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讲自己的事,也很少对人露出笑脸,这一切都是性格使然。
再次遇到32岁的季辞,见到他在另一个圈层如鱼得水,程音不得不承认,当初他什么都不说,可能只是不愿多说。
“我就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程音总结陈词。
这个想法算不上顿悟,是过去十几年逐渐沉淀的认知,只是现在被事实进一步印证——难过当然在所难免,但她也没觉得特别痛苦。
只有一丝执念消散后的惆怅。
“医生,我好了,”程音一派轻松道,这次真的好了,完全、彻底,没有一丝意难平。”
“是吗?”熊医生笑。
对啊,少女也许会不切实际,可她快三十了,已经能接受生活中的那些“不尽如人意”,不会再妄想摘下天上的星星。
“不然怎么办,仙凡有别,再怎么努力,人家也不可能多看我一眼。难道要学董永,趁仙女洗澡把人衣服偷藏起来,不让回天上去?多猥琐啊。”
熊医生被逗得嘎嘎乐。
“这样也挺好的,心结解开了,位置摆正了,我就真的放下了。”程音道。
“是吗?”
“医生,我要申请退款,”程音不满道,“20块钱巨资,你全程只会说‘是吗’两个字,今天的挂号费不值。”
“一般来说,决断如果做得太快,情绪出现反复的概率会比较高。”熊医生从善如流,多说了两句。
“不会反复。”程音斩钉截铁。
“有反复也正常,我们先不急,事实会告诉你答案。”
鹿雪的自然博物馆之旅,终究还是没能成行。
周日凌晨,王强突然半夜鸡叫,呼唤全组人员前去加班。
能让这位资深躺平派于梦中惊坐起,必定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由于集团大楼出现重大停电事故,执委会启动了应急机制,问责流程飞流直下,狠狠砸到了后勤组头上。
楼宇电力故障,后勤管理部门难辞其咎,一旦要问责,第一个砍的就是王强的脑袋。
王云曦不知下了什么通牒,王组长焦虑得一夜没能闭眼,每隔几分钟就在群里发出一个新指示,仿佛要用区区一天时间,把百废待兴的后勤组整顿一新。
“头儿,临时抱佛脚,是考不上清华的。”江媛媛忍不住抱怨。
程音也不赞同这种无头苍蝇似的做法,但她没有直接唱反调,只是将待办事项按照轻重缓急排了个表,私下传给了王强。
“组长,要么我们今天先把排查工作做了,这是当务之急。”
热锅上的王蚂蚁停了一瞬,按着程音的那个清单,安排人手去巡查楼宇了。
其实这项工作,周六物业已经干过一轮,不过按照他们一贯的敷衍塞责,当然不可能查出结论。
程音费尽力气,从工程部请来了一位经验丰富的电工师傅,拉网式地将全楼的线路看了个遍……
结果仍然一无所获。
短路跳闸,原因不明,莫名故障,莫名恢复。
“这要么是见鬼,那么是人为。”老师傅最后诊断。
“见鬼?”江媛媛对怪力乱神主题永远感兴趣。
“电就是鬼,老电工都有阴阳眼,知道哪根线绝不能碰,一般人可不知道。”
这话题走向,很难说到底是科学还是迷信……
“人为”二字,却如一根轻细的鹅毛笔,忽然搔动了程音的耳朵。
她的耳垂微微发热,似乎还能感受到前一天晚上,男人温热的鼻息。
情况若此,后勤组做多少无用功都于事无补,最后只能交出一份白卷。
白卷很厚,连目录带附注,条分缕析且结构清楚,至少说明了一点:以现有的管理制度和流程,无法评估出更大的剩余风险。
报告中还对未来的用电安全提出了优化整改方案,制定了临时停电应急预案。
之前后勤组的工作水平暂且不论,至少这份报告本身是合格的。
“你写的?”王云曦狐疑地打量王强,目光转了一圈落在程音身上,“还是你?”
