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音做好了被再次下逐客令的准备。
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我提前去杭州,带你一起,是要去谈笔生意。”
季辞语气平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导致程音也有点怀疑,有没有可能他眼神不济,没看到屏幕上自己的大头照。
她的尴尬消散了一些,快速切换到公务模式:“什么生意?”
“我有一笔投资,在推动过程中,遇到了一些困难。”
程音困惑,所以呢?她能起到什么作用?如果连他出马都无法推动……
“有些复杂,到了再说,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包括梁冰。”
所以,他带她来杭州,并非为了行程表上的那些事务……程音心里有好奇,更多的是解惑之后的释然。
她就说嘛,他对她的态度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发生急转,必然是有不可抗力。
要是为了工作,就好理解多了!
程音在工作状态下,永远冷静可靠,她顺带请示了晚餐安排,以及其他几个有待敲定的细节。
季辞也公事公办的态度,只是偶尔,目光会停驻在她的脸上。
她不化妆,头发朴素地束了个低马尾,但偶尔脸红的时候,会让人想起明珠生晕之类的词汇。
天生的好颜色。
眼睛也和从前一样,认真看人的时候,清透得能照出整个世界。
不知哪根筋搭错,他忽然道:“我有你微信吗?”
程音原本净白的耳珠,肉眼可见地瞬间泛红。她强作镇定,一板一眼:“我从群里加您吧,便于后面的工作联系。”
工作,必须强调是为了工作。
季辞打开手机,淡淡应了一声:“我不分组。”
程音:“啊?”
他点击通过好友申请:“也不怎么发朋友圈。”
程音:……
活泼健谈的梁秘书并没有发现,被他亲手送上正面战场的战友,归来时已经灰飞烟灭。
程音面无表情落座,闭眼,试图阻止那一幕幕社死场景在脑海回放。
然而即使飞机在高空剧烈颠簸,所有人发出离魂的惊叫,她也没能成功将自己从社死的尴尬中拔出。
罢了,翻过这一页,重头再来吧。
至少季辞还用得着她,接下来好好表现,千万别再犯花痴便是了。
飞机落地萧山机场,季辞一行迎来了一波隆重过头的接待。
分公司总经理周长明领着几十号人,在廊桥前浩浩荡荡夹道欢迎,末了还安排了美女敬献鲜花。
就差红毯和红领巾了,快要不输国事访问。
梁冰径直上前,将鲜花美女果敢拦截。
“你没跟他说?老板习惯轻车简行。”他向程音使眼色。
程音心里冤。
她强调了无数回,哪想周长明这般固执。也难怪,集团高管难得莅临,何况来的人是季辞。
地方上对总部的生态格外关注,路边社消息传得比柳世大楼里都快。季总最近很得老爷子青眼,这个情报早已飞遍了集团上下。
有没有接班的机会没人知道,把灶先烧热了总不会错。
周长明这段时间忙于建新厂,苦于找不出时间飞往北京。同僚排着队去梁冰屋里等叫号,他在杭州望穿了一双混浊秋水,可算盼来了表现的机会。
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
光是晚餐地点他就做了三手准备,请示领导是杭帮菜、北方菜或是西餐。
季辞神情微倦:“飞机上吃过了。”
周长明一腔盛情,哪能被一句话随意浇灭,飞机餐也能叫餐吗?里面多少添加剂啊,能上万米高空的,都是科技与狠活。
他曲线救国,转向梁冰:“梁秘书,你们坐经济舱,肯定没吃好吧?”
若是往常,梁冰肯定吃好了,他跟老板时刻一条心,季总不想吃饭,那梁秘书必须厌食。
但现在,他的老板换人了,能让他休假的才是真老板!
“我还行,音姐没吃两口,”他提供了关键信息,“姐你是不是晕机?”
