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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主之女 (藤萝为枝)


昨晚她起夜回去,看见风雪中大公子带回来一个陌生女子。联想到昨日有人往府中送了一个美人,石斛心里很是忐忑,几乎一夜没睡好。
她本来就是少夫人才留下的,也因为湛云葳才过上了如今的好日子。
这么久以来,湛云葳一直没有音信,而越之恒仿佛也不再惦念少夫人。
王朝的仆从没有什么安全感,石斛亦然。
她知道若是府里有新夫人,历来容不得前夫人留下的贴身婢女,好心一点的会赶走,坏一点的甚至会寻个由头打杀。
石斛心中惶惶,不知找谁倾诉,只好去同越清落说。
越清落也很诧异,怎么可能呢,阿恒会带美人回来?
她第一个念头是担忧。
前两年,不乏有人给越之恒送人,可谓花样百出,但大多数是出于戕害越之恒的目的。
最严重的一次,有个权臣甚至在宴会中给他下了药。
那时候越之恒年纪不大,初入官场,也没做到彻天府掌司的位置。回来以后,他生生逼出体内的药,冷笑了几声,没说什么。
但没多久,那权臣死于非命。
昨日越之恒本来说过不回来,事出反常,越清落难免担心。
越清落坐不住,连忙去前院,这会儿天濛濛亮,也是厨房做好早膳,给各房主子送早膳的时候。
越清落踩在积雪中,一时心中惴惴,心跳很快。
王朝是什么样的地方,就算越清落没有经历过,这些年也听说过不少。
她不知,若是越之恒不察被害,真和旁人发生了什么。该如何同弟妹交代。
同湛云葳相处了那么久,越清落对湛云葳也有所了解,这样的事,自己和越之恒都接受不了,更不指望湛云葳会接受。
她一路跑到前院,路上险些跌了一跤。
只希望她没来晚,阿弟没有犯下大错。
她没法说话,一时也顾不得打扰,上前抬手砰砰敲门。
越之恒到天明才勉强睡着。
结果天没亮,他就又醒了。冬日没有鸟鸣,唤醒他的是无法自控的尴尬情况。
他低眸,怀里的少女在他怀里倒是睡得很香。
平心而论,湛小姐的睡相其实很好。但仙玉床本就会根据人的体质调整热度,她体寒,仙玉床自然烫了些。
越之恒吹了风回来,她就一个劲往他身边靠。
他倒也没说什么,还用灵气降低了体温。湛云葳愈发觉得舒服,不愿离开他怀里。
眼看天亮了,越之恒沉默了片刻,将她推出怀里去。
不然醒来湛云葳只怕更尴尬。
他闭着眼,吐了口气,她在身边也没法纾解,湛云葳灵力回来后,还挺敏锐的。
越之恒只能缓一缓,等这股劲过去。
可是没一会儿,湛云葳显然又觉得热,不自觉又睡了过来。
她这段时日不仅是穷,睡也没睡好,难得睡这样舒服的一个觉。
本来就还没平息下去,猝不及防被她用小腿轻轻压了一下。
越之恒默了默,气笑了,掐住她的脸:“湛云葳。”
湛云葳被叫醒,就对上一双隐忍的浅墨色眸子。
“脚拿下去。”
她没睡醒,下意识照办,将脚移开,下巴却还没移开他的胸膛,带着几分懵懂之意看着他。
若是她不看这一眼还好,顶多被推开,可既然她没自觉。
忍了几个月的思念,在这一刻开了阀。
他抬起手,扶着她的腰,将她往上提了提,旋即按着她的后脑,将她压下来。
她的长发很快散落在他肩头。
湛云葳这下一个激灵,睡意总算醒了大半。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他身上,亦不知道自己怎么主动亲吻了他?
她回过神,就想起身后退。
他却手往下压了压,迫她张嘴,更深地纠缠。
湛云葳扶着他的肩膀,这才明白,不是自己动的手。
她呼吸紊乱,好半晌趴在他肩头喘气。
他拍着她的后背,待她顺过气。越之恒声音喑哑,低声道:“上次……抱歉,你想不想试试别的。”
她愣了愣,别的?
