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技能点,既不会烧玻璃,又不会造沼气灯,唯一能排上用处的大概率就只有……造纸?
姜珂和嬴政说了这个想法,并得到了他钱财方面的大力支持。
归家后,姜珂先是坐在桌前,写了两封信。
一封是写给荀子的,言辞诚恳,字里行间透露着对他的关心和思念,写得很正式。
然后在信件结尾来了一段:先生啊,珂最近有些疲累,我在秦国种了三年田,现在这里的粮食动辄亩产三四千斤,粮仓都装不下了,还要为他们培育出能在冬日里像狐裘一样保暖的植物……
治粟内史他最近偷懒儿,把为黔首们“免费”分发粮种,铁农具和耕牛的活儿都交给了我。珂现在非常羡慕其它国家,因为楚国根本就不需要为黔首们分发农具,官员都很清闲,每天只需要想怎么讨大王开心就行了。
不像我们秦国,得真为黔首办实事,每年还有年末考核,虽然你徒弟我每一年都是优,但还是要兢兢业业的干活,否则就会和那些次等官员一样,被上司训斥,罚俸,甚至撤职。
黔首们是都能吃饱穿暖了,可是珂珂我啊,累哦。
明抑后扬,看似在吐槽秦国官场太严厉,实际每句话都在夸赞,甚至还用朱笔在免费这两个字上画了个显眼的圆圈。
最后问道:先生啊,您说到底什么是救世?
这句话是姜珂灵机一动瞎写的,模棱两可却又针砭时弊,对于姜珂来说唯一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不过荀子身为著名的大思想家,肯定能将这个答案思考到更有意义的深度,至于具体思考到哪种深度,那就不归她管喽。
另一封是写给韩非的,因为都是同辈,所以文风相对来说较稍微轻松了一些。
师兄你好,见字如面,最近身体还好吗?在楚国生活得还适应吗?著书还顺利吗?
先是一个死亡三连问,然后又将郑国入秦这件事告诉了他,还高深莫测地写了水渠建成之后的各项好处,什么至少能灌溉数万亩田地,什么能改善土壤肥效,增加田产之类的,只要是郑国所承诺过的话,事无巨细,她都写到了信上。
然后总结:师兄,韩王可真是个舍己为人的大好人,这种好处多多的工程他自己不干,反而留给秦国,可真是连尧舜都比不上的贤德啊!
姜珂能想象到,这其中的每一句话都会化作成一把尖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刀刀扎在韩非的心上。
韩王还是没有召您归国吗?真是可惜。不过没关系,是美玉总会在秦国发出光芒的,师妹我啊,每天都在秦王面前和他推荐您的才能,秦王对你的学说和主张也很感兴趣……
哎呀,一不小心就写了这么多,师兄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挑拨你和韩王关系的意思,我只是心疼师兄~
对,没错,战国时期没有标点符号,但是姜珂自己动手,手动在上面画了个波浪号。
她强憋着笑,像个大反派似的,平静了好久,才将信件封缄,交给邮人。
与其一同带走的,还有姜珂送给他们的一份礼物。
荀子,赵国邯郸人,韩非,韩国新郑人。虽然现在不是一个国籍,但以后统称山河四省,山河四省的特产是什么?
当然是豆橛子啊!
姜珂:先生,师兄,您看阿珂我啊,多么贴心,特地给你们送了两千年后最爱吃的豆橛子干。
我真是一个善良可爱,细心体贴的好徒弟/师妹。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韩非和荀子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
信件送走之后的第二天,姜珂就风风火火地开始了造纸行动。
《天工开物》上显示,宋代的纸共分为两种,一种是竹子制造的竹纸,另一种是树皮,桑麻等制造的皮纸。
造纸工序,原文也就不到一千字,总结起来只有八个步骤,分别为木料去皮、切削、碎木蒸煮、除杂、漂白去水、水分挤压、熨压、裁剪。可真实施起来,麻烦却一点儿也不少。
比如说漂白这一步骤,“灰桨水淋”,这其中的碱性灰浆到底是火碱呢,还是亚氯酸钠呢,还是氢氧化钙呢?