程音之前没怎么坐过飞机,确实有点晕浪。但她下飞机时拿了酸奶和面包,晚上饿了可以垫一垫。
她忙说不用,还是让领导早点回酒店休息。
季辞却改了主意,问周长明最近的餐馆在哪里,吃些清淡的,再备些开胃小菜。
周长明与梁冰,双双满意。
周长明是销售出身。
生物医药公司的销售经理,几乎都是从最底层干起来的,白天黑夜地混迹在医院,候在采购主管的门外。
卖最精密高端的产品,走最胡天胡地的路子,能把销量打上去才是本事,不拘用什么手段方法。
他从大区经理升到省分公司总经理,靠的是一周七天喝大酒,甚至亲自帮医院主任遛狗接送孩子。
周长明一介粗人,学历也不高,并不知道要怎么和季总聊天,季总身上没有他熟悉的江湖气。
只能靠热情来弥补。
程音吃了半顿饭,大致琢磨出了周长明的人设,也明白了他为什么如此殷勤。
杭州的新研发中心一旦落成,浙江省分公司的职能就不只是销售,周长明对技术一窍不通,担心自己将来坐不稳位置。
这一趟杭州行,他必须把上峰哄好。
所以他变着花样安排周末的行程,尽量增加陪同时长——人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趣味不投没有关系,多刷脸总没坏处,多少三甲大主任,都是被他这样拿下。
可惜,季辞不赏这个脸。
“周末我有安排,”他温声拒绝,对梁冰也是同样指示,“你们也不用跟着。”
领导有私人行程,再不懂事的人,都知道这时候不该往跟前凑。
周长明干销售的,当然看得懂眉眼高低,只能怏怏作了罢。他又问梁冰和程音,想不想到处走走,季总巴结不上,巴结他的心腹也聊胜于无。
梁冰不置可否,他听他音姐的。
程音却没顾得上搭腔。
她低头摆弄手机,面前一只瓷白花瓶,插着两支新剪的粉色绣球,团团如烟,衬得她面色一并泛着粉。
就在刚才,季辞发来一条信息。
Z:说你也有安排。
程音现扯了个谎,说自己有老同学在杭州,既然没有工作行程,她也请一天假。
周长明平常混说惯了,随口一句“男同学还是女同学”,挨了梁冰一记眼刀,偷觑那位18楼的大佬,果然面色不虞。
他不敢再造次,只道季总海归博士,趣味高雅,看不上这类粗俗玩笑。
餐后一路无话,恭送他们去往下榻的酒店。
清波桥下, 柳浪闻莺。
“柳莺里”原名浙江省.委第三招待所,是省警.卫局下属的事业单位。酒店地段好,市价也高, 客人并不太多, 得以闹中取静。
墙外游人如织,墙内庭院幽深, 唯有树影婆娑,静静洒了一地。
季辞住临湖的套间,跟程音他们不在一栋楼。周长明前后张罗,办妥了入住,思来想去,还得再厚一回脸皮。
“季总, 您难得来,我耽误您半小时,汇报一下上半年的业绩。”
集团高管莅临,基层先小意伺候,再磕头诉苦, 尽量要些资源,这是地方上的惯例。
既是惯例,季辞不能不允,只是在离开前, 他特意看了一眼程音。
这一眼意有所指,程音还没懂,站她旁边的梁冰先懂了。
半小时后, 梁秘书准时敲响了老板的房门, 提醒周长明时辰已到,改日请早。
再十分钟, 程音的手机收到了信息。
Z:若是没睡,现在下楼。
程音哪可能睡。
她一直盯着和季辞的对话框,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条消息。闭眼数了三个呼吸,程音佯作冷静,回了个“好”。
人已经直接跳起来了。
步履匆匆,停在了玄关镜前,镜中人素着一张脸,明明没有化妆,双颊却粉光脂艳。
不管什么年纪,只要楼下等的人是他,她就不可能心平气定。
那一年她家破人亡,无奈之下只能住校。临近寒假,宿舍人去楼空,程音独自倚窗,面无表情,看同学被家长陆续接走。
独自一个人过年,之前没有经验,从今年开始学着习惯,也没什么大不了,她木然地想。
就在这种自暴自弃的心情中,隔着光影交织的玻璃,她看到了他的身影。
逆着人群流动的方向,在冬日清寒的天光中,来到了她的宿舍楼下。
恰如今晚。
树影摇曳,落在他齐整的衬衣肩头,画面静谧而深邃。
这家酒店在收归国有之前,曾是民国省长的宅邸,再往前是南宋的御花园。树木经逾百年,植被苍苍郁郁,映照着灯下静立之人。
那种氛围,仿佛画卷缓缓铺陈,故事即将开场。
程音在门厅的隐蔽处略站了会儿,直到脸上热潮消退,才稳住呼吸,推门出了楼。
“季总。”
她站开一些距离,称呼又拉开一些距离,找准了自己该站的位置。
季辞神色浅淡,与她目光相接:“晚上方便出门吗?”
