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
 你比我的长子李由还小一岁,谁要当你阿兄啊!?
 心里拒绝,身体却很诚实。
 李斯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姜珂宅邸的了,只记得临走时,十四岁的小姑娘面上带着欢快的笑容,一口一个李兄,叫得极其顺口。
 而他居然还没拒绝!
 出门之后的李斯心里给自己找了一千个理由,她是秦王看重的手下,这波不亏,不亏。
 不亏个鬼啊!
 当他回到相府时,面对文信侯的死亡提问,恍惚间,李斯满脑子都是姜珂曾经说得话。
 布衣相卿,大器晚成。
 赶也赶不走。
 于是他回吕不韦道:“此女才能平平,不足为奇。”
 个鬼啊!
 我看她比山里的狐狸都精明。
 而姜珂这边,她送走李斯后,也没得清闲,正要去工坊处理事情,就要到身后两个身影窜了出来。
 嬴嘉:“你身如浮萍?”
 姬萍:“你无依无靠?”
 姜珂:……
 “我只是随口一说,忽悠李斯的。”
 “整个咸阳城,谁不知道咱们三个天下第一好?”
 “真的吗?”
 “真的!”姜珂抬手道,“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我的真心还真了。”
 姬萍信了她的鬼话,极度了解姜珂的嬴嘉却是差点儿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好在她自认为是位优雅的淑女,又硬生生地把这个白眼给憋回去了。
 自己选的主君,还能怎么办,听她忽悠呗。
 安抚好她们后,姜珂乘车来到了治粟内史府中。
 治粟内史这次叫姜珂过来,主要是和她商讨一下关于棉花种植的方案,是每个里合起来统一种植,还是分开到各家各户种植。
 姜珂:?
 这种事情也需要问我吗?
 想到她给韩非写得那封信,随口一说治粟内史不干活儿,不会真成事实了吧?
 吐槽归吐槽,但她还是根据事实仔细和治粟内史分析了下情况。
 番薯,玉米等作物一旦受害必将颗粒无收,所以每户要留下至少一半的田地种植粟米。剩下的各四分之一分别种植番薯和玉米。至于棉花,大约每亩产量在五百斤左右,而填充一床衾衣只需要八斤左右的棉花。
 在古代男耕女织的社会,耕种和纺织是同样重要的,官府征收的赋税就包含布帛这一项,在市肆中,布帛甚至可以当做钱币使用。
 冬季桑叶凋零,不适合养蚕,且蚕宝宝娇贵,生在夏天却厌恶酷热,喜欢湿润却又讨厌下雨,养蚕缫丝工序繁琐,所以丝帛价格昂贵,都是给卖给上层贵族穿得,普通黔首交完租赋后,能留下一件粗布麻衣穿就算不错了。
 姜珂又想起了原身那个善于织布的妈,明明以织布为生,可去坷从小到大却从未有过一件新衣服,全是捡她哥哥剩下的穿。
 棉花则不同,从产量到保暖性来说,都比丝帛和苎麻要好得多,还经济实惠,适合普通黔首。
 工坊里的蚕妾们已经开始研制棉线了,届时把纺织棉线之法交给黔首们,岂不是能实现孟子口中的“五十者可以衣帛矣”了?
 考虑到第一年对于棉花处理不太熟练,姜珂建议可以每家分开,暂时只种几亩,看看效果。
 和治粟内史商谈完毕,姜珂又去了一趟工坊,等她从工坊里出来,时间已经不早了,所以姜珂决定先回家,明天再去找嬴政汇报工作。
 晚风扬起她的鬓发,霞光成绮将白云打碎,天空被渲染成熔金般美丽的颜色,余晖昭映应在路上急于归家用飧食的黔首们身上。
 她想到了自己刚穿越过来的那个傍晚,那天残阳下邯郸街头的漫天风雪让姜珂感到悲呛苍凉,万事皆悲。
 可现在,她只觉得今天的晚霞很可爱,风很温柔。
 此时,楚国兰陵一处屋舍内。
 韩非等人洗手漱口之后,郑重地整理好衣襟,按照次序,为荀子献上肴撰,见今日席上有一道陌生菜肴,荀子问道:“这是何物?”
