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珂的车夫因为这些谣言把自己那张白面似的脸给气得通红,梗着个脖子就要和别人争辩,主君好不好他们这些家臣自己能不知道?哪里轮得到旁人随便评价?
还不给饭吃?主君明明一天给他们三顿饭吃,偶尔还有点夜宵。
“木,我都没有因为这些谣言生气,你也不要生气了,经常发怒会伤肝。”
车夫一边驾马车,一边嘀咕道:“哪里是我脾气大,分明是主君您的脾气太好了,就应该按照秦国法律,挨个罚他们一套皮甲。”
“主君,您要去哪里?”
姜珂:“去找大王。”
车夫回道:“诺。”
随后便一路驾着马车朝章台宫驶去,他心里的气愤还没消散,想不明白主君刚回咸阳,为何既不回府,也不去找大王,而是最先来市肆闲逛。
姜珂到达章台宫后,恰好嬴政刚和一群大臣们议完事,想到这些天流传得沸沸扬扬,有关姜珂的那些言论,也不知道这姜长史最近到底得罪谁了,这么多条流言蜚语里面硬是找不出来一条好词儿。
见到这个场面,姜珂假装瑟缩,做出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至于嬴政,他的脸色没有任何改变,心思难以捉摸。
诸位官员有些好奇,姜珂的结果究竟是好是坏?
不过在官场中,最忌讳好奇心过胜,大家注定只能看到这场对峙的一个开头,无法看到过程,随后便都意兴阑珊地离开了。
确定这些人走远后,嬴政立刻变了表情,看着姜珂风尘仆仆的模样,相比之前消瘦了许多,他关切道:“阿珂,你受苦了。”
“不辛苦!”姜珂的眼神无比正直,“全心全意为大秦服务,这是我这个秦国长史应该做的事情。”
随后将一沓子报告放到嬴政面前的案上:“三个半月,幸不辱命,带领黔首们顺利熬过了这场灾难。”
她交上了一份接近满分的答卷。
嬴政拿起这份报告仔细查看,随后二人便谈起救灾途中的官员,民生等政事,谈了很长时间才结束。
公事说完,便是私事了。
棋盘之上,姜珂抛了个八卦骰子判定走位,漫不经心道:“也不知道一切事了之后能不能赶上咸阳的最后一场雪,雪天的清炖羊肉萝卜汤格外鲜美。”
嬴政:“咸阳城内关于你的谣言愈演愈烈,光是传到寡人耳中的就至少有七种,你倒是镇定,居然还在想羊肉萝卜汤。”
姜珂:“现在还不到收网的时候,那就让他们传去呗,传得越烈越好,反正别人的看法我都无所谓,只要大王您相信我就好了。”
她又道:“大王,关于燕太子这一环……对不起。”
嬴政:“你为什么要道歉?”
姜珂:“我知道当初在邯郸时您和他的关系很好,但这次别人都欺负到我头上了,我必须要反击回去。”
“为什么你认为寡人会发怒,但还要将这一招告诉寡人?”
“张子云,事上宜以诚,诚则无间隙,故宁忤而不欺。我宁愿触犯您,也不愿意欺瞒您。”
嬴政笑了笑:“阿珂,寡人没有和你生气。”
她的年龄太小,手中权势不高,无法跑得更远,那就只能想办法让敌人的步伐变慢下来。
姜珂如此,自己亦是如此。
姜珂:“咱们君臣再沉淀几年,届时,当今之世,平治天下,舍你我君臣其谁也?”
