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困秋乏,温颜盖着羊绒毯缩在榻上,有些昏昏欲睡。
周瑾行过来瞧她,那厮已经在榻上睡熟了。
室内温暖安宁,他站着看了会儿,莫名生出一种现世安稳的错觉来。
晚上他本以为温颜还会像昨夜那样来骚扰,结果并没有。
周瑾行躺在床上,总觉得被窝有点冷。
那女人的身体软软的,手也不老实,喜欢到处乱摸,睡相也不好。
他本应嫌弃。
周瑾行翻来覆去睡不着。
最终纠结了许久,他全然无视黄内侍一言难尽的表情,摸到温颜的院子里去了。
那时温颜早就睡熟,程嬷嬷见他过来,忙起身行礼。
周瑾行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进屋看她。
床上的女人把头都蒙到了被窝里,他弯腰轻轻揭开,随后无耻地解了斗篷,脱了鞋,钻了进去。
那么大一个老爷们把她往里挤,温颜被挤醒,睡眼惺忪“哎呀”一声要发火。
周瑾行把她捞进怀里,香香软软,跟暖炉一样,舒坦了。
温颜像条死狗任由他捞进怀里。
大爷你高兴就好。
外院的程嬷嬷一时心情复杂。
不仅她如此,黄内侍更是觉得邪门。
因为在他的印象里,自家主子素来都很端方持重,现在居然也会半夜钻女人的被窝。
啧啧,人不可貌相!
简直了!
因着朝廷那边来催促,之后周瑾行并未在庄子里待多久,第四日他们就回了京。
沿途温颜哈欠连连。
之前还因为金币被冻结发愁,现在她是彻底抛之脑后了,也没什么心思去哄金主儿。
早上起得早,天不见亮就出行,见她困倦,周瑾行道:“过来。”
温颜坐了过去,周瑾行的腿充当枕头让她躺了会儿。
她心安理得枕着对方的大腿,盖着厚厚的羊绒毯,摇摇晃晃睡回笼觉。马车进京时已经是下午很晚了,回到宫中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下月初宫里头有一场聚宴,皇亲公爵们会进宫参宴分年例。
这份年例是整年的赏赐,跟国库挂钩。
倘若该年国库丰盈,那公卿们分得的年例就丰厚,倘若亏空,年例也会减少,并且天子也有一份,按品阶分配。
当然,过年的时候还有一份,不过很少。
年例主要是金银,锦缎布匹等物。
这些公卿们受天子供养,他们除了年例外,还有月例,以及平时地方上贡来的特产瓜果什么的也会分给他们。
温颜回宫的第二天玉阳来找周瑾行,顺道过来跟她八卦了一下。
说苗少冲死了,是被打死的。
她不提这茬儿,温颜差点都忘了李氏一案,好奇问:“怎么就被打死了?”
玉阳说道:“那小子天生的坏种。
“前几l日流放,结果在途中伙同五名被判流徒的犯人一起生事逃逸,打死了一名差役,还有三人被打成重伤。
“此举引发差役们众怒,把几l位犯人给活活殴打致死。”
温颜皱眉道:“衙门不追究差役的责任吗?”
玉阳摆手,“追究什么呀,差役一死三伤,事件极其恶劣,那些流犯打死了就打死了。
“不仅如此,家属还得掏钱给死伤的差役们赔罪医治,若不然必受牵连。”
温颜听得糟心。
玉阳继续道:“我听李氏说苗家的老太爷被气得一病不起,多半撑不了几l日。”
对于这桩事,温颜不想做任何评价。
一家子算是被那讨债鬼索命去了,生母难产而亡,生父上吊自杀,祖父母跟着亡故,简直是绝杀。
溺子如杀子,杀的又岂是子啊,是全家!
二人转移话题说起其他,稍后一宫婢过来回话,说周天子在永福宫的。
玉阳便多坐了会儿。
永福宫的郑惠妃同周瑾行说起年例,内务局已经备好了,需得他亲自过目。
周瑾行道:“你自行定下便是。”
后宫的琐碎他素来不太上心,多数由内务局和郑惠妃打理。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
眼见天气转凉,郑惠妃关切询问他的身体状况。
周瑾行道:“朕倒没有什么不适,倒是太子得多加注意着些,切莫受了寒。”
郑惠妃道:“妾都记着的,时常提醒昭儿添衣,他还嫌烦呢。”
周瑾行:“你自个儿也得多加注意着些。”
郑惠妃微微一笑,有些腼腆,似想起了什么,故意道:“不知这回圣上陪淑妃妹妹去皇庄可玩得尽兴?”
