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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主之女 (藤萝为枝)


至少,若对他的情念还在,就不该这般冷静。
他承认今日的不矩之言,一来出自对越之恒的憎怨,其二便是想知道泱泱的心,到底弃他到了哪一步。
可她哪怕生他的气,当面斥责与他使性子,也不会再比一句“师兄到底是师兄”更伤人。
他并非天生就清正温顺,剑骨、仙门,像压在身上的重担。他只能被迫沉稳,无欲无念。
少时为了让他修身养性,师尊命十来岁的他看佛经。他看不下去,每每总会被责罚。
佛经里写,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1]
师尊说,情爱无常,唯有他的剑能伴他一生,可他不信,他偏要一争,偏要一试。
到了今日,方觉绵绵密密的痛。
越之恒输了,他何尝赢了什么?无情剑道反噬,丹田内一片剧痛。
走出很远,曲揽月抬头看了眼越之恒。
越之恒冷淡垂眸,咽下喉间涌上的血气。
曲揽月转着伞柄,世间情爱一事么,来来回回俨然就那几样。
曲揽月脑海中细细回忆湛云葳的神情,不由心生怜爱。
“你说那样的话,就不怕湛姑娘当了真。”
说什么若知是她,便不会救。越之恒的语气太冷漠,自己乍一听,也以为是真的。
可若真这样不在意,空气中便不会有这般浓郁的冰莲香气。
要她说,湛姑娘也不见得对她师兄有意,她这个局外人看得分明,当时湛云葳分明是皱了眉,眼含不解斥责。
但当局者迷,曲揽月不指望他们任何人看清。
“掌司大人,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猜我这几日发现了什么。”
越之恒懒得理她,他在村里唯一的小茶肆坐下,调理内息。
在桃源村中,最好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回去,命最重要,旁的他不想再理。
“真不听?”曲揽月眼波流转,瞳中隐现妖异碧绿之色,“你知道我曲家的能力吧,生来的魂瞳之术,你猜,我在湛云葳身上看见了什么。”
越之恒根本不吃她这一套:“不想说就别说。”
他越是漠不关心,曲揽月就偏要说,她不信越之恒真能无动于衷:“不管湛姑娘什么反应,做什么说什么,你其实都怪不得她。”
魂瞳之术每每一开,必定有损修为。曲揽月从不滥用,但这几日的相处,她隐约觉察到湛云葳魂魄古怪。一看才知,旁人都有三魂七魂,而湛云葳竟然少了半缕人魂,故而对情爱之事、怨怼之意,会比寻常的女子懵懂迟钝些。
饶是这样,湛云葳仍旧在努力感知这世间一切,缺魂之心,仍旧试图在荒漠开出花来。
从她表面看上去与其他女子无异,就能看出她已经做得很好,何必苛责,说决绝之言骗她。
曲揽月这两日仔细看过,那半缕人魂不像后天被掠夺走的,山主理当将女儿保护得很好。
倒像是天生、或是幼时剥离的,湛云葳自己兴许都不知道。
这便造成,旁的时候湛云葳或许能分辨,这群人偏要在人家短板上为难,又气不着人家湛姑娘,少了半魂么,就算难过委屈也消失得快。
湛云葳可比你们这些男人想得开,曲揽月想想湛云葳兴许郁闷片刻,捉摸不透,干脆转眼思考怎么救她兄长就想笑。
曲揽月说完,不禁观察越之恒反应,他兴许也没想到湛云葳竟然少了半魂。淡淡垂眸,没有说话。
她一时也摸不准越之恒的心思。
春风起,吹动小茶寮上的招牌布,半晌,嗅着空气中的血气,曲揽月也不卖关子了。
“若是一魂还好说,招魂可以一试。半魂……无解,倘若天生如此,缺了那半缕魂更不知何处去寻。”她顿了顿,“但好在,于湛姑娘来说,影响不大。”
湛云葳在清点自己带来的符咒和法器,当务之急是救被困在桃源村的湛殊镜等人。
她总不能让阿兄陨在秘境中。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令她感到头疼,她冷静地在心里算。
花巳宴那日是六月十五,赤蝶傍晚入体,越之恒替她勉力压下去已过子时。
也就是六月十六,往后数十日,六月廿六雨夜她解了第一次意缠绵。
如今已是七月廿四,还有两日,意缠绵便要第二次发作,偏偏花蜜最早也得在三日后才能拿到。
如今和越之恒闹成这样,总不能再同他一道解意缠绵。
她脸色古怪,冷脸做那事,莫说她做不到,越大人必定也不肯。
但若不解决,她大概率殒命,越之恒必定掉修为。
九重灵脉的天资与修为,她要是有,也舍不得轻易掉。这样说来,越大人兴许也有概率同意?
