又跳转到另一个大陆。
“柳总,小孩一个人在家等我,要么改天?”程音一句话,将他从万米高空拖回了地面。
这顿饭注定气氛不会太好。
程音不想给对方留下任何误会的空间,拒绝的态度十分明确,基本属于硬碰硬。
原本她打算先抱稳王云曦大腿,再借力来一个软着陆,没想被姜晓茹直接推进坑里。
算她轻敌。
当面拒绝,半点面子不留,她跟柳亚斌算是彻底结了仇。
虽然公众场合,太子不能把她如何,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她这是给脸不要脸。
柳亚斌斜靠座椅,面色阴鸷,盯她像盯自不量力的猎物。
而程音在想,要以怎样的逃跑路线,从这场对峙中撤离。
救命的电话,就在这时候打了进来。
手机在桌上闪得有点久,程音忍不住往对面扫了一眼,看到来电姓名,竟是季辞。
柳亚斌也诧异,皱眉瞪眼,终究恼火地抓起了电话。
姓季的混蛋一般不找他,找他必有要务,这电话他不敢不接。
“柳董找,速回。”季辞言简意赅。
御前传召,太子也不敢耽搁,柳亚斌有不妙预感,捏着鼻子假装客气:“哎,你知不知道,老头找我什么事儿啊?”
被老头点将,十有八九要领一顿骂,但具体骂什么,要怎么应对,他想事先有个思想准备。
柳亚斌只是这么一问,没指望季辞给他打小抄,不料今晚季总开恩,真给他指了个方向:“去年的那笔收购。”
季辞接手战略部之前,柳亚斌分管集团的股权部,收并购手段激烈,惹出过不少麻烦。
去年柳亚斌看中一家竞品公司,对方不肯卖,太子发了狠,差点闹出了刑事案件。
之后不久,柳石裕就让两位副总裁换了岗。
这事当初明明抹平了,怎么突然又起风波,他有点怀疑是季辞从中搞鬼。
无论如何,这顿饭是吃不成了。柳亚斌挂了电话,同程音说自己临时有要事,又将信用卡信息预留给服务员,让她挑喜欢的点,不怕浪费。
程音暗自松了口气。
服务生等在一旁,时而用异样眼光打量程音。
她的穿着打扮与其他客人相差几多,美貌却出类拔萃,这样一张脸,确实是横行人间的硬通货。
等下次她再来时,恐怕浑身都会换新。
既有金主慷慨买单,便可尝试最贵的菜色,服务生打开时令菜单,没等开口推荐,程音已然起身,水都没多喝一口。
免费的夜景可以蹭,饭就免了,她吃不起。
天色墨青,无数明黄灯火溶于其中,像海面聚散的浮游生物。
程音无心仔细欣赏,急着回家带娃,步履匆忙间,差点在门口撞了人。
季辞一身端整西装,比平常更正式些,黑绸领结一丝不苟,看来是要参加什么重要活动。
程音心里一跳,脱口而出:“你怎么在?”
刚才分明是他来电,她还以为,他正忙着和柳亚斌斗法。
季辞也想知道,他为何会在。
今晚他原本来参加一个颁奖礼,在柏悦三层的大宴会厅。
晚宴刚开始,头盘还没上,梁冰突然过来耳语——他看见程音被太子带去了北京亮,酒准备了好几种,柳亚斌酗酒惊人,而他音姐不胜酒力,令他十分担心。
从3楼看见66楼的事,他这秘书的本事,越发长进。
季辞深深盯他一眼,小伙一脸人畜无害看回来,仿佛在说,我就是个莫得感情的情报机,你要不要有感情,随便你。
季辞没来得及与主办方解释,匆忙离开了会场。
太子面对柳董的召唤,响应率高达100%,这点把握季辞是有的。
然而挂了电话,犹豫再三,他还是鬼使神差,走向了前往66楼的电梯。
程音问完那个问题,立刻恨自己多嘴,她又没把握好与季辞之间的距离。
他在哪里,在做什么,根本没有必要跟她汇报,她务必想方设法,控制住这种单方面的“熟人心态”。
恰好电梯回到了66楼,程音欠了欠身,打算借机离开,却听季辞道:“我来这边开个会。”
程音:“……哦。”
话题中断一秒,她没能接住。
电梯门开合,她也没能赶上。
从前他俩就不怎么能聊,大多时候是她一个人在聒噪,现在她学会了闭嘴,沉默便成为了永恒主题。
最终打破这场沉默的,是餐厅的服务生。
年轻人快步追出,见程音还在,欣喜递上一张黑卡:“小姐,这是柳先生的信用卡,刚才您忘在桌上了!”