 其余弟子们皆是摇头:“弟子不知,这是韩非师兄命令庖人为您准备的。”
 然后将视线看向韩非,他道:“是阿珂所赠。”
 荀子用筷箸夹起一根,尝了一口,夸赞味道不错。
 等他用完飧时后,弟子们才依次落座,开始用飧。
 韩非没说的是,姜珂专门给他带来了一盒颜色鲜红闻起来比茱萸还要辛味刺激的酱醢。
 姜珂在装酱醢的容器上贴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师兄,用这个酱烹饪食物会很好吃,但是千万不要给先生吃哦。
 因为预制菜会对先生身体不好。
 韩非:……
 难道对我身体就好了吗?
 飧食过后,韩非回屋写了一会儿书,等她打开姜珂信件时,天色已经黑了。
 看到开头的三连问,韩非感觉姜珂真的好幼稚,比当年在邯郸时还要幼稚,吐槽归吐槽,但他还是很认真,仔细地继续看下去了。
 毕竟他已经出门整整六年了,可那个和他有血缘关系的韩王却一封信都没给他寄。
 看到郑国入秦时韩非感到一丝丝不对劲儿。
 看到郑国入秦修了一个很有用的水渠时韩非感到非常不对劲儿。
 看到姜珂夸赞韩王是连尧舜都比不上的贤德时,韩非的眼睛从0.0变成了○.○。
 姜珂知道他的主张,“不期修古”。认为如果现在还有谁推崇尧舜汤武之道,必将为新圣笑矣。但依旧选择了贴脸开大。
 看完整封信后,韩非彻底碎掉了,至少需要半个月才能重新拼好的那种。
 韩非能确定,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姜珂更懂得如何扎他的心。
 韩非是谁?极为重视唯物主义与效益主义思想的法家先驱,才学连李斯都自愧不如,可不是什么随便让人揉扁搓圆的面团儿,更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
 于是他决定报复回来。
 借着昏黄的灯光,韩非提笔在版牍上开始写字。
 是写给李斯的信,大概意思就是我认为你们秦国还是不忙,否则姜珂不可能总有时间给我写信,姜珂很聪明的,能快速处理好任何类型所有的公务,而且效率很高,请你帮我游说秦王,让她多交给姜珂一些公务吧。
 这并非是出自我们之间的私人恩怨,而是真心为秦王所考虑。
 当他写完这封信件时,另一间屋舍内,荀子也陷入了深深地思考中。
 到底什么是救世呢?这个从孔子时代开始的问题,一直流传到如今,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可是却始终无法统一。
 这个夜晚注定有很多人难以入眠,不过姜珂睡得很香。
 第二天,她拿着自己刚做好的白纸去找嬴政交差,嬴政随手从笔搁上取下一根毛笔,蘸上墨水,在最上面那张纸上运笔流畅地写了两个大字。
 姜珂一看,字迹还挺好看,遒劲郁勃,如行云流水。上面写得是“瑚琏”二字,瑚琏是祭祀时盛黍稷的尊贵器皿,孔子就曾经夸奖过子贡是瑚瑚之器,所以一般用来比喻人特别有才能,可以担当大任。
 没想到始皇还挺会夸人。
 嬴政开口道:“李斯……”
 他最近变声期,声音瓮声瓮气的,不太好听,所以一般很少说话。
 姜珂连猜忌的机会都没给他,直接自爆:“李斯昨天来拜访我了,不过大王您放心,我没有和他结党营私哦。”
 嬴政:……阿珂你,其实不必讲得这么详细的。
 “大王您相信我,我和别人都是假交好,只有和你才是最好的。”
 姜珂:“我觉得李斯很聪明,很有才华,如果能用他来打压一下文信侯就好了,所以我假意和他交好,实际上是想要策反他。”
 “大王,你说我聪明吧?”