程音忙点头。
他又看了一眼表:“你一般几点睡?”
“很晚的,”程音脱口而出,又觉表现过于热切,“您要是有工作安排,我随时都可以加班。”
工作,她必须强调,一切是为了工作。
他点了点头:“那么,出门走走。”
说是走走,其实有车,黑色,低调,隐匿于暗夜。
程音在电视剧中见过类似的车型,乘坐单元的私密性极好,与驾驶舱完全隔开。
扑面一股浅淡的薄荷烟味,她尚未分辨清楚,已经被皮革柔和的气息遮盖。
内饰处处显出奢华,程音小心落座,手脚不敢乱动,鼻息也尽量放轻。
她本想问一句,他要带她去往何处,转头看了眼,悄然闭上了嘴。
男人背靠宽大的座椅,轻轻阖着眼。
他侧脸的线条冷峻沉稳,看起来有些疲惫,又有种矛盾的松弛。像走了很久远路的深夜旅人,叩开了一间温暖旅店,总算找到一个地方歇脚。
车窗外是熙攘喧腾的西湖夜,车窗内是静谧安宁的方寸地。程音不敢大声呼吸,神思也跟着车摇晃不定。
她正有些疑心他是否已经睡着,忽听他在黑暗中开口。
“知知。”他声线低沉。
程音一凛。
季辞睁开眼,转向她所在的方向,清晰的侧脸线条变成黑色剪影,唯有瞳仁时明时灭,映着车窗外的灯光。
“你这么多年,都没去看过程老师?”
到底还是来了。
她本以为,他再不会跟她提起这一茬。
程老师也就是她亲妈,旁人一般尊一声“程教授”。季辞从小叫她“老师”,习惯了便一直这么叫。
程音目光游离,车窗明净,映着她略略失神的脸。
“没,”她笑笑,“有什么可看的。”
确实没什么可看的,八宝山上的一个小格子,平平常常,毫无观赏性可言。
程敏华女士来去自由,突然有一天不想活了,抛下一切说走就走,想来也不会在意,逢年过节有没有收到她烧的香。
季辞却不是这么解读的。
“你还恨着她么?”他问。
“没有啊,怎么会,”程音笑道,“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
只有十几岁的小孩,才会在被妈妈抛弃时,哭得撕心裂肺。
那次她差点跟着程敏华一道自杀——连最爱她的人都撒手不管了,她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闹到家破人亡,说到底,全是为她所累,她哪有脸继续活着?
是三哥,没日没夜看着她,才拦住了她迈向地狱的脚。
可到最后,三哥不也离她而去了吗?
