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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良宵(李丁尧)


金义话音刚落,没关严的卷帘门被人刷地一把拉开。
有道很高的人影站在门口,穿着衬衫西裤,人五人六的。
他往里头打量了一眼。
“我们已经关门了——”
金义扯着嗓子吼了一声。
“我知道。”
不速之客那道男声静水流深,甚至带着点笑意:“金老板,你真刻苦。”
梁弋周迈开长腿往里走,他身高腿长,一步顶人两步,在钱骏园反应过来要跑路之前,已经被一把薅住头发——
他刚染的黄棕色离子烫啊!
钱骏园整个人身体被迫弯成九十度,被带着往拳台的方向走,声音都在颤:“你你……我警告你这是法治社会——俞哥会帮我报警的!”
抓着他的手像铁钳,力气很大,没有半分逃离的可能,这道身影又跟城墙一样高得让人绝望。
梁弋周微微笑了笑:“随便。”
他走到拳台边,那高度太适合了,像断头台一样,钱骏园错觉头皮都被扯麻了,接着就砰的一声被摁在上面。
“打女人巴掌,你还挺有种啊。”
梁弋周唇边笑意消失殆尽,眉眼微垂,在他脸上轻拍,耐心道:“喜欢打架是吧?给你个机会……俞子霖,你去哪儿?坐回去,我让你走了吗?”
“我夜宵到了,你们先玩儿着。”
金义见势不对,看了眼僵硬的俞子霖,立马从善如流地退后两步:“那个,梁弋周,我跟你哥很熟的,你给点儿面子,收着点啊,我还要营业的。”
金义出去抽了一支烟,今晚刚下过一阵急雨。地面上有个水坑,倒映着今夜尖钩似的月亮。与此同时,这些水坑也倒映出陇城西边汽车站的红色标牌。
徐南薇看见自己的身影缩小在其中。在下中巴的阶梯前,脚步豫了半天,这是刚下过雨吗?怎么地上的泥沙那么多。她的鞋是上周刚买的红色菲拉格慕,一双芭蕾舞样式的平底鞋。
她给置顶又发了条微信,依然没有回音。
这趟来,明面上是来曾经被收养的地方看看,她并不打算干些相认的蠢事,当然,也很愿意暗中观察下把她扔了的人家过成了什么样子。从小到大,隐秘的优越感、要做人上人是支撑着徐南薇前进的动力。这动力中,也有这个她不想相认的老家一份。
但实际上,是好友 Lucy 帮着她分析过鱼塘后,发现了一点危险信号:梁弋周休了个长年假,回陇城了!
Lucy 跟她长谈了一次,非常严肃。
——梁弋周比那个大提琴手跟你要配,你别十拿九稳。你记得上次咱们北京聚会的时候,他那老乡吗?他俩以前肯定有事!他这次要回去,人家保不准想办法往上生扑呢。到时候出个意外,说不定就给梁弋周真绑定了。
——但……万一人家是一对呢?
——薇子,说你傻你真傻,所以人女的精呢,把你唬的。她当着人把梁弋周叫出去一趟,不就显摆示威吗?你看你就打算退缩了。给你讲个最简单的事,她是做什么……甜品创业的吧,梁弋周有加投什么食品相关行业吗?没有。去年巧克力的牌子我可听说有三个获投了。
——那他也不可能拿 LP 的钱去陌生赛道啊,估计会自己私下给吧。
——不可能。你没听说她的店铺选址吗?那个地段,那个位置……光这就能看出来资金非常不充裕。我是认识开店主理人的,他说那选址不可能有对口客流,很垃圾。你想想,梁弋周要私下给钱了,她会这么拮据?男人这种动物,钱在哪里爱在哪里。咱们就私下说,他都混到这位置了,也不可能跟那种老乡结婚,再给自己拉低水平吧?大胆上,别输给不该输的人,不然瞧不起你啊。
就这样,头脑一热,辗转来了。毕竟论起来,她跟梁弋周也算老乡呢。Lucy 说,这就是你的优势,她有你也有啊。
Lucy 是真正的一线白富美,三代书香门第,人上人的拼杀意识比她更强烈。那次聚会,也不知道崔钰怎么惹到她了,Lucy 偶尔提起这号人很是不爽。好像崔钰抢了她领地的东西似得。
可不就是个男人么,什么输不输的?