周瑾行瞥她,听出了酸醋的味道,“她要种地。”
郑惠妃早有听闻,却故作惊讶,“种地?”
周瑾行点头,“种白叠子。”
郑惠妃没有答话,心里头想着,白叠子那般金贵的东西,种数千亩供她观赏。
啧,到底得圣宠。
那般奢侈的行径,朝廷里的那些言官不知作何感想?
周瑾行用余光瞥她。
如果此刻温淑妃在场,只怕郑惠妃心里头的腹诽有趣得很。
“听说太后这两日受了风寒?”
郑惠妃点头,说道:“前日妾曾过去探望过一回,说头疼得厉害。”
周瑾行问:“太医院那边怎么说?”
郑惠妃:“开了药方,也扎了银针,昨晚要缓解许多。”
周瑾行点头,“朕不在宫里的这些日,让你费心了。”
郑惠妃笑了笑,“能为陛下分忧,是妾的职责。”
说罢看向他手旁的碗盏,说道:“这是防风寒的汤饮,陛下可饮些。”
周瑾行端起它,并未入口,而是仔细端详,指腹轻轻摩挲碗底,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
“太子服用了吗?”
“用过些许,嫌苦。”
周瑾行抿嘴笑,意味不明道:“朕也怕苦。”
说罢放下那碗汤饮。
郑惠妃沉默。
周瑾行盯着她看。
那时帝王的眼神极具窥探性,犹如一柄锋利的剑,犀利得叫人心颤。
“朕去看看太后病情如何了。”
“妾恭送陛下。”
周瑾行起身离去,郑惠妃行礼相送。
桌案上的汤饮还是温的。
已经走到门口的周瑾行忽地顿身,身子微微倾斜,里头的郑惠妃自然而然端起那碗汤饮服用。
周瑾行看着她的举动,眼神晦暗不明。
秦嬷嬷走进屋内,压低声音道:“娘娘,圣上走了。”
郑惠妃默默放下碗盏,悬挂的心稍稍落下。
方才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那人仿佛发现了什么一样。
良药苦口利于病。
那碗预防风寒的汤饮最后还是被她饮下了,她还得跟他周旋很长一阵子呢,自要好好保住身子。
秦嬷嬷似有牢骚要发,嘀咕道:“老奴打听过了,据说皇庄要种三千多亩的白叠子供淑妃娘娘观赏。
“那么多白叠子,得耗多少钱银,圣上竟然也允了,纵容成这般,简直不成体统。”
郑惠妃缓缓坐到榻上,“圣上偏宠温淑妃人尽皆知,侍寝,共乘,出入,皆要带她,你同我说这些,有何意义?”
秦嬷嬷被噎了噎,说不出话来。
郑惠妃淡淡道:“人家好歹是一国之君,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得心的人,若连这点喜好的权利都没有,还做什么君主?”
秦嬷嬷沉默不语。
郑惠妃疲惫道:“我乏了,等会儿太子过来,让他自行温习功课。”
秦嬷嬷应是。
去往寿安宫的周瑾行面色略微古怪,昨晚他翻看近几月寿安宫周边的来往人员,郑惠妃来的次数是要比以往多一些。
郑惠妃以前曾是许太后安插进来的,知道他的忌讳,理应避嫌。
这些年她也确实安分守己,就算有打理六宫之权,也毫不骄纵,处事素来低调,叫人挑不出错处。
这是他把太子养在她手里的根本原因。
与寿安宫那边频繁接触,不免让他生出疑窦。
此刻寿安宫的许太后躺在榻上,钟嬷嬷刚喂完药。
室内烧着炭盆,暖洋洋的,许太后嫌药味重,钟嬷嬷开窗透气。
外头的冷冽从缝隙钻进来,一下子把药味冲淡不少。
没过多时,宫婢来报,说皇帝来探望了。
许太后疲乏道:“让他进来罢。”
周瑾行撩袍进寝殿,向许太后行了一礼,关切问道:“阿娘可好些了?”