这世上老板给下属画饼的人有很多,但像姜珂这样下属反给老板画饼的人可就不多了。
刚兴致勃勃地画完一个大饼,姜珂就又输了一局棋。
“不行不行,我不下了,今天一共下了四盘棋,我一局没赢。再继续下去,我就要自闭了。”
六博棋对于姜珂来说,难度太高,她还是更适合井字格小游戏,一分钟一局,实乃打发时间之必备佳品。
二人又谈了半个时辰左右,姜珂和嬴政告辞,打算回家。
说来也巧,她刚出殿门,天空中便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宫婢连忙过来为她打伞,姜珂将手从雨中伸出,洁白的雪花落手即花,只留下了一丝凉意。
她心想,回家后要大睡一觉,睡它个三天三夜,补足精力。
然后挨个把这些麻烦解决掉。
三个月前, 此时,咸阳城内一片风平浪静,至少明面上还未有大事发生。
相邦府上有一位舍人, 此人名为孟优,诸子百家,诗书史学各个方面皆不精通,唯有一点长处, 手上功夫了得, 善于盗窃和偷梁换柱。
这日他正在咸阳城郊外一条僻静小路上赶路,忽然前方急匆匆跑过来一人, 这人满头大汗, 喘着粗气,似乎是要去做什么紧急的事情, 他跑得太急,一个没注意, 匆忙之间撞上了孟优,因为惯性, 两个人一下子全部都摔倒在了地上。
孟优捂着自己摔得生疼的屁股, 嘀咕了几句,正要骂他, 突然发现那人的褡裢被路上一块尖锐石头给划破了,从破洞中隐约能看到一封信。
孟优的视线被这封信件所吸引,因为这封信件上,散发出了血腥的气味, 而且, 还画有长史府的纹样。
双眼滴溜溜地转了两圈,孟优已经有了主意, 他扶起这位送信之人,和他套近乎,言说要和他结伴前行一同进城,二人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那人本想拒绝,但在孟优锲而不舍的攻势之下,最终还是同意了。
途中,孟优将那封带有血腥气味的信件偷了出来,私下躲到无人处悄悄拆开查看,这封带着血迹与泪痕的信,他只看了一行,便被里面的内容所震惊,孟优尽力保持镇定,看完之后,迅速将上面的字抄写到另一张纸上,随后将这封信恢复原样,又找了个机会重新塞回那人褡裢中。
进入咸阳后,孟优以最快速度回到相府,将他抄写的这封信交给吕不韦,吕不韦看完这封信后,同样面色凝重。
这封信是姜珂写给别人的,光从语气吕不韦就能看出姜珂的慌乱和恐惧。
这封信的内容大概为,魏公子无恙入秦其实是背后有人指使,指示之人便是这封信的收件人。
姜珂有把柄握在魏无恙手中,“那件事”会坏了她在秦国的名声,所以她很害怕,魏无恙想用这个把柄威胁姜珂和他一起回魏国,帮他夺位。
姜珂一直在恳求信中的“您”,她说如果“您”能帮我,我愿意投靠您,您说得那件事我会努力帮您办到,相府的少庶子甘罗少年英才,比我聪明很多,我不确定能否拉拢到他,但我会尽力的。还说自己虽然不想失去现在的一切,但也不会背叛秦国,拼命恳求背后之人给她一个能忠义两全的选择。
这封信语序不通,语言杂乱,但感情却很真挚,吕不韦隔着信纸都能感受到姜珂写信时候的惶恐,哀求,和无奈。
要说吕不韦最近也是倒霉,只是按照礼节为魏国公子办了个接风宴,没想到那魏无恙居然死在自己家里了,晦气不说,他还得想办法给魏国一个交代,虽然魏无恙是大庭广众之下自己死的,但吕不韦还是弄了自己身上一身骚。
现在看到这封信,他突然意识到,这魏无恙的死背后是否有推手?
吕不韦半眯着眼睛,又有些怀疑这封信的真假了。
孟优并非大家弟子,才能平平,也不会写书,原本是住在相府幸舍中的下等士人,这次好不容易抓到一次机会,当然要不择手段的往上爬了,就算这信是假的,他也要凭借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给说成真的。
“相邦,小人之前曾经是个市肆中杀猪屠狗的贾人,对鲜血的味道再熟悉不过了,那封信上的血迹,绝对是人的,而非动物的。”
“姜长史此时远在外县,小人观那邮人神色如此匆忙,看来她这次应该是真的急了。”
诸如此类的劝说,攻破了吕不韦的心,他将这张纸拿在手中多次浏览,甘罗,叛秦,魏王……巨大的信息量在吕不韦脑袋交联混杂,弄得他有些混混沌沌的。
吕不韦开始查这封信中的“您”究竟是何人,以及……“那件事”又是何事?