徐南薇心头蒙上一层烦躁,像被推上了一个必须完成的 1500 米赛道。
她直接给梁弋周拨了个语音电话。比起去住宾馆,她的确想见到些熟人面孔,来压住这种慌乱。
陇城二院。
做了 CT,心脏彩超,好几项。
等报告时,崔钰困了,靠在周茉腿上睡得天昏地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被晃醒。
“醒醒,走了,回家睡。”
崔钰朦胧睁开眼,她做了个很长的梦,盯着走廊里的人来人往,有些失神的样子。
“噢。好。”
她任卢缈牵着,乖乖站起身来。
“怎么?做梦了啊?”
上车前,周茉把车钥匙给卢缈,让她来开,又哄小孩子一样问崔钰:“回天景城市花园吧?还是施姨那儿?施姨接原馨回去了,刚哄睡呢。”
“……都行。等等。”
崔钰把手机摸出来,看了眼林祺发来的新信息。
【小崔,我不住你那儿了,我在梁弋周这儿哈。3 栋 2301,密码 408077。巧嘿,你们俩还在一期。】
她的回答和反应都慢半拍:“去天景。”
说完,崔钰靠在车后座上,有些疲累地闭上眼睛。卢缈人长得文静,开车倒猛,一脚油门冲出医院大门了,黑夜中盏盏路灯被甩在身后。
“我多大了?”
崔钰忽然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你没事吧?别吓我啊。”
周茉本来被甩得想吐,闻言差点跳起来,赶忙摸她额头:“回去再查下脑袋不?”
“不用……没事。”
崔钰看向窗外,又叫了停:“渺渺,等一下,那有个 atm。”
“怎么了?要转钱?你用医保付了。”
周茉说。
“不是,刚翻老钱包里有个农行旧卡,上学办的,我查查看,到时候把余额转出来销了。”
崔钰下了车,摆手把周茉推回去:“二十米的路,得了,待着吧。”
过了十分钟,崔钰才回来,上车拽上车门,额头有点虚汗:“走吧。”
二十五分钟,到了车库。
崔钰把钥匙交给卢缈:“你俩住我这儿吧?你们先回去休息,我去趟三栋。”
俩人都没来得及问她什么事,就看崔钰脚步虚浮但迅疾地飘走了。
“孩子看上去睡傻了,还能走这么快,这身体底子……”
周茉目瞪口呆。
“所以说,田教练一直念叨,她退了很可惜。”
卢缈耸耸肩。
时间也晚了,崔钰没打电话吵林祺,她按了密码锁,咔哒一声,手脚很轻地推开门。
客厅没人,卧室门都紧闭。只有盏昏黄温暖的夜灯亮着。
这里是顶楼,户型很好,客厅宽阔,装修是极简原木风,看着有两百来平。
走在花梨木地板上,崔钰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也不知道人在不在。
她坐在客厅的懒人沙发里,给梁弋周发了条信息。
【在家?】
【有事想问你。】
没回她。
崔钰伸了个懒腰,她就是天大的事也很难影响睡眠的类型,这时候还真困了。
但是眼睛眯着一条缝,忽然注意到有间房间的门没关紧。
起身,走过去轻敲:“有人吗?”