纠结来纠结去,姜珂恍然大悟,古代哪里来的这些化学药剂。
哦,原来是草木灰啊。
她突然意思到,原来草木灰才是永远的神!种田用它,止血用它,造纸还用它……这个作用简直和炒菜里的姜一样。
造了几批纸,姜珂还是不太满意,因为她用习惯了现代洁白没有杂质的纸,对于古代这些粗糙灰暗的纸总觉得别扭。
不过没有现在的那种高科技流水化工序,能做到这样也很不错了,接下来的改进工作就交给工坊里的工匠们继续吧。
毕竟只有让技术和知识散落到群众中,才能结出新的,更好更茂盛的种子。
造纸技术的普及,可以大大降低普通人读书的成本,秦国识字率不高,大概是二十之有一,可即使这样,识字率都算是七国中最高的国家了,因为秦国有专门教习律法的学堂。
她拿了一沓子纸张,准备去找嬴政交差,突然这时有人过来禀报,说农家在田地中遇到了一些小问题,犹豫不定,需要她过去亲自定夺。
于是姜珂打算先将这件事弄完后再去章台宫。
可她还没迈出一步,又有人过来告诉她说工坊里有了争执,需要她去解决。
姜珂:……
“姜长史!”远处传信的使者急匆匆跑了过来,喘着粗气,对她说道,“治粟内史邀您一见。”
姜珂正在纠结先去见哪个时,又有人来报,“主君,主君!门口有一人前来拜访,名叫李斯,您是见还是不见?”
姜珂:啊啊啊啊啊!
我为什么这么忙啊!我怎么还没死啊!?
第45章 示好
死是不可能的, 不处理这些事也是不可能的,姜珂虽然崩溃地快要碎掉了,但也就是嘴上抱怨几句, 实际上还是会立刻把这几件工作按照重要程度在心里排出个一二三四主次地位,然后按照顺序逐一实行。
工作这件事情,连秦始皇都必须面对,更何况她一个平平无奇打工人。
人这辈子, 一旦沾上班味儿, 那就完啦,一辈子都洗不掉啦。
不过想到嬴政现在应该也正在长明殿里面批改他那堆足足好几十斤的奏书, 姜珂才稍微平复了下心情, 开始工作。
当初给荀子和韩非写信时的那种开心到呲个大牙哈哈乐的愉快心情早就被她遗忘的一干二净了。
试验田距离这里最近,姜珂先去解决掉那边的问题, 然后又去会见了前来拜访的李斯。
路上,姜珂有些忐忑, 还有点儿心里发虚。
她即将面对的人,李斯。
法家代表人物, 千古一相, 提出了厕鼠论,著有《谏逐客书》, 一生传奇的布衣卿相,在司马迁看来,如果李斯不参与矫诏,那他的功劳几乎可以和周公相媲美。
可惜这世界上没有如果, 过去的史书也无法更改, 他们会被记载在版牍之上,由后人评说。
刚在田地里沉淀完四年, 就要去面对超级boss李斯,咦,紧张的嘞。
姜珂不知道的是,李斯对即将到来的会面也同样感到忐忑。
李斯原本是楚国上蔡郡的一名粮仓小吏,秩二百石,工作稳定,没有危险,每年的俸禄虽不能让他大富大贵,却也勉强衣食无忧,过着日复一日,平淡无奇的生活。
他的大父是仓啬夫,他的父亲是仓啬夫,他自己是仓啬夫,若是不出意外,李斯的长子李由也会继承他的职位,成为一名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仓啬夫。
长久平庸的环境限制了他的眼界和野心,譬如蜉蝣,朝生暮死。
终于有一天,当他看到溷藩里老鼠和粮仓中老鼠的不同反应时,立刻天光乍破,拨云见日,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过着每天碌碌无为的日子了。
李斯是一个行动力很强的人,果断又决绝,毅然决然地辞掉了在旁人看来安稳无忧地仓啬夫职位,远离妻儿,背起箧笥来到兰陵,拜师荀子。
这时他已经三十岁了,正值而立之年,依旧有勇气跳出这个安乐窝。
和师兄韩非想要救国图强,变法改革的想法不同,李斯一开始的目的就很直白,也很简单,他想要功成名就。
目的简单,途径却很困难,咸阳路这条功名路并不好走,王权富贵之下埋得都是累累白骨。
李斯早在上蔡时就听过姜珂的名字了,据说她年纪极轻,是鬼谷子的徒弟,下山之后又曾在邯郸跟随荀子学习六艺。