其实,如果这封信是被姜珂,姚贾或者其他人得到,第一件事就是考虑这封信件的真假,或者是否有人将这封信件故意送到自己面前,但吕不韦不同,他已经在相邦这个位置上呆了好几年了,秦王年纪尚轻,太后和吕不韦共同辅佐国政,太后沉溺享乐无暇顾及国事,因此吕不韦在秦国简直就是权势滔天。
有了权势地位后,人就很容易失去警觉,吕不韦不再像当初游说阳泉君和华阳夫人那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再理性的人都会有冲动的时候,别人的恭维,别人的逢迎,刚开始可能还会警觉,但听到的多了,难免逐渐沉溺其中了。
比如这封信,他就真的信了。
时间回到现在,燕丹入秦是为了秦燕交好,合谋攻打赵国,现在盟约破裂,燕丹没有继续呆在秦国的理由,便打算逃回燕国。
寒风萧瑟,景色凄凉,燕丹来时踌躇满志,意气风发,那时的他绝对想不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离开秦国,萎靡不振,情绪失落。
燕丹是姬氏血脉,燕国先祖燕召公曾和周公一起辅佐成王,身份高贵,那时的秦国祖先连个子爵的封号都没有,就是个给周王室养马的家奴,而现在,风水轮流转,沦落到他来求助秦人了。
燕丹越想,便越是唏嘘,他恨秦国背信弃义,恨秦王不念旧情,秦国的每一片土地,每一缕空气都令他感到窒息恶心。
咸阳城看守城门的市门卒已经被燕丹给买通了,饶是如此,他还会因为在马车下藏了土豆和番薯而感到战战兢兢,心里发虚,好在这小吏是个贪财的,搜查得不认真,燕丹才有惊无险地躲过一劫。
门卒放行,燕丹准备离开,远处突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领头之人大喊:“给我拦住他!”
官吏闻言,立刻关上城门,不放他出行。
这声音很熟悉,燕丹心里一惊,立刻转身回望,马蹄声由远及近,领头那人的身影也渐渐浮现出来,正是姜珂。
燕丹道:“姜长史。”
姜珂勒住马辔,并未下马,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燕太子这是何意,可是我们秦国招待不周,冷遇了您?”
“姜珂。”燕丹开始打感情牌,“看在我们年幼时在邯郸的情谊,你就放我走吧。”
“我们那个时候不是很好的朋友吗?”
姜珂软了语气:“我可以放你走。”
燕丹面上一喜,然而姜珂接下来又道:“但是我们秦国的东西你别想带走。”
“我知道你的意思,刚刚门卒已经查验过了,我的车马中没有粮种。”随后,燕丹又以退为进,欲擒故纵道,“你若还不相信我,那我愿意将这些财宝珠玉全部赠送给你,来表示我的诚意。”
姜珂简直无语,按照秦国的办事效率,今天要是收了燕丹的钱,直接一套丝滑小流程,上午收钱,中午被参,下午罢官夺爵,晚上姜家一百六十口人全得进去吃牢饭。
她语气笃定:“我知道你没有拿我们秦国的东西,但是人呢?”
燕丹一怔,依旧试图狡辩:“姜珂,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珂在燕丹的车队中扫了一圈,视线停留在后面一位车夫上,立刻有数位官兵跑到那位面前,干脆利落地将这位车夫制服,又将这人的伪装卸下,露出他的本来面目。
之前曾经和这位车夫有过会面的人全都感到很惊讶,因为此人正是长史府中,专门负责写字的隶奴,赵高。
姜珂指挥官兵道:“将赵高带回长史府中。”随后又对燕丹说道,“燕太子是走是留,烦请自便。”
说完,便骑马离开了此处,只将燕丹独自一人留在了清晨的冷风。
废物利用,待价而沽。
还未穿越时,姜珂也是个商人,商人最是重利,赵高虽是个祸害,但如果营销到位,也能卖出不少钱。
就算赵高是头猪,她都能给造势成旷世奇才,更何况赵高还真就不是个蠢货。
这可是能在秦始皇面前混得如鱼得水的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令事,管事二十余年的赵高啊,虽然现在还处于初出茅庐阶段,但忽悠忽悠燕丹不在话下。
赵高能感受到姜珂对自己的恶意,他不明白为什么姜珂对谁都好,唯独对自己不好。
直到有一天燕国太子找到了他,询问鬼谷子是否给过他一卷竹简。赵高感到莫名其妙,自己从小在隐宫长大,从未出过咸阳,哪里能得到鬼谷子的竹简?