湛云葳支着下巴,不由苦恼。
要不下次见面,她私下好好与越大人商量一番。人总不能因为莫名其妙的情绪,和自己的性命修为过不去罢。
桃源村本就不大,白日里村民是不让他们进屋的,仿佛会破坏这幅假得令人发指的画卷,夜晚却不允许他们待在外面。
最后一次谈话后,裴玉京似乎整个人沉默了许多。
对上湛云葳视线时,他还是会温和笑笑,但就如一柄昔日灼灼的剑,骤然黯淡不少。
湛云葳狠下心不去看。
她知道师兄的视野里,他并未做错太多事,非要论起来,兴许只是没有从王朝将她及时救回来。
可他们之间岂止隔了沧海桑田?
这件事得有个习惯的过程,待来日创伤愈合,记忆淡忘,兴许就会好起来。
不等湛云葳想好如何破局,第二日却发生了变故。
兴许有意避开,当夜越之恒他们住的村南,湛云葳则住的村北,这是一户姓王、上了年纪的人家。
夜半,王老突然点上灯,神色虔诚往外走。
开门声惊扰了一行人,大师兄推开窗,困惑道:“家家户户都点灯外出,朝同一个地方而去。”
湛云葳下意识想:“是不是又有人误入村子?”
裴玉京在大事上,显然稳重沉静不少,他摇摇头:“应当不是,村民杀人之时,并不会如此郑重。他们换了衣,沐浴,点灯,并且没有带任何利器。”
他们被村民追杀过,已有经验。
湛云葳若有所思望着他们去的方向,是村西最茂密的一片桃林,她有个大胆的猜想:“有没有可能,酿蜜提前了?”
大师兄道:“可湛师妹先前不是说,酿蜜三日后才开始,如今算来,应该也还要两日。”
“我们总共问过两次。”湛云葳细细回想,“第一次村长回答我说,还早,村里并未开始酿蜜。第二次,他却明确说还有三日。若我猜得没错,‘酿蜜’本就不是真正的‘酿蜜’,若真提前,只有一种可能。”
她抬眸看向裴玉京:“你们昨夜进来,仙门又多付了两次‘房钱’,桃源村想必已经凑够了人数。”
而若非他们主动问起,村长并不会通知他们任何变动。
如今,只剩一种可能,明绣和另一个师弟被抓走,竟导致酿蜜提前了。

久违的委屈和安心
随着聚集的村民越来越多,桃林次第开,出现在眼前的却并非什么祠堂,而是一个巨大的山洞。
山洞很深,隐约发着黄色的光。
村民们在山洞前停下,为首的还是村长,他神色虔诚,带着村民们三步一拜,最后喜笑颜开道:“老祖宗,今年的收成还不错,这就给您呈上祭品。”
话音刚落,不少村民将一个个粉白的茧,挪到山洞门口来。
那茧起先厚厚一层,旋即似花瓣凋零剥落,变成半透明,也令人能够看清里面的模样。
最初是几张生面孔,从服饰能看出是仙门灵修,再往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露出来,不是方淮等人又是谁?
随着一个个茧变透明,蓬莱大师兄说:“师弟快看,是明绣和沈师弟。”
湛云葳藏在桃花树后,看见了被放在最前面的湛殊镜。
村民显然将湛殊镜当成了最好的“货色”,连摆放的位置都独树一帜。
果然,湛殊镜从小到大就是格外倒霉。
觉察有视线落在身上,她隐有所感,循着御灵师敏锐的直觉望去,却只看见桃树簌簌随风而动,似乎没有异样。
她凝望了一会儿,才慢吞吞收回视线。
桃树上,曲揽月扬眉:“好敏锐的直觉,湛小姐这是发现我们了?”