片刻后,她裙摆被掀开,她忍不住拽着他头发,也不知这次怎么就开了窍,想起了那本册子里看到的内容。
语调发颤:“不、不试了。”
恰逢这时候,门外响起敲门声。
越之恒略微抬头,冷道:“滚!”
越清落没办法,焦急得从喉间发出声响,湛云葳才明白过来是谁。
湛云葳只抿紧唇,连忙想要合上裙摆,并拢腿。
清落姐?
越之恒显然也听出来了,他默了默,道:“等等。”
他垂头,却并没有立刻离开,制止了湛云葳的动作,湛云葳忍不住咬唇。片刻后,湛云葳颤了颤,眸子有几分空茫。越之恒起身漱口,见湛云葳脸通红,他也没急着出去,而是将她脸颊旁的头发轻轻拨开。
他本就并非为了自己欢愉,而是想要弥补,告诉她那种事并非她前两次感觉到的那样,他怕她对这种事都有阴影了。
“人伦之事,不必羞赧。你若不喜,今后不做了。”

哑女站在雪地中,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越之恒出来。
越之恒看清她的手势,沉默了片刻:“前厅去说。”
天色尚早,湛云葳穿好衣裳来前厅时,两姐弟面上都没异样。
湛云葳不知道越之恒和阿姊怎么解释的,她极力不去回想方才的事,将自己为越清落准备的生辰贺礼递给她。
越清落面上带着笑容,很珍惜地收下了。
这事她第一次收到“生辰贺礼”,越之恒没有拆穿的事,她满心欢喜感动,也不会拆穿。
湛云葳见她是真的喜欢,不由露了笑。
天色尚早,越之恒今日休沐,待越清落离开后,他问湛云葳:“想不想出去走走?”
湛云葳点了点头。
受灵帝的指令影响,如今不管是王朝还是汾河郡,对湛云葳来说都不安全。
越之恒递给她一个鲛绡面纱,湛云葳戴上,两人便出了门。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一连几日的雪终于停了。
湛云葳换上了冬日的袄裙,披着蔻梢色的披风,和越之恒走在雪地里。
汾河已经结了冰,没了小船画舫,这样冷的天,贵人们都不愿出门,只有穷苦人家还在做营生。
越之恒配合着她的步子,走得很慢。
湛云葳忍不住看他一眼,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如此平和地走在汾河郡。越大人身着大氅,没有戴面具,普通平民认不出他,却因他俊美,忍不住连连回头多看几眼。
越之恒带她去了汾河郡的淬灵阁。
却并非带她在炼器阁外面逛,而是去了最高的阁楼,那是他平日炼器的地方。
湛云葳第一次来器修私人的炼器阁,看哪里都觉得稀奇。
少时在学宫,御灵师们形容器修的炼器房,仿佛人间地狱。
其中最嫌弃的属段师姐。
段师姐似乎对器修成见很大,她皱了皱鼻子,点评道:“那位器修师兄邀我去他的炼器房,里面又脏又乱,连个舒适点的凳子都没有。”
“空气中弥散着铁锈气,血一般恶心。”
“热,淬炼的温度太高。”
而今,室内炉子的温度确实比较高,让人几乎感觉不到是冬日,可还没有到难以忍耐的地步,反而暖烘烘的。
空气中混杂着灵材的味道,很陌生,但是并不难闻,像是雨后的草地。
不脏也不乱,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旁边还有没画完的图纸。虽然不比剑阁明亮恢弘,但是光看着摆放起来的法器,都觉得十分厉害。
她不由想,哪里就糟糕了,明明挺好的。
越之恒拿了东西出来,对她说:“试试。”
湛云葳接过来,发现是一个碧绿萤石玉镯,不同于困灵镯,这个镯子十分精巧漂亮。
她想起越之恒昨晚给她说,今日给她一个值钱的,就是这个吗?
湛云葳戴上,有什么东西仿佛无形贴合身体,她诧异又惊喜:“灵体防护法器?”