被至亲抛弃的绝望,第一次尝到时,比死都要寒冷,但多来几次,就会在麻木中习惯。
“我要是还恨她的话,”程音笑得洒脱,“就不会改成跟她一个姓了。”
也不会坐在这里,好好跟你说话。
人生是一场漫长的必修课,会将人慢慢磋磨成意想不到的形状。
这世上有很多事,分不清对与错,也不存在原谅和悔过,只有接纳,共生,奋勇向前,永不回头。
程音轻轻吐出憋在胸口的气息,笑容浅淡平静:“季总。”
称谓决定身份和关系,她可千万不能再把关系弄错。
“那个名字,我很久没用过了,听着有点不习惯。要不,您还是叫我程音吧。”
红灯将车拦在了路口,窗外,不知何处传来阵阵歌吹,在黑夜里犹如旧年残梦,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漫长的沉默之后,季辞转开视线,低低应了句:“好。”
车辆驶离西湖景区,照明逐渐淡去,山间林木葱茏,虫声却稀稀落落,生出一丝萧索秋意。
程音从白天就满腹疑惑,见路越走越偏,实在按捺不住。
“我们现在,是要去谈您说的那笔生意吗?”
“嗯。”
“是……哪方面的业务?”
她怎么也想不通,有什么生意,万能的季总谈不下来,要依靠她来创造奇迹。
“你还记得羲和吗?”季辞问。
又一个记忆深处的名字。
羲和,帝俊之妻,山海经里说,她住在东南海之外,生了十个太阳,每天乘坐龙车向西出巡,为世界带来温暖与光明。
她是中国的太阳神,光明的缔造者。
当年程敏华给自己的科研项目命名为“羲和”,原因不言而喻。
“音音要相信,只要一直努力,事情就会变好,希望就能来临。”
她说这句话时,双眼明亮,笑容纯净,像一切六零年代生人,因为生逢其时,笃信一切皆有可能。
那时她事业顺利,家庭美满,唯一的不幸是女儿有眼疾——由于刚查出没多久,尚未灭失全部希望,也没因此造成夫妻不和,所以她还是灿烂积极的。
也许是因为名字起得好,短短几年,羲和项目突飞猛进,相关研究硕果累累。
很快,程敏华主持成立了一家初创公司,正式探索将研究结果用于临床实验。每天她都忙得昏天黑地,疲惫至极,也兴奋至极。
程音从小跟着她四处奔波,求医问药,其实早已不抱希望,也接受了自己将要失明的现实。
但在那段时间,被程敏华的情绪感染,她再次心怀侥幸。
羲和,是能照亮她黑暗世界的名字。
“这家公司,不是早就没了么?”程音问。
如果没记错,在她妈去世后不久,羲和便已就地解散。她爸林建文作为法定继承人,草草处理了全部遗产,卖掉了公司股份,随后带她离开了北京。
季辞摇头:“程老师去世之后,团队没有彻底解散,赵奇师兄独自挑大梁,重新注册了这家公司。”
“一直坚持到现在?”程音惊奇。
不过,这种事放在赵奇身上,也不算奇怪。他本来就是个奇人,本硕博连读,是程敏华实验室最资深的研究人员。
此人天生适合搞科研,身上有股痴气,成天不修边幅,疯疯癫癫,程音小时候还有点怕他。
“坚持了十多年,最近遇到一些困难。”季辞道。
“研究失败了,是吗?”程音并不奇怪,这世上多的是痴人说梦,哪有那么多奇迹可言。
“烧钱太厉害,投资人决定撤资。”
季总不愧是柳世一号工作狂,不知何时又拿出了他的PAD,镜片倒映屏幕的冷光,映照出冷峻优美的唇线。
唇中吐出的话,却不太客气。
“赵师兄心地良善,但才华欠缺,当初应该留校当老师。”
程音的目光从他英俊侧脸,移动到雪白衬衫,宝石袖扣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此人虽然还跟当初一样恃才傲物,但物质上已不可同日而语,浑身上下写满了“金主”二字。
“所以,您打算接手这笔投资?”她猜测他的意图。
季辞摇头:“柳世不做无谓的投入。”
这话说得,真像个无情的资本家。
程音决定停止发问,季总也不是第一天这么难伺候,既然他不想说出自己真正的意图,那她也别瞎猜了。
“我只是,不想看它就这样消失。”他最后这样说道。
程音秒懂。
这就好比坐在龙椅上的朱元璋,某天突然想吃珍珠翡翠白玉汤,不过是厌烦了锦衣玉食,想要搞点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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