许太后道:“扎了银针,用了些药,比前两日好多了。”
周瑾行坐到凳子上,看她气色不佳,说道:“天气愈发寒冷,阿娘可要注意着些,莫要再受寒,恐病情反复。”
许太后“嗯”了一声。
母子叙着家常,哪怕相互间早有隔阂,仍旧维持着表面上的体面。
似想起了什么,许太后忽然说道:“七郎的事哀家原不该多嘴,只是郑惠妃心中有怨怼,你还是多顾虑着些。”
周瑾行沉默。
许太后继续道:“自打温淑妃进宫后,七郎对她甚是偏宠,想来那孩子的脾性是合你心意的。
“我这个老太婆原不该多管闲事,不过后宫的女郎总容易争风吃醋。
“郑惠妃虽识大局,到底是女儿家,难免有点小家子气。回数多了,就往哀家这儿跑,倾诉七郎对她的冷落。
“哀家年事已高,管不了这许多,七郎自己也该有分寸。”
这番话巧妙地解释了为何郑惠妃频繁来寿安宫接触的原因。
周瑾行没表现出什么情绪,只道:“儿知道了。”
许太后咳嗽两声,“后日的宫宴哀家就不去凑热闹了,拖着病体总是没什么精神,省得扫你们的兴。”
周瑾行:“那阿娘多加休养。”
许太后点头,又问道:“我听郑惠妃说你打算在皇庄种数千亩白叠子用作观赏,可当真?”
周瑾行应道:“儿打算试一试用白叠子做纱线纺织。”
听到这话,许太后愣了愣,诧异道:“白叠子可是金贵东西,用它来织布,岂不比丝绸还昂贵?”
周瑾行摇头,“可以育种,只要种子廉价,种得多,自然就寻常了。”
许太后轻轻的“哦”了一声,试探问:“这法子可是温淑妃想出来的?”
周瑾行:“对,儿觉得似乎可行,便由着她了。”
许太后没再多说什么,只道:“脑袋瓜是要比郑惠妃聪慧许多。”
之后二人又说了一阵子,周瑾行才离去。
室内清静下来。
许太后望着炭盆,不禁有些失望。
她那好大儿,瞧着精气神儿似乎还不错,看来郑惠妃那把刀不太中用。
这都一个多月了,也没见什么影儿。
许太后缓缓闭目,百无聊赖地掐捻珠,日子委实太漫长。
走出寿安宫的周瑾行忽地顿身,回头看了一眼。
秋风萧瑟,红墙绿瓦在阴霾的天空下显得死气沉沉。
想起方才许太后说起郑惠妃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假?
值得推敲。
见他似在神思,黄内侍小心翼翼道:“陛下?”
周瑾行回过神儿,“回了。”
步辇早就侯在一旁,周瑾行由黄内侍扶着坐上去,待他坐稳后,八名内侍起身将其抬回乾政殿。
待到宫宴的头一天,属于长春宫的年例由内务局派发过来。
有金锭两枚,白银二十枚,以及各色锦缎共计数十匹,还有兽皮两件。
宫里头的器物禁止外流,但钱银不一样。
温颜掂了掂那两枚金锭,沉甸甸的。
这些钱银用作购买棉花种子足够了。
她欢喜地看呈上来的布匹,花色多数都偏鲜艳,毕竟她年轻。
采青是陪嫁来的体己人,温颜挑了一匹布给她裁衣。
因着是婢女,不能越级,只能用次些的缎子,但也体体面面的。
还有程嬷嬷和小安子各选了一匹赏赐。
明日就是宫宴,每回遇到这种大型场合,程嬷嬷就会花费心思把她收拾得光鲜靓丽。
翌日一早她就被催促起来梳洗。
温颜睡眼惺忪,作为一名起床困难户,早起真的需要勇气。
采青给她洗了把冷水脸,她才稍稍清醒了些。
用完早食,一干人等麻利地打理她的行头。
圆髻被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的妆容偏稳重,颇显端方。
白色里衣外是加绒的杏色交领衫子,外罩鲜亮的团花纹橙色短褙子,下半身则是破裙,裙内穿了保暖的长裤。
短褙子布料厚重挺括,内里夹绒,极具保暖效果。
温颜生得白净,抢眼的橙色衬得气色极佳。她站在衣冠镜前,再次折服于程嬷嬷的审美。
采青取来御寒的牙色斗篷,程嬷嬷给她披上。
室外冷,需斗篷防风,到了室内就可脱去,因为有炭盆取暖。