和现代随便拜师不同,这时讲究的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孟子才会在门徒陈相弃儒从农时大发雷霆,可姜珂居然能先后拜鬼谷子和荀子两个人为师,所有当事人居然都没有对此感到任何惊讶,认为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只有李斯感到惊讶。
孔子弟子三千,荀子弟子不说成千也达数百,结果在邯郸时荀子就只给韩姜二人上一对二小班授课!?
这可是自己从来都没体会过的待遇啊。
两位名师倾囊相授,就算是个棒槌都能给教成明珠了吧?
更别说他那师兄韩非还曾有一次无意中提起,当时荀子有意要带姜珂入楚,是她自己主动拒绝的。
李斯到达咸阳城,听闻秦王薨逝,太子掌国时,他对于姜珂的好奇心达到最大。不过后来,他决定要去投奔文信侯,便将拜访姜珂这件事搁置下来了,一直到今日,还是文信侯主动和他提出,听说姜珂之前也曾在荀子门下学艺,和李斯算是同门,问李斯是否要去拜访这位“师姊”一下。
李斯凭借这些年在楚国官场中得到的经验,看出来这是文信侯自己对姜珂感兴趣,但又没有理由明面召见,才给他划开了这个口子。
否则李斯是不好主动来找姜珂的。
所以,姜珂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是粪土之墙,朽木之才,还是随和之宝,昆山之玉呢?
时间一点点过去,探究好奇的种子在李斯心中破土而出,生根发芽,又在等待中逐渐生长,枝繁叶茂。
急得他都快把衣袂揪开线了。
终于,在衣袂断开之前,李斯听到了一道沙哑的声音。
“珂刚刚田中出了些差错,让李郎卫您久等了,还望多多见谅。”
人未至,声先到。
“是斯之过,未提前下拜帖,贸然来访,打扰您了。”
他看向姜珂,藏在心中多时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
姜珂今年十四岁,身高就已经达到七尺了,看似步伐匆忙,仪态却一点儿不落,气质舒朗,浑身散发着自信与从容,嘴角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看起来温雅谦和,如同春风化雨。
她的眼神很明亮,似乎对所有人都热情又友好,这种落落大方的亲切之感很难让人不喜欢她。
李斯看姜珂的同时,姜珂也在看她。
清癯消瘦,气质儒雅,浑身散发着文人墨客的气质,实际却推崇以法治国。
眼神对视的那一刻,姜珂心中有关李斯的忐忑和紧张像是被正午阳光照射过的白雪,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他们的眼睛里都装着相同的东西,野心。
不同的是,李斯的野心更加直白,直接摆在了明面上,而姜珂的野心,被隐藏的很好,好到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一瞬间内,姜珂心里涌出很多想法。
从前,姜珂对谁都有些害怕,刚见到屠门贾时,觉得他身上的凶煞之气很恐怖,可后面见到嬴异人时,又觉得他身上的那股君王威压比屠门贾厉害许多,与其说是对别人的害怕,倒不如说是对于这个时代的害怕。
在她看来,书上的那些历史人物是多么的了不起啊,简直是叫人引首以盼,望尘莫及。
因为李斯活得时间比嬴异人时间长,她就下意识地把李斯,吕不韦之流当成了洪水猛兽一类不愿面对,或者说是逃避。
可今日这场对视,她突然悟了。
就像厕鼠论那样,一个人所处的环境极其重要,自古时势造英雄,姜珂在现代只是个朝生暮死的普通人,可放到风云辈出的战国,她的成就或许并不比李斯差多少。
我命由我,不由史书。
姜珂啊,你可是秦始皇的原始股,好歹也读了这么多年书,肚子里可都是真才实学,连荀子和韩非都被你给忽悠了,你有什么可忐忑的。
我!就!是!最!棒!的!