王强立刻承认,是程音写的,加班加点,吃苦耐劳,年轻人很靠谱。
王云曦没搭腔,叹了口气,将报告随手丢下,满腹心思都在想——周一上午的管理层执委会,恐怕没那么容易交代过去。
她的预判很准,本期执委会的全部焦点,全都集中在了周五的停电事故。
首先跳脚的是研发部,虽然备用电源在五秒内及时上挂,优先供给了生物医药实验室,但五秒的间歇已经足够惊险。
离心机和冷冻柜重启不说,门禁系统直接掉电,要是放跑了一两个实验室里的猴子,那真叫一个血本无归。
叫得最响的则是张尧宁,他直接将这件事上升成了国际声誉事件,因为那天晚上国际部在和欧洲开视频会议。
“这让客户怎么信任我们?连供电都没法保证,还搞什么尖端研发?”他瞄准王云曦开火,“曦总,这么大的事故,您那位强人同志,不得引咎辞职?”
“报告里写得很清楚,事故原因还在调查。”王云曦拒绝接锅。
“你们这报告,写了跟没写一样,”张尧宁冷笑,“我这儿呢,倒是有一个重要信息,门禁系统显示,那天晚上九点钟,贵部有个员工在B1层刷了卡。”
他丢出一份打卡记录单:“下班时间,大晚上的,她跑去B1干吗?”
王云曦没有回应,她抬头,看了一眼主席位上的柳石裕。
这位海内外知名的企业家,身量不高,不修边幅,乍看像一名普通的国文老师,唯有精光四溢的眼睛,显出了与众不同。
她想知道,柳董对张尧宁的举动,是个什么反应。
这段时间,太子党对行政部颇多挑刺,一直谴责她用人不当,用意很明确,要打击一批,拉拢一批,托举自己的人上位。
王强打下去,姜晓茹提起来,这算盘响的她都听到了,柳董真不打算装聋作哑?
柳石裕还真不吭声,笑眯眯地坐山观虎斗。
王云曦没办法,只得继续和张尧宁打嘴仗。
“你说的那位,是我们后勤组的员工,他们本来就在库房办公,搬下去都好几个月了。”
之前因为公关组扩编,楼上工位不够用,后勤组被挤到了楼下,后来为了方便管理库房,他们便再没有挪上楼。
“停电了办什么公?”张尧宁皮笑肉不笑,“你们员工会盲文?”
“也许只是加班耽误了,世界上有种东西叫手电筒。”
“天天加班还把活干成那样,不愧强人同志带出来的团队。”
两个人你来我往,嘴仗打不出结果,浪费时间而已,柳石裕逐渐不耐烦:“把人叫来问问,不就清楚了?”
程音便是这样,被再次拎上了18楼。
执委会是一个漏口的回字形的会场,单边摆了一张座椅,被另外三边集体审视,活脱脱就是三堂会审。
张尧宁作为证据提供者,主导了对程音的询问。
“你就是工号3597的员工?周五晚上公司停电,你人在哪里?为什么所有人都撤了,你却留在公司?”
他的态度咄咄逼人,不叫名字却叫工号,完全是审嫌疑犯的架势。
程音一愣,差点忍不住直接看向了季辞。
虽然没有听到前文,但从问话的内容和态度可以判断,他们怀疑停电事故是人为造成,而她是重要嫌疑人。
“我当时,在公司加班。”程音平静地回答,目光逐一掠过在座每一个人。
“你自己一个人?”
“对。”
“有人能证明,你在加班吗?”