她和越之恒比他们来得早许多,术法不能用,彻天府的藏匿之术却有不少。远远看了一会儿,连村民和裴玉京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他们,湛云葳却一眼就精准地锁定了他们的方向。
越之恒没应声,他看了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了那群村民身上。
今晚显然十分棘手,这几乎是所有人心中的想法。
桃源村的禁制还在,灵修们如今和凡人无异,用不出术法,便只能比拚身法和灵体强悍程度。莫不说洞外是一群杀不死的怪物,洞内的情况尚且一无所知。
村民们开始跳祭祀的舞。
鼓声在桃林中响起,村长携其他村民在山洞前恭敬儒慕地跪下,随着鼓点越来越密集,桃花瓣持续剥落,茧中的人也终于陆续有了意识。
方淮一睁眼就发现不妙,茧中不知都是些什么,他全身几乎已经被花香腌入味。
密密麻麻的鼓声中,他手软脚软,几乎使不出半点力气。这时候别说杀一个村民,就算来一个娇弱的御灵师,也能一根手指推到他。
试图调动灵力,却发现丹田仿佛被人封死。
入目看去,击鼓的是村里那群怪物,身后则是一个发着光的山洞。
方淮在王朝养尊处优多年,有什么事一直是家里人顶着,也自诩聪明,这还是他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
他轻轻吸了口气,告诉自己冷静,越大人不可能完全不管他,至少得相信九重灵脉的实力。
方淮扫视了一圈,别说,发现了不少熟人。
沉晔明显好些,因为和方淮都知道桃源村是怎么回事,出于对同伴的信任,他们还算冷静。
可最前面的湛殊镜就暴躁多了,湛殊镜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茧中,也不知湛云葳如何,他整个人显得十分沉郁焦躁。
而旁边的茧中,是一个蓝衫女子,一直在掉眼泪,显然因为失去灵力和眼前的情况,吓得不轻。
虽然另一个弟子在努力试图打手势安慰她,却无济于事。
大师兄自然也看见明绣在哭。
他叹了口气,明谷主太过疼爱明绣,若明绣今日真在秘境中出了事,明谷主必定心怀怨怼。
仙盟经过那一战,亟需修生养息,决不能再出现内部裂痕,裴玉京作为仙门少主,不论如何都得把明绣平安带回去。
大师兄下定决心:“师弟,一会儿我拦住那洞里的怪物,你带明师妹和沈师弟走。”
裴玉京听出他有牺牲自己的意思,他神色冷静,摇了摇头:“要走一起走,禁制既然还在,那就对洞里的东西也有用。我们用不了灵力,它也不见得能用多少妖术。”
裴玉京分析道:“灵力不再,剑术却在,未必没有胜算。”
顿了顿,他抬眸看向湛云葳:“泱泱,此处危险,你先回山下等我们可好?”
半晌不听湛云葳应答,裴玉京低眸,对上一双明透冷静的眼睛。
湛云葳不免想起那一晚,自己与越之恒下棋,越大人没有将黑子推给她,而是问她,你怎么选?
湛云葳看了裴玉京一眼,沉静开口说:“我留下。”
话音一落,她几乎立刻在大师兄眼中,看见了不赞同之色。
大师兄皱了皱眉,如今的情况十分棘手,他们连自己都不一定护得住,湛师妹留下,不是添乱么。
他看向裴玉京,寄希望于裴玉京拒绝。
可他裴玉京只是望着湛云葳,眼中所有所思,最后温和笑笑道:“好,你既做下决定,我必以命相护。”
湛云葳倒有些意外他会应下,她记忆里的裴玉京虽然脾气还算好,但他毕竟当了二十多年的仙门少主,在这种大事的决策上,表面问询,实际很有主意。
她不知道裴玉京看出了什么,但自己说要留下,并非在与他们商议。
裴玉京就算不同意又如何,她本就不受制于任何人。
也不需要任何人对她的生死安危负责,修行本就与天争,若真殒命于此,那便是她的命数。
几句话间,鼓声已经停下。
村长起身,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只见村民们纷纷退散开来。
变故发生在这一瞬间,无数条粗若腰肢的树根破土而出,卷住变成半透明的茧,拖入洞中去。
那些树根速度极快,转瞬茧已经快没入洞中。
“走!”裴玉京和大师兄不得不立刻动身,追入那洞中去。
暗夜里,却有一道身影更快,裴玉京一剑斩断那树根之时,身前数枚冰棱落下,同时断了方淮和沉晔身上的树根。
“祭品”总共有八人,洞中那妖物觉察变故,发现祭品被抢,一瞬愠怒。
无数树根揭地而起,朝三人而来。
比起越之恒只用护着自己人,裴玉京明显要吃力许多。
纵然他剑术不凡,可眼前是一整个村子桃花树的树根。
这树根抽打在洞壁上,便是深深一条痕迹,身后六个白色巨茧,还不得不护住。
虽然有大师兄在旁辅佐,可树百条树根,一条刚斩断,另一条便抽来,几乎没有喘息之机。
相对之下,越之恒便游刃有余许多。
六枚冰棱被他使成暗器一般的短匕,方淮见他如入无人之境般在洞中穿梭,隐有逼向那妖物之势,第一次感觉到差距。
原来世上有些人,没了灵力照样厉害。
妖物似乎也感觉到了来自他的威胁,发出一阵嗡嗡鸣音。
大师兄道:“不好,它在示意那些村民进洞来护!”