她试着推开,是个客房,林祺没睡这儿,梁弋周显然也没有,是个没放床铺的房间。
刚想关上门,崔钰动作一顿。
搞得跟暗房一样,他还拉了根晾衣绳似得存在,夹了一排照片。
她想起他们早年‘交恶’,互相收集对方的丑照、糗事,最后罗列成册的历史,挑了挑眉,决定光明正大地偷看一下。
崔钰走近,看清的瞬间都要失笑。
全是他老人家自己的光辉瞬间。
吕婉泽显然是爱记录的人,梁弋周在还不叫梁弋周的时候,一出生就被发现长得非常像洋娃娃。于是相机,出击。
梁弋周的出生照、百天照、周岁纪念,到三岁亮牙咬人、五岁上房揭瓦、七岁拿奥赛第一名、九岁跑道帅气冲线、十一岁带着一兜零食和情书……一路到十几岁,二十岁,中间的摄影风格换了,看上去,是梁骞周继承了这个习惯。
从小就被母亲和哥哥镜头记录着,真好。
这么嚣张的脸,记录一下也是有必要的。
崔钰唇边不自觉地漾出轻淡笑意,胸口像有一颗放久的玫瑰巧克力热到融化,忽地淌开来。
她本来并不打算碰的,可要离开前,忽然发现其中有些照片,比较厚,像两张夹在一起。
崔钰想了想,抵不过好奇心,还是伸手取下夹子,想看看是多么精彩的照片被藏起来了,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她取下十四岁的梁弋周,取掉这张照片。取下来还挺麻烦,一模一样的尺寸,简直要黏在一起了。
看到第二张照片,崔钰的呼吸几乎被掐停,唇边笑意滞住。
照片上是……
崔钰蹲坐在小超市旁的路边,抬头看着县城远处燃烧的夕阳。
背面用遒劲有力的字体写着她名字。
【崔钰,14。】
崔钰抬手,把两张夹在一起的照片都取了下来。
十六岁比赛中一脸严肃的她,十七岁背着书包瞪向梁家阳台的她,十九岁在大学门口叼棒棒糖等人的她,稀奇古怪又鲜活无比的姿势,全在泛黄的相片中。
还有她二十的一张。他们俩在即将暴雨的荒原上大笑,拍了张合照。
从这里开始,几乎都是两个人的照片。
“崔女士,现在喜欢当小偷了啊?”
一道微哑的男声冷不丁响起。
昏暗的小房间内,走廊光源也投了进来。
崔钰挡了下,刺眼,也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回身,看到男人双手环胸,懒懒倚在门框上,挑起眉头,面无表情:“怎么样,是不是感动的想满地乱爬?”
崔钰:……
“你过来。”
崔钰深吸了口气,语气温和道。
“我不,你拳头太重了。”
梁弋周摇头,说着就要退后。
“好烦,话那么多。”
崔钰把照片放到桌上,伸手去拉他小臂,一把就给人拽进来了,把门又砰地一合:“你别吵林哥睡觉。”
梁弋周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我问你啊,”
崔钰忽然坐回老板椅上,仰头看着他,声音很轻。
“你就那么喜欢我吗?”
桌上是散乱的照片。他们的青春就这样微笑着摊在这里。
每个人的故事但凡展开来讲,总是动人又复杂的,只是,大多数时候,那些故事的看客只有自己。
“我有时候会分不清现在和过去。”
崔钰靠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眼神没什么焦点,像是一下子被拉远到某个地方。
“一闭眼,在十七岁,一睁眼,十一年。好难想象。”
“你有想过吗,有时候执念这么深,会不会只是……”
崔钰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垂着眼睫,望向梁弋周。
“只是怀念过去而已。”
梁弋周在光切割的阴影中沉默片刻,突然伸手,抓住椅把两边,万向轮滚动,椅子靠近他,她也靠近。
他俯下身去,在黑暗中盯着她的眼睛,黑眸又亮又怒。
“我是脑残吗?连这都分不清?你明明知道,为什么吊着我?你说错了,我不喜欢你。”
梁弋周猛地抬手,捏住她脸颊前硬生生收回手,改道脖颈,拇指指腹轻然摩挲,又覆住她的薄唇,几乎没有力道,但只是贴住微吮,就莫名情色,提醒着当事人这是一个三十岁的成年男人。
“我爱你。”
梁弋周轻吻后,微微撤出,黑眸中有隐约而晦暗的水光。
“你根本不了解,也无法想象,我有多爱你。”

梁弋周从来不缺爱。
他十几岁时其实不太明白,爱这课题怎么值得那么多人类翻来覆去的研究。对他来说,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感受得到就有,感受不到就没。中间地带不存在。