还真有。
程音默了两秒,回答:“没有。”
她又环顾了一圈,视线与季辞对上零点零几秒,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他不会帮她提供不在场证明。
且,希望她保密。
“停电你加什么班?”张尧宁接着问。“门禁系统掉电的那几秒,去任何地方都畅通无阻,地下一层有机房,还有档案室,哪儿你都有可能进去。”
“我哪儿都进不去,当时,我被反锁在了6号通道。”
“这么巧?恰好停电,恰好门禁坏了,恰好你被关进通道?”张尧宁原本只是借题发挥,听到这里反而来了兴致。
“我说的都是事实。”程音道。
“反正监控也瘫痪了,谁知道是不是事实,你有证据吗?”他一脸“可被我抓到了吧”的兴奋。
“有啊。”程音拿出了手机。
“8点23分,我往工作群发送了一条求救信息,8点24到25分,拨出了四次报警电话,手机里有通话记录。”
“而整个地下一层,只有6号通道没有信号。”
“如果开飞行模式,不可能留下拨出失败的通话记录,足以证明我当时确实在通道里。”
“大楼停电是在8点22分左右,1分钟的时间,我就算飞,也来不及从档案馆飞到6号通道。”
这一套自我辩护,讲出了推理侦探小说的节奏,有几个人甚至都没听懂。
张尧宁常看推理综艺,因此听懂了,他哑口无言,人家说的有理有据。
一片沉默中,柳亚斌忽然出声:“不对啊,怎么越听越觉得,你有点可疑呢?”
柳总裁平时开会,要么随大流,要么假大空,参与度不是很高,很少提出实质性的意见。
此时忽然跳出来显示智商,大家觉得十分稀罕,都将目光转向这位纨绔太子。
他有点小得意。
“曦总,问您个问题,上周五晚上的七点半,您在哪儿,在做什么,还记得吗?得精确到分钟,有零有整的。”
被点名的王云曦愣住了。
“美女,你该不会真是商业间谍吧?还费劲巴啦,给自己准备好了证据。”柳亚斌斜眼看程音。
这句指控过于严重,程音立刻否认:“我只是记性比较好。”
“这记性也太好了,”他笑嘻嘻道,“口说无凭,还是那句话,有证据能证明你被锁着吗?手机记录也可能造假。”
程音没有直接回答,她移动视线,看向了坐在会议中首位的柳石裕。
这间会议室里真正的话事人。
老头翘着腿,表情没有其他人那么严肃凝重,看向她的眼神,甚至称得上饶有兴致。
于是她微微一笑,重新看回了柳亚斌。
“总裁,您应该知道,在法律上,谁主张谁举证。”
“请问公司在这次停电事故中,具体丢了什么?”
“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件东西的丢失跟我有关?”
“盗窃是非常严重的罪名,涉及个人名誉和职业操守,我不接受这项指控。”
眼角余光瞥过,柳石裕似乎在笑,程音轻舒一口气,她赌对了。
被顶撞的太子有多气恼暂且不表,柳石裕适时介入了话题:“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哪一年进的公司?”
“董事长,我叫程音,今年研究生毕业,刚加入柳世不到一星期。”
“哪个学校毕业的?”
“Z大。”
“Z大研究生,来我们这儿干后勤?”
“我是不是应该回答,柳世就是这么有魅力?”程音苦笑,“但事实情况是,今年年景不好,就业比较困难,这是我能找到起薪最高的工作。”
柳石裕哈哈大笑。
“刚才你说,你记性很好,那么这件事,你能证明吗?”老头兴致高昂。
程音没再多说,她转身从旁边的书架上抽下一本杂志,递给了离她最近的张尧宁。
“请您随意翻开一页。”
张尧宁莫名其妙,但还是依言做了。
程音垂眸,仔细阅读那页杂志的内容,五分钟后,她退开两步,面对众人,开始复述:
“视网膜干细胞应用于临床,难点在于如何分离培养纯化、掌握定向分化成体视网膜干细胞,并实现分化后的功能重建。需要刺激多少神经元组织来形成完整图像、如何保持电极的生物性质及设定刺激所需要的各种参数、高级实验动物是否可证明组织相容性等一系列问题,均需眼科学者、生物工程技术人员通力合作完成……”