程音:……
她没动,也没说话,倒是季辞,对服务生温和微笑:“请这位先生自己来取吧,你们应该有他的联系方式。”
那微笑让服务生后背发冷。
上位者真是吓人。
电梯再次返回时,程音面红耳赤,逃也似地挤了进去。
没逃掉,季辞也一并走进了电梯。
原本他身量就高,身形还比年少时英武,站在狭小空间,压迫感不言而喻。
程音低着头,只觉浑身热浪滚滚,说不出的丢脸。
她有心解释几句,又觉得百口莫辩,只会越描越黑,毕竟刚才与她相约的,确实是柳亚斌本人。
纵然出于无意,看在旁人眼中,恐怕也是她有意为之。
电梯一停,程音立刻夺门而出。商场的底层人烟稀少,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让她觉得无所遁形。
直到她跑出商场,一头扎进下班的人群中,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才稍稍平定了一些。
转身她却发现,季辞竟如影随形。
“您……也去坐地铁?”大约是大脑宕机,程音问出一个相当荒谬的问题。
且不说季总有车有司机,他这一身隆重华丽,如何搭乘公共交通工具。
“送你回家。”他的回答也没有更合理。
男人穿黑色塔士多,身姿挺拔,沿着台阶走下了喧闹的国贸地铁站。
对面的滚梯徐徐而上,奇异的目光纷至沓来。而他视而不见,穿得像刚在电影节走完红毯,拿着手机站在闸机前方,研究地铁二维码的使用方法。
程音招架不住:“我自己能回去……”
季辞态度坚决:“有话要跟你说。”
程音无奈,掏出手机给他刷了张同行票。
地铁不是交谈的场所,直到出了站,走在东城静僻的街市,季辞才重新开口。
“那天的事,多谢。”
他没有具体道明细节,程音却听懂了,他在为停电调查的事,向她致谢。
“不用谢。”
她的回答十分简约,不打听、不刺探是职场礼仪,何况对方是季辞。
他是多有边界感的一个人。
这个想法还在脑中盘旋,忽然季辞再度开口,换了另一个话题。
“你下回,不要单独和柳亚斌出门。”
他神色冷峻,态度明确,其中也许包含对她的鄙夷,程音难以分辨。
若是早年,她一定竹筒倒豆子,把姜晓茹坑她的事细细道来。如今,她不再做这无用之功。
浅浅应了一个“哦”,她想今天的谈话应该到此结束,正符合他们交情的深浅。
谁知季辞又来了一句,这一句显然超出了应有的边界感。
“你们身份悬殊,不对等的交往,对你没有好处。”
程音呼吸骤停,她压了压情绪:“没这个野心,我进公司,打工而已。”
路边有棵古老槐树,盘根错节,恣意生长,将墙壁挤至坍塌,后虽重修,痕迹依然明显。
她踩着满地槐花,想象花瓣在脚下破碎,似乎在空气嗅到淡绿色的,悲伤的气息。
往事从不可能真的一笔勾销,他情绪如此紧绷,恐怕是在担心她再度疯狂,将他作为攻略对象。
不自量力,自作多情,狗皮膏药……在他心中,她就是这么个人设。
果然,季辞思虑沉沉:“你最好,还是尽快换一家公司……”
槐花在脚下被碾压成泥,程音忍不住抢白:“季总,请问我这段时间,有打扰到您吗?”
季辞停下脚步,终于正眼看她:“什么?”
程音认真自省,入职一周以来,她始终表现良好,和从前判若两人。
凡是季辞出现的地方,她一般能躲则躲,从不主动靠近,生怕碍了他的眼。
即便如此,他还是对她避之唯恐不及。
程音分辨不出,胸中翻涌的那股情绪,究竟是羞耻、愤懑还是委屈。
眼泪不争气地往外冒,她不想被发现,用力眨掉了泪花,迅速将头压低。
“我想,我一直欠您一个道歉。”她终于找到机会,说出了这句迟来的对不起。
一旦开了头,后面的话似乎也没那ῳ*Ɩ 么难以启齿。
“很对不起,我以前年纪小,做事轻浮,给您带来了不少困扰。”
“回想往事,我自己也很后悔。”
“但是这份工作,真的是我凭本事找的,也想凭本事干下去。恳求您,给我个机会,我保证不会像从前那样不懂事。”
“自己有几斤几两,我清楚的很,身份悬殊的人,我一个都不想高攀。”
程音这些年过惯了苦日子,求人也不是第一次了,却从未感觉如此狼狈。
脸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他果然最懂得如何让她难堪。
巧的是,这一次他们又站在了同一家便利店前,玻璃门开合,发出欢快的迎宾曲,和这厢尴尬的氛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她低着头,等待听他最终宣判,却听到他问:“后悔?你后悔什么?”
程音盯着自己的脚尖,调整了好半天情绪,才稳住了声线:“我后悔,不应该在错误的时间,做了错误的事,喜欢上错误的人。”
她的视线模糊,听力似乎也受了影响,耳畔听不到他的回答,只有风呼啸着吹过街道。
过了很久,对面都没有任何反应,她几乎怀疑他已经离开,忍不住抬头,发现他还在。
在静静看着她,便利店惨白的橱窗灯,照亮他半张冷峻的侧脸,眼下淡淡一道青影,看起来格外疲惫似的。
恍惚间,程音又看见曾经的季三,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你后悔当年喜欢我?”他轻声问。
是的,至少此时此刻,这种心情真实而坚定——不只是为了保住一份工作,更是为了保住残缺的自尊,从他离开的那一天,就再没有完整过。
“对,”她直视他,“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一定不会再喜欢你。”
梁冰哼着小曲,正享受他难得的不加班时光,忽然接到了哥们的来电。
哥们姓明,在东城开一家日料店,恰好离程音家不太远。
季辞离席时,梁冰贴心提醒,他没吃饭,音姐也饿着,需不需要做个安排。
季总点了头,于是他放手安排了,兄弟一直等到九点半,大厨快要下班,却没等来预约的客人。
梁冰思前想后,还是给老板发了条信息。
片刻,季辞回应:“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了?他们在忙什么?忙得连饭都不用吃?