裴玉京闻言不免蹙眉,心里一沉。
那些村民是不死之身,基本不可能杀得掉,全涌入洞来,耗也会将他们消耗殆尽。
曲揽月知道不得不出手,得腾出让越之恒杀了那老怪的时间。她扔出自己的伞,回旋之时,无数村民人头被收割,却在下一刻,他们立刻站了起来。
她低咒一声,该死,只能阻挡片刻,一个看不住,就已经有村民到了洞口。
眼见那些村民要进洞中去,一人不知何时出现在洞口。
湛云葳俯身触地。
那些树根觉察到她的存在,纷纷破土朝她而来。
她视线沉静,不曾闪避,树根破土触到她手指那一瞬,却仿佛被什么拽住,动弹不得。
根茎本就盘根错节,一时之间,由一条而起,无数绿色灵力朝她身体中涌去。
曲揽月震惊不已。
禁制之中,竟然有人能用出灵力?
旋即她发现不对,湛云葳用的并不是灵力,她竟在借用那妖物的妖力!
盈盈绿光中,少女抬眸,弯了弯唇,因着吸取了妖力,她瞳中带上几分妖异桀骜之色,翠如碧玉。
她单手结印,无数绿色灵力如藤条,将六十余村民捆住。
“烟海之灵,破土皆陨。”
妖力将远处桃林砸出一个巨坑,湛云葳抬眸,她的眼中是一片碧色,神识却分外清醒。
藤条拖着被困住的村民,将他们砸入坑中,顷刻活埋。
这一幕许多年后曲揽月依稀都能记起,天阶控灵术带给自己的震撼。
世人依赖却又瞧不起御灵师,可这难道才是……世间御灵师本该有的样子?
洞中,大师兄也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数百树根枯萎,连同村民竟然就这样一齐被解决了。
那些村民确然能复活,但他们如何挣脱藤条,又如何解活埋之局?
越之恒身形顿了顿,却不曾回头看,他已经逼近了那妖物藏身之地。
眼前妖物,身形若半座山高,盘踞在蜂巢中。
它并未化作人形,而是一只巨大的妖蜂。对上越之恒视线时,它森然露出口器,额间一枚金色印记。
难怪这样棘手,原来得了上古大妖传承,成为了此处地灵,能造空间,定法则。
地灵走正道为仙,邪道便是魔。
他手中冰棱飞出,朝它额间金色印记而去。
妖蜂身子庞大躲不开,金色印记破碎之时,它怒吼一声,身形瞬间涨大数倍,金色扩散开来。
那一瞬,禁制破除,所有人都发现灵力回来了。
可还不等众人心中一喜,桃源村坍塌,整个地界如巨口,硬生生闭合,天旋地转,这魔物竟然试图将他们困死在它体内。
湛云葳和曲揽月都跌入洞中。
无数白茧竟然不受控制般,朝着那蜂口而去。
真让它完成祭祀,灵力暴增,今日谁也活不了。
裴玉京的神剑祭出,斩断蜂尾,那魔蜂张口瞬间,越之恒将它口中的众人用鞭子卷出,扔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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