这一段话,连专业术语带拗口翻译腔,就算是研发总监也无法成段复述,程音却当场给大家表演了一段神乎其技。
举座皆惊。
张尧宁不敢相信,又翻开另外一页,程音背了一遍,仍然准确流畅。
“你确定不是生物专业毕业的?”柳石裕笑着打趣。
“董事长,这只是一些短期记忆,通过训练就能增强,您要是过十分钟再问,我就只能记得一半内容了。”程音实事求是道,“不过像昨晚那么紧急的ῳ*Ɩ 时刻,我确实会记得更牢一些。”
柳石裕点了点头:“相信你。就是可惜了,当初应该给我们季总去当学妹。”
季辞笑道:“柳董,我可没有这么惊艳的本领。”
程音从进会议室,一直避免与季辞过多视线接触,以免惹人生疑。
但他忽然开口,还是让她忍不住望了过去——他的目光温和含笑,还有几分惊叹。
可能,他是在场的人里,最吃惊的那个吧。
毕竟她小时候成天偷奸耍滑,为了逃避作业,挖空心思跟家长打游击。
最经常扮演这个家长角色的,不是别人,恰是季辞本人……
忆及往事,程音有一瞬间的失神,而会议室里的注意力,已经从她身上转开,继续讨论是否有其他可能性。
始终没有参与意见的季辞,这时再一次出声。
他将问题抛给了自己的前下属,研发部的总监吴双宁。
“双宁,ABSL-3实验室新入的那台大型设备,设置单独的回路配电了吗?”
一句话,直接问白了吴双宁的脸。
其实他自己也隐约怀疑,昨晚的停电事故,是配电违规造成的负荷过载。
没办法,为了赶进度,实在等不及,A类实验室都按照一级负荷供电,他觉得问题应该不大,再说了,下午用电高峰都没出问题,哪想到反而晚上会出故障。
这事他本来想瞒,也肯定瞒得过去,18楼没几个真懂技术,哪个能查得出真实原因。
没想到被前老板当场戳穿。
吴双宁满心叫苦,还有点怨季辞不讲情面。
这种事,私下问他不行吗?牺牲掉一个窝囊的后勤组长,皆大欢喜,王云曦也不会心疼,何必让他把锅背上。
若是问责下来,A类实验室电气违规,可不是小失误。
季辞这一招,让柳亚斌都有点发懵,其他人更是面面相觑。
谁不知道,吴双宁身在曹营心在汉,算得上老牌西宫党。
柳亚斌管研发,从开始就指挥不动任何人,研发部是季辞的大本营。
怎么两宫对垒,还往自家球门里踢乌龙呢?难道吴双宁换阵营了?
反正柳亚斌挺高兴,立刻顺水推舟,责骂了一番研发部——帽子先扣,事后再宽待,一个巴掌一颗甜枣,人情不就欠下了?
季辞这是白送了一颗人头啊。
高智商居然也有犯蠢的一天!
会议刚一结束,季辞就接到了傅晶的电话。
她在欧洲时区,估计才刚起床,话语间夹着一股淡淡的起床气。
“听说,你刚当着一堆人让老吴难堪?太书生气了,别人会怎么想,这可是咱们的人。”
傅晶很少对季辞这么不客气,说了两句,发现对面没反馈,她略有些心虚,缓和了语气。
“小辞,我知道你一贯有分寸,这么做肯定有原因,但现在人人都在观望,要是我们对自己人都不好,怎么拉拢更多人心?”
季辞挂着蓝牙耳机,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边。
18楼的视野极佳,俯瞰繁华的建国门。世界在红尘中,而他在红尘上,站在窗前时间久了,必然会有这种高人一等的幻觉。
他看着脚下熙攘如蚁的人群,缓声道:“您觉得,柳董会愿意看到,我一气收服所有人?”
电话那头,傅晶气息一顿。
“还是你想得周到,”思虑片刻,她赞叹,“三岁看老,你小时候下围棋,走一步看十步,村里老人都不是你对手……”
“好似您亲眼见过。”季辞轻笑。
傅晶语塞,岔开了话题:“对了,下周你有什么安排?要不要跟我去看成成比赛?他好久没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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