大脑光速转动,二十多年母胎单身的小伙突然红了脸,小心探问,明天一大早有个商务会谈,是否需要推迟?
贴心,他边发微信,边觉得自己真是天下第一贴心的好助理。
很快,他收到了老板的回复:“为何?”
短短两个字,莫名读出森冷之意,梁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继续多嘴。
连续三个晚上, 熊医生都接到了来自病人的问诊要求,这晚她拒绝再收取诊费。
“您好,由于最近您消费频繁, 已达到了本诊所的打折标准。”
程音垂头丧气:“医生, 他真的很能侮辱人。”
“有没有可能,他只是在对你进行善意的提醒?是你过度解读, 因为心里有鬼。”
“我这叫心理疾病,不叫鬼,请使用科学的医学用语。而且我能确定,他就是在敲打我,你不知道当年我有多疯癫。”
“愿闻其详。”
程音虽然和小熊医生无话不谈,涉及“当年她究竟能有多疯”这个话题, 始终还是三缄其口。
往事过于不堪,连她自己都不能回首,难怪科学家说青春期大脑发育尚不完全,确实是一等一的脑残。
当年她一封情书把他吓跑,打电话过去再也找不到人, 若是脑子正常点,必然知难而退。
而她做了什么?继续写第二封、第三封……
字字句句,全都是胡言乱语。
不知季辞是否收到,她从未接到回信, 之后也没听他提起过。
希望是她弄错了地址,或者是邮政系统不靠谱,让那些疯话全都遗失了才好。
而写情书, 只是她疯狂行为的开始……
“算了, ”最后程音把头一蒙,决定公平待人, “不是他要侮辱我,是我自作自受。”
过程虽然痛苦,结果皆大欢喜,程音那一番剖白认错,总算打消了季辞的顾虑。
他不再提要让她离职的事。
事实上,他连看都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听完她的话,他当即转身离去,步履既快又急,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程音如愿留在了公司。
生活一切照旧,她继续上班下班,以极大热情投入工作,忙碌的脚步踏遍柳世集团每一个角落——只除了18楼。
她尽一切可能降低与季辞碰面的机会,偶尔在路上远远看到,她也迅速转身、能避则避。
别人已经当面下过了逐客令,她得识相。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有天早晨,王云曦在部门会议上直接点了程音的名——公司将在杭州举办一系列大型商务活动,后勤组要承担大量工作,年轻人脑筋活络、做事可靠,这次考虑让她牵头,做总部的联络人。
顶头上司赏饭吃,又关乎后勤组的前途未来,程音无论如何不能拒绝。
会后,王云曦指示她立刻沟通各部门,先准备一套行程安排,拿给季辞过目。
“季总看起来和气,对工作细节要求很高,你要谨慎些,尽量让他满意。”
晴天霹雳,直击面门。
满意是不可能满意的,只要看见她的脸,季总恐怕就会觉得晦气。但这话她不能明说,只能硬着头皮将工作应承下来。
人既然不讨喜,活就要干得格外漂亮。
程音尽心尽力,行程做了十几版,她倒是不厌其烦,杭州分公司的周总已经五体投地。
入司十多年,他还真没见过如此较真的经办。
所有细节挨个敲定,去省政府开个会,联系人要同时备注座机和手机,路途时间要考虑交通灯和坏天气,出入证办理需要什么证件、车牌号需要跟谁报备……
事无巨细。
周长明找王云曦抱怨,老太太完全当作夸奖来听。原本她还盯得紧,带了几天,发现程音成熟度极高,根本不像刚工作的人,考虑问题比她这个老把式还周全。
后面她干脆撒手不管,让程音自行决断去了。
行程做完的那一天,王云曦在为新闻发布会奔忙,拿过来细细一翻,所有关键节点都没出问题。
她稍微改了几处,满意地将文件递还给程音:“我约了新闻办的领导,现在要出门。这样,你直接上18楼,不用紧张,季总不在乎汇报人的级别,把事说清楚就行。”
程音头皮一麻,知道自己在劫难逃,绷紧神经去了行政楼层。
18楼一片静谧。
电梯口设有接待台,坐了两三个物业经理,看见程音上来,瞬间放下了手机。
程音其实没心思挑物业的刺,她比他们还更紧张一些。
行政楼层她只进过会议区,来高管区还是头一回,地上铺着长毛地毯,将一切足音尽数吸纳,任何走在这里的人,都会小心地收敛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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