她如今最大的弱点,就是脆弱的灵体。偏偏御灵师实在不适合穿铠甲,哪怕是不算重的法衣。
她第一次见有人将防护法器做成镯子的。
越之恒说:“我让器魂陪你练练。”
很快,初七被放出来,它见到湛云葳很是高兴,知道湛云葳需要试试新法器。它收着力道,一层层试探着攻击。
湛云葳没有使用灵力,只藉着镯子的力量,用灵体硬扛。
当今世上,最厉害的防护法器,也挡不住五重灵脉灵修的全力一击。
初七将力道控制在六重,湛云葳却毫发无损。
她没想到困扰自己这么久的问题,竟然就这样解决了。
越之恒收回器魂,对她道:“我测试过,七阶以上,便无法靠法器了,不过能卸去一部分力道。”
这就足够了,对于她这样一个脆皮来说,今后出门,再不用担心任何剐蹭。
现在也算能扛能打了。
湛云葳看着上面精巧的银色莲纹。
这样的法器,越之恒先前不可能做,大抵是从寒潭出来那次才开始制作的,想到这几个月,越之恒为此付出的心力,湛云葳道:“谢谢你,越大人。”
他怎么能这样好。
若还能遇见少时的自己,她一定得告诉她,师姐们说错了,器修才是世上,最适合当道侣的人。
湛云葳对这件法器的喜爱,连初七都看得出来。
用晚膳的路上,她时不时就摆弄一番。
她走得更慢了,越之恒却没催促。算上七夕那次,这也只是他们第二次一起出门。
七夕那日是诀别,就算万千灯火,热闹如斯,也无法掩盖剑拔弩张。
湛云葳能猜到越之恒为何将防护法器做成镯子。
他想必也知道镯子带给她的印象很差,困灵镯封锁了她的灵力那般久,禁锢着她的自由。
而今另一个镯子,却是帮她去见识天地辽阔,走得更远。
他在无声给她道歉。
两人用过晚膳,回府的路上,看见河堤上有不少冻死的尸骨。
湛云葳停下脚步看过去,尸身大多被缚住了手脚,看衣着就知道是贫苦百姓。
这些人都是邪气入体,却没有钱购买玉牌,也得不到御灵师救治的百姓。
有人怕变成邪祟后伤害家人,自愿赴死,也有人是被邻里乡亲绑上,推出去活生生饿死或者冻死的。
这一幕,入冬以后便十分常见。
没了仙门的救济,情况只会一年比一年差。更何况如今灵帝疯魔,连仙门的御灵师也容不下了。
前世湛云葳记忆里,仙门覆灭后的第一个冬日,雪化后,几乎处处是尸体。
她低声道:“越大人,如今连还算富庶的汾河郡,都已经如此局面,更何况其他地方。灵帝暴政,屠杀仙门,将御灵师困在王朝,这样的局面将来会愈演愈烈。”
她忍不住去看越之恒神情,越之恒虽然在听她说话,却神色淡淡。
仿佛并不为死多少人而伤怀。
觉察到湛云葳的视线,越之恒道:“湛小姐希望我说什么,说他们很可怜,我即刻脱离王朝,帮仙门杀回来。”
说起正事,对着湛云葳,他语气有所收敛。
“仙门统治灵域,然后呢。不知道湛小姐所在的仙门,有没有算过御灵师占多少,天下百姓又有几何。七千灵修,才会有一个御灵师。”
他冷淡垂眸:“一个御灵师,就算日夜不休地救治入邪百姓,也救不过来。”
湛云葳皱了皱眉。
越之恒看着她,虽然有些话显得残忍,也会令湛云葳此次回来,像是无用功。
“人有了希冀,就会期盼御灵师来救自己,一旦没有及时救治,且不说暴乱,只说一人入邪,屠杀全村,想来你应当见过,那又何尝不是地狱。”
若他说的没有半点道理,湛云葳还能反驳,偏偏她确然也见过那样的场面,无法说越之恒的话全是错的。
当初长玡山主望着破败的山河,也感叹不已。
这个未解的局里,王朝只是显得更残忍,但仙门亦当不了救世主。
唯一能当救世主的……
她顿了顿,想起仙门内部的那个传言。
能者救世。
而纳化了神剑的裴玉京,无疑是最符合预言的人选。可她前世死得太早,不知后来如何了,裴师兄有没有改变局面。
越之恒见她情绪明显低了很多,也不挪动步子,沉默片刻:“还随我回去吗湛小姐。”
湛云葳抬头。
他虽然神色冷淡,但身体略有些紧绷。想来这次不太愉快的谈话,提醒了两个人,她随时会离开。
湛云葳没有回答,空气中仿佛也多了一丝冷凝。
良久,湛云葳点头。
“回去了越大人。”她率先走在前面,“你说的也有一点不对,就如我回越府,其实没觉得一定能打动你,或者改变你的主意。但我不愿认定是死局,就什么都不做。”
靴子踩在雪地中,嘎吱作响。
“不管结果如何。”她轻声道,“总得试试,对么。”
她已经发现自己吵架或者理论,很难吵得过越之恒,也不知道少时教导他的先生,都是些怎样的人物。本来以为他还会继续反驳,没想到良久,身后的人只低低应了一声:“嗯,湛小姐说得对。”
他共情不了许多东西,但庆幸她愿意尝试。
风大之前,两人回到了越府,越府整顿后,如今上下口风严密。
每逢夜晚总是下雪,湛云葳抖落披风上的零星雪花,往里院走。
越之恒见她不是回院子的方向,抬眸道:“你去哪里。”
湛云葳说:“去清落姐那里住。”
他默然片刻:“你在生我的气?”