他妈他哥爱他,毫无疑问。他打三岁起就喜欢猴子这种动物,尤其喜欢金丝猴,他俩要出远门,如果看到了猴子相关的玩偶、明信片、挂件、钥匙链,都会带回来给他。
他一开始不爱这里。但几个月下来,竟然也慢慢习惯。很多次放学,一抬头,在电线杆和民房之间看到被挂住的太阳,失去了炽烈的光芒,幽幽地发亮,像个乳白色的圆团。后来跟吕婉泽和梁骞周一起自驾去省内其他城市,去了层理交错、色彩变幻的张掖。在祁连山脉脚下,那天望见翻腾的云海,他突然觉得庆幸,吕婉泽的家乡在这里,挺好的。这是爱吗?他不确定。
但很快,吕婉泽的身体状况给了梁弋周迎头痛击。
爱这件事,第一次清晰地显现出背后的阴影。
医院跑了许多趟,希望升起又消失,有时候又冷不丁出现。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发现人的悲伤会转变成怒火。无能的怒火起起落落,生活却还要继续过。他一睁眼就会先去吕婉泽的房间,捉住人手腕,感觉到温度,再去厨房做早饭。后面还多了一个梁骞周交的任务:买新鲜的牛肉、大虾,给未来的学妹酱做加餐。一周三次。
梁弋周对这个任务很不满意,但也推不出去,因为梁骞周说,你可以不吃,人小钰训练那么辛苦,还能顾上文化课,这必须得补。在这事上,吕婉泽是监工。
那年她初三,他高二。不想耽误晚上打篮球的时间,就会选择早上去。田径队一般六点四十早训,但梁弋周不管六点半到,还是六点到,教练没来,崔钰总是已经在那了。长乐中学的红色塑胶跑道不太标准,是 250 米的,她一般热身是 8 圈,然后开始自计数 10x100,6x150,再加一组跳绳阻力跑,结束后教练也差不多来了,开始正常训练。
最开始,他把食盒放在观众台上,直接走人。基本不太围观她跑步这件事,因为崔钰训练时很专注,她不理他,他才懒得自讨没趣,做人不能那么贱的好么?
后来他不知怎的,想看看她到底几点来,硬生生一晚没睡,五点半过去了,天都没亮,还好,人刚刚背着训练包才来。
那个时候,天光竟然隐约冒着电光紫,蓝得过深,她穿着背心长裤,脚下登一双飞跃跑步鞋,那成色看起来比一中教导主任还历经沧桑。洗得泛白起毛边,梁弋周估计她经常刷。
闲得无聊,梁弋周就坐下来,边练手指转球,边背那些该死的鸟语单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练四十分钟,她会上来休息,坐在他下面一排开始低头吃牛肉,两颊塞得鼓鼓的,吃相乖,速度也快,风卷残云。梁弋周发现,她长得还算……甜吧。少女变化快,抽条也快。就是她一个人时,给他的感觉像跟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什么,温度很低。她骨子里有狡黠,有乖戾,有戒心,就是没什么暖意。
换句话说,她不太需要爱这东西。
崔钰,好像在跟什么较着劲,只是在跑道上宣泄出来。
就像那些外校人非说他勾引他们对象,或者破坏哪对情侣感情,梁弋周都觉得可笑,他就长这么牛有什么办法?其实没多生气,但是在吕婉泽的病上,他有太多积攒的情绪。所以谁敢来挑衅,就会被狠揍回去,那也是他宣泄愤怒的方式。
几个月后,崔钰晚训结束后,在野球场附近等他,见到梁弋周,默不作声地给他递了个袋子。
什么也没说,走了。
“wooo——梁弋周你好离谱,今天第三个了吧?”
旁边的狐朋狗友鬼叫中。
“滚滚滚。”
梁弋周踹了对方一脚,崔钰喜欢他?不把卖剩的照片挂在墙上射飞镖就不错了。
但心里还是有点奇怪的感觉,好像有点……不那么自在。反正不太想跟人分享。走到没人的地方,才拉开袋子,看到一个黑金色的 Wilson 篮球。
一天后,他放学回家路上,路过长乐,远远看到崔钰一瘸一拐的。随便拉住一个她同班的卢缈:“哎,崔……”对外他们俩并不认识,梁弋周说她名字烫嘴一样,摸摸刚剪的刺猬似的寸头:“崔钰怎么了?”
初三女生文文静静,却见鬼一样看着他,面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和落寞:“崔……钰?你认识她?”
“嗯,她怎么了?脚怎么那样?”
梁弋周对少女心事没有研究,神经比镇上最粗的电缆还粗:“跑伤了?”
“她上周去跑个长距离商赛,无组别的,好像有奖品吧。”
扔下一句,女生就离开了。
梁弋周头顶就飘过俩字:我,靠。
这么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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