 嬴政得出结论:“聪明。”
第46章 献计
 嬴政心想, 她大概是自天地初开以来唯一一个敢在君主面前详细讲述自己是如何使用计谋拉拢同盟的。
 真是太聪明了。
 嬴政八九岁时,姜珂还能对他耍点小心思,现在他十四岁了, 已经学习了很长时间的帝王之术,并在这两年的君王生涯中逐渐熟练运用。
 和有脑子的帝王搞权谋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她才不要当蠢蛋呢!
 姜珂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按照肌肉记忆在自己桌案上的白纸上画火柴人小恐龙,嬴政拿起竹简开始处理政务, 殿内气氛有过片刻的安静, 然而嬴政越看这些竹简便越不耐烦。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毫无价值的奏书?
 自吕不韦辅政以来,便将国内所有重要, 紧急的政务全部都放到了相府处理, 而那些无关紧要的政务则是送到长明殿处理。
 他正气愤于吕不韦,忽然寺人来报, 说是相邦有事求见大王。
 嬴政让其进殿,姜珂抬头看了他一眼, 很有眼力见地撤了。
 她离开时,正好在廊柱下和吕不韦相遇, 于是停下, 朝他行了个作揖礼,抬头与他对视的那一刻, 姜珂看到了一双令人发寒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大不小,眼皮有些松垮,眼角眉梢稍微往下吊着,眼白部分不多, 就显得瞳孔仁大, 吕不韦看她的眼神像是某种动物即将捕食时张开的獠牙,令人忍不住遍体生寒。
 很恐怖, 姜珂努力在失神之前,用衣袂中的手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使她清醒过来,刚准备朝他瞪回去,忽然看到了跟在一旁的李斯,于是立刻装出一副瑟缩害怕的样子。
 “文……文信侯。”然后踉踉跄跄地离开了长明殿,出门时还差点被殿前的台阶绊倒。
 默默看完所有经过的李斯心里腹诽姜珂有点演过头了。但还是转头看向吕不韦,似乎是在和他说:你看,我就说姜珂她才能平平,不足为奇吧?
 见到姜珂的反应,接收到李斯的信息,甚至看到桌案上姜珂随手画得那张火柴人小恐龙图画,吕不韦还是不太相信姜珂真如她所展现出来的那般懦弱平庸。
 吕不韦一向对自己的直觉很自信,这股直觉能让他在经商时攒下万贯家财,也能让他散尽家财投资先王……
 犹豫归犹豫,但他表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径直走向嬴政,参拜道:“大王。”
 嬴政没好气回道:“近日仲父可真是繁忙啊。”
 吕不韦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但也并不将国政之事提到明面上,想要将此事模棱两可地糊弄过去。
 嬴政被他敷衍地烦了:“既然如此,那寡人日后便去相府处理国政好了。”
 “或者将朝会改换到相府去开。”
 “要不干脆在相府上再重新建造一座章台宫吧。”嬴政哑着声音问道:“您认为如何,仲父?”
 吕不韦:……
 吕不韦认为很荒谬。
 “大王莫要再说这些玩笑话了。”吕不韦劝道,“您年纪尚轻,臣这都是为您的身体……”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嬴政的手指在那沓子白纸上点了点。
 几轮交锋下来,依旧没有结果,吕不韦被嬴政逼得急了,一时间脑中发昏,居然主动向嬴政举荐李斯。
 他本意是想,李斯的才能,学问,谋略等都要高于姜珂,将李斯放到嬴政身边,一来令二人相互制衡,二来他政务繁忙,无暇顾及嬴政时,正好也可以让李斯转移一下嬴政的注意力。
 只可惜他低估了李斯对于白衣相卿这四个字的渴望。
 若是姜珂知道了吕不韦今日的行为,定会笑着调侃上一句,这可真是泥牛入海,有去无回喽。
 果然,第二天李斯便趁着吕不韦在家里和大臣们开会的空当儿,游说嬴政来了。
 “各诸侯对于秦国来讲,如同郡县那样弱小。而以秦国如今的强盛,大王您的贤能,扫平诸侯,成就帝业,就像是把灶上的尘土打扫干净,极其容易做到。”
 嬴异人临死前曾嘱咐嬴政东出,百官也在为东出而做准备,就连吕不韦都想着东出,秦庭所有人想的都是东出。
 但只有姜珂和李斯说的是,我们要平定天下,统一六国。
 如果嬴政是一位平庸的,贪图享乐的君王,那他会很开心有吕不韦这位事无巨细为他处理国政的仲父。
 可他不是,他的身体里流淌着皋陶和伯益的骨血,皋陶修法,伯益治水,若非伯益败于甘之战,那这天下,早在一千七百年前就应该是秦人的天下。
 五年前,当他从邯郸回到咸阳时,沿途看见过很多战火过后留下的疮痍,路上的黔首们日子过得都很艰难,可他想要一统六国的心却更加坚定了。
 这世上的战争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他们都说秦国是虎狼之秦,然而秦国龟缩在大西北之地披荆斩棘,寝苫枕块时,这天下难道就没有杀伐了吗?