湛云葳回头看他,她解释道:“不是的。靠近后山僻静一点,如今多事之秋,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今日我本来也和清落姐说过,回来有空就找她。”
更何况,两人现在躺一起,她睡不好,越大人也睡不好。
昨晚半夜他出去吹风,想来也不好受。想到此行目的,越大人口风太过严密,问他什么都问不出来,还不如问清落姐,至少说不定有几分头绪。
再者……就是清晨那事,总这样,谁受得了呀。她渐渐也觉得那事,似乎不难捱,偏偏这样才要命。
越之恒沉默了一会儿,说:“我送你过去。”
越清落没想到夜间,湛云葳会提出来自己这里住,这段时日她的小屋修缮过,还添了暖炉,倒也温馨。
越清落自然很欢迎湛云葳,这段时日,她十分思念她。越清落找出衣柜里的新衣裳,让湛云葳去洗漱。
本来想关窗了,一看,外面树下还站着一个人影。
越清落看了眼屋子里面,走到越之恒身边去:你惹弟妹生气了?
越之恒蹙眉:“回来的路上,看见有人冻死,我反驳了几句。”
他也摸不准湛云葳有没有生气,对于这样的情绪,他其实很陌生。
越清落好笑地打了他一下,竟然看出一向沉稳的阿弟,有几分诡异的无措。她比划道:你就不能管管自己的脾气吗。
难不成站在外面好受。
越之恒垂眸,没有说话。
少时先生教过他许多东西,越老爷子怕他有所欠缺,请的教习形形色色,但没有哪一个,教过要如何同女子说话和相处。
更何况,他确实不会离开王朝,总不能骗她。越之恒其实知道,湛云葳还是会离开,只是早与晚的区别。今日当她驻足不动,那时候冷风一直往衣襟中吹,他甚至以为会就此分别。
越清落:行了,你回去吧,我看弟妹不像生气的样子。如今她回了仙门,再和你住一起,确然不合规矩。
她如今书念得多了,懂得也自然多了些。
现在这样的情况,湛云葳确实和自己住一起比较好。
见越之恒还不动,她推了他一下。
越之恒这才转身离开。

灯光下,越清落在看管事呈上来的册子。
过两日就是寒酿节,对于灵域百姓来说,这是个很重要的日子。
湛云葳在她身边坐下,将她不懂的地方解释给她听。
越清落学得很认真。
湛云葳发现她其实坚韧又聪明,待越清落阖上册子,又从桌案里拿出一张干净的宣纸。
湛云葳看见她在纸上写:“葳葳,你可以带我一起离开越府吗?”
湛云葳忍不住看了好几遍,才发现自己确实没看错。
哑女确实问自己能不能带她离开。
越清落握紧了笔,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尽管这是过去她想也不敢想的问题。
自她懂事以来,就待在阴暗的地宫之中,随后跟着越之恒从渡厄城一路流亡到齐旸郡,八岁以后,再没出过府邸。
越清落近来看书,书中写热闹城池,浩浩山川。她从未见过,连想像都匮乏,却不免心驰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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