想到这里,姜珂一下子悟了,她面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对李斯说道:“哪里能用叨扰二字,李君才名远扬,珂早就想与您一叙了,只不过最近忙于公务才一直耽搁着,如今您能主动拜访,珂真是喜不自胜啊。”
晚上得好好找找超市里有没有啥考编书籍之类的,这些东西从前的她不屑一顾,现在的她需要仔细学习。
李斯没想到她年纪虽小,说话居然如此滴水不漏:“李斯亦是早闻您的贤名,今日一见,果然是才思敏捷。”
行吧,开始互夸程序了。
其实两位当事人都没有当真,这种随口一说的客套话他们听得多了。
姜珂道:“我只不过一颗愚笨的顽石罢了,都是因为先生教导的好,再加上大王的器重,才取得了一些浅显的成就。”
李斯声称自己身为相府郎卫,这些日子却一直无所事事,又询问姜珂最近过得如何。
“不过就是种种田,弄些杂事,和文信侯的那些国之重事相比,不值一提。”
李斯:“李某在相府中的地位亦是不值一提啊。”
姜珂觉得,吕不韦这就是在搞制衡,想让姜珂和李斯暗中对立搞权斗,从而兵不血刃地除掉她。
“李郎卫,您这是哪里的话,相国他乃国之栋梁,您又是经世奇才,论贤论德,都比我这一杂人要强得多。”
姜珂心想,我捧杀死你!
“哦,对了,李郎卫,荀子先生和韩非师兄最近可还好?”
她突然转移话题,李斯亦是无可奈何,只好回答她:“先生身体尚无大碍,韩君一直跟随着先生在楚地著书立说呢。”
“师兄他真的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虽有口疾,可看事情却总能针砭伐弊,一针见血。”
李斯不知道姜珂为何又突然将话题转到了韩非身上,但他隐约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别的寓意。
果然,姜珂又道:“师兄曾经对我说过,秦国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卒伍。我觉得这话说得真是太好了,好到当时我就一拍髀肉,连连惊叹。”
“秦国聚天下之英才,不论出生,不凭血脉,远得不说,就光说这文信侯吕不韦,硬生生凭借着自己的才华从一届商贾变成了白衣相卿的典范,现在咱们秦国,就连我,都很敬佩他。”
白衣相卿这四个字像是一把尖锐锋利的锥子,一下子插进了李斯的心中。
李斯今年三十五岁,从年龄来看,已经到了人生中的下半程路,可他政治的生涯却才刚刚开始。
“不过话说回来,先生曾经说过,大方无隅,大器晚成,能担任相邦这个位置的人,年龄都不小了,文信侯今年应该四十有八了吧,还算年轻,就连姜子牙和蹇叔都是六七十岁的年纪才当上相邦。”
李斯:……
他要是再听不懂姜珂的暗示,就可以直接收拾收拾行李回楚国了。
姜珂努力用同门之情和李斯套近乎,客套了几句后,说道:“李兄,姜珂孤身一人在秦,身如浮萍,命如蓬草,飘摇未定,幸得您入秦,姜珂在秦国也算是有了个依靠。”
“我是一个喜好享受的人,没有那些野心。”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你我都曾在荀子先生门下学艺,攒零合整,那咱们也算是兄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