 或者说,就算平定六国后,战争也不会结束,因为北狄西戎还在对这片肥沃繁茂的中原地区虎视眈眈。
 不过天下统一了,至少七国内,不,至少秦国内部就不会再起战争。
 十四岁嬴政已经开始逐渐朝着一位成熟的政治家转变了。
 他道:“先生有何良策,请全部都毫无保留地告诉寡人吧。”
 李斯本以为秦国这位新王是位冷淡不可相予的,没想到居然如此礼贤下士,嬴政的赏识之情令他当下热血上涌,心潮澎湃,恨不得将这些年在荀子先生处所学到的全部知识都倾囊相告于嬴政。
 “如今秦国兵马强壮,粮草充足,秦军之威可撼动天地,六国多次合纵,看似无坚不摧,实则众蠹丛生,可从内部击破。”
 “大王可使谋士携带大量金玉财宝,游说各国官员卿士,用丰厚的财物收买他们,使他们成为秦国的安插在各国的内间,如果有不从之士,那就只能杀掉这些阻碍了。”
 嬴政赞道:“采。”
 “先生之计,果然妙哉。”
 李斯迟疑道:“此计所需金玉数量庞大,还请大王莫要吝惜。”
 嬴政不是那种清贫节俭的大王,他爱美玉,爱名剑,爱良马,爱各种各样的宫殿建筑。
 同样,他还有一名非常爱钱的长史,以及,未来嬴政还会有位一直追着他要钱要宅子的大将军。
 但他也不是一个吝啬钱财的大王。
 对于李斯的担忧,他毫不在意道:“六国覆灭后,这些宝物不依旧还会进贡回秦国吗?依先生之计,我们只不过是将金玉从内库取出来放到外库,将良马从内厩放到外厩而已。”
 这句话是当年假虞灭虢时,荀息劝晋献公时说得话,最后的结果是晋国成功灭亡虞虢两国,且……
 李斯笑道:“大王所言极是,六国既灭,金玉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唯有马齿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增长一些。”
 嬴政采纳了李斯的计策,立刻派出使者出使六国。
 然后嬴政陷入了沉思,阿珂算是荀子的徒弟,李斯也是荀子的徒弟,那他另一位徒弟韩国公子非又有多少才学?
 或者干脆……
 他翻出一卷竹简,是荀子当年和临武君在赵王面前议兵时的记载,虽然具体理论还是围绕着儒家的仁义德行,但详细地分析了齐国技击之士,魏国武卒和秦国锐士。
 都是大才,得像个办法把他们弄到秦国来。
 春花开了又落败,夏天的柳叶逐渐枯黄,秋天来了。
 封紧赶慢赶地从服役地点往家里走,他已经作为正卒在旁边县城服了一年的役,现在的心情简直就是归心似箭。
 他很想家,想他的父母妻儿,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马上就要到达秋收时节了,家里需要多一个他这样的壮年劳动力,封因为太过心急,原本十二天的路程,硬生生不到十天就走回家了。
 封为公士爵位,家里有一百亩田地和一宅地基面积的房子,公士是二十级爵位中级别最低的爵位,更别说还是在咸阳周边这个遍地是公卿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