像宫里头的主子们都有地龙供暖,用煤炭作原料供应整个冬天。
但要在入冬才开始供应,因为这个时代的煤炭极其昂贵,一个冬天就会烧掉不少钱银开销。
这会儿才到深秋,若是觉着冷,多数都是烧的炭。
迎春殿的李娴妃过来同她一起去保和殿,相比之下,李娴妃则打扮得素净得多。
看到温颜那模样,李娴妃毫不吝啬夸赞道:“淑妃妹妹当真水灵。”
温颜打趣道:“姐姐可莫要哄我。”
李娴妃拉着她的手打量,“这身极好。”
稍后小安子来催,“两位娘娘该动身了,可莫要误了时辰。”
二人这才起身。
此刻保和殿那边已经来了不少人。
见到玉阳夫妻,宁国公杨忠怀多少有些尴尬,特地避开他们。
在场的皆是京中有爵位的权贵,相互间热络笑谈。
郑惠妃携太子而来,人们纷纷同母子行礼,她一如往常端的是贤妻良母的形象。
那时人们都觉得她日后多半会成为正宫娘娘,故而对她的态度颇为敬重。
太子周渊是从齐王府过继来的,对那房人自然要亲近些,与他们说了好一会儿话。
温颜她们过来时人都来得差不多了,玉阳朝她招手,她携李娴妃一道过去。
妇人们聚到一起唠嗑。
另一边的郑惠妃瞥了她们两眼,李娴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跟长春宫来往,也真是奇了。
待到巳时末,乾政殿的周瑾行才过来,一袭正红圆领袍,两肩及前胸均绣有金丝龙纹。
腰束九环带,脚蹬六合靴,头戴幞头,端方雅重。
他极少穿红,原本气质沉稳端肃,一身正红上身,好似端方不可亵渎的老干部。
有点古板禁欲系的味道。
温颜还挺喜欢这款的,因为老干部不可侵犯的外表下有一颗闷骚得五颜六色的心。
【哇哦,今天老板也太帅了叭,笔芯!】
【那小腰哟,啧啧!】
听到她色眯眯心声的周瑾行无比嫌弃。
人们纷纷行跪拜礼。
周瑾行走到上首的桌案前跪坐,道了声平身。
众人陆续起身。
小太子坐到他的下方,旁边则是郑惠妃。
温颜同李娴妃共坐一方。
食案两人一组,双膝跪地,有支踵做支撑垫在屁股下,不会腿麻。
人们按品阶依次入坐,从亲王公主排序下去,直到最后的伯爵。
周瑾行同端王闲聊了几句。
其实像这样的宫宴最是无趣,李娴妃一年到头都凑不了两回。
莫约正午时分,宫婢陆续传菜,共计十六道菜品,有冷盘,热菜,炖汤和甜品。
最先呈上来的是冷盘,有三道,分别是卤鹅拼盘、拌鲜藕和鱼冻。
每组食案旁都有宫婢伺候布菜,若是想饮酒,七八种供应。
李娴妃觉得梅子酒还不错,温颜则对桂花酒有兴趣。
宴席上人们纷纷感谢天子赏赐。
那气氛就跟公司年会差不多,大家都去跟领导吹牛皮拍马屁,扑面而来的熟悉感令温颜窒息。
不一会儿热菜上桌,有六道,烧鹿肉、酒蒸鲋鱼、五珍脍、蒸螃蟹、炙羊肉和油泼兔。
这时候到了赏舞的环节,无非都是传统的宫廷舞蹈,中规中矩。
温颜光顾着胡吃海塞,对酒蒸鲋鱼兴致浓厚。
待舞蹈退下后,人们举杯相祝,盼着来年风调雨顺。
李娴妃拍了拍她的手,提醒该端酒盏了。
温颜只得端起酒盏敷衍。
第二场是舞剑表演。
温颜后知后觉意识到现代流传的酒桌文化,咱们老祖宗正在进行啊!
坐在正上首的周瑾行原本以为会听到乱七八糟的声音,结果并没有,反常的安静如鸡。
瞥了一眼那女人,胡吃海塞,很符合她的作风。
宴席上的公卿们相互敬酒,就跟同事之间溜须拍马差不多,简称应酬。
温颜总算明白为何李娴妃兴趣缺缺了。
她一年到头只有在中秋、年例、元宵之类的时候才会出席,其余都是懒得出来应付,因为无趣。
炖汤上来时,许多人已经酒过三巡。
莼菜银鱼羹鲜美至极,清炖乌鸡汤也变得平庸,冬瓜虾丸清淡抢眼,是李娴妃的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