姜珂故意将她那天和燕丹的对话模棱两可地传了出去。
赵高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疑惑,他对于小时候鬼谷子给自己书的事情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他想啊想,终于想到自己年幼时曾经发过一场很严重的高热,难道是那次高热篡改了自己的记忆,让自己失忆了?
无论究竟是何原因,反正他都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了,不仅每天都有写不完的字,还要和自己讨厌的人同住一室,姜珂和大王交好,且一直在打压自己,赵高明白,自己根本没有见到大王的机会了。
不管这件事情是真是假,既然姜珂已经做了庞涓,那自己就要做那个能将她打压下去的孙膑。
赵高思维转得很快,他意识到了秦国容不下自己,便迅速抓住机会决定和燕丹一起去燕国,得到燕国的权势。
只是赵高没想到,自己还没出城门呢,就被姜珂给抓了回来。
姜珂直接跟燕丹摊牌,赵高是我的人,我不可能给自己滋生出一个大麻烦,所以带走赵高这件事,免谈。你想都别想。
燕丹气急,但也没有办法,赵高是长史府中的隶奴,登记在册的那种,他总不可能明抢吧?
不,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越过姜珂,直接带走赵高。那就是……秦王政。
可偏偏秦王现在唯利是图,丝毫不顾及当年在邯郸时的情谊,对他来说,情谊无用,只有利益。
城中关于姜珂的负面流言越传越逼真,说新魏王十分看中姜珂,她马上就要叛秦入魏了。
为什么如此肯定魏王看中姜珂呢,因为他愿意用酸枣,虚地等三座城池换取姜珂入魏,并给她食邑数万。
以城池换将领,这是自古就有的惯例,比如楚怀王曾经不要城池要张仪,赵孝成王用十数座城池换取齐将田单……
可能是被逼得急了,燕丹一时间不过脑子,居然愿意出三座城池换取赵高。
这种好事嬴政当然同意了。
契约成立后,燕丹来姜珂府中要人,看到她那副一言难尽,不知所措的表情,燕丹第一次感到自己扬眉吐气,赢了一把。
姜珂实在是太生气了,她一气之下……买一赠一又把嫪毐也给燕丹了。
燕丹以为姜珂是害怕赵高的真实身份曝光,她这个鬼谷子之徒的含金量下降。
实际上姜珂想的是,把这俩垃圾一打扫,家里是干净多了。
你们三个就在燕国好好发展吧。
燕丹,你就在燕地好好地种你那些番薯土豆子吧,被注射过酒精的土豆,就算是神农亲自来种,都发不了芽哦。
他们走远后,豫横进入堂室,为她送来一份情报,姜珂打开之后,里面的内容在她意料之中。
昌平君熊颠,他是当今楚王在秦国为质时,和秦女所生下的孩子,楚顷襄王病危时,当今楚王在春申君的帮助下使用偷梁换柱之计逃回秦国,形式紧急,来不及带上熊颠,熊启,便将他们一直留在了秦国。
吕不韦贪恋权势,但却没有篡权夺位的心思,他比谁都希望秦国能发展得更好,这样他这个秦国相邦才能有更大的权势,所以那个秦国官场中和魏国公子有勾连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吕不韦。
以姜珂自己的实力,很大可能查不出背后支持魏无恙的人,只好施了这借刀杀人的一计,借吕不韦的手,将这背后之人给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