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达夫不知道眼前这个一直比机器还要有条不紊的男人是为什么出现了如此大的情绪波动,他只知道,这是他唯一的生机。
去他妈的规则,他不想死。
他掀翻了方桌,冲上前夺下褚洄之手中的枪,抱着此击必中的决心,向着褚洄之扣下了扳机。
子弹出膛。
第102章
虽然斯达夫开枪突然且二人此刻距离过近, 但如果褚洄之想躲掉这一枪,也并不算什么难事。
可子弹行进的残影映在视网膜上,在千钧一发的几毫秒内, 褚洄之脑海中窜出的想法一个比一个不像话。
这把老式手枪威力不大, 不是击中要害不会致命。
如果他现在受伤的话,莫岁应该就会心软了。
也不能伤得太重, 要是晕倒,他就不能拉住莫岁的手让莫岁别走了。
褚洄之放弃了躲闪, 高速飞行的子弹与空气摩擦产生巨大的热量,几乎已经烧灼到他的皮肤。
时间的弧线仿佛被无限拉长,褚洄之鼓起勇气与莫岁对视,可小鸟的眼睛透亮到像一对透明的玻璃弹珠,他完全没法看清莫岁本人此刻究竟是什么情绪。
下一秒, 巨大的冲击力袭来,褚洄之向后倒去。
可这股冲击力并不是子弹带来的。
褚洄之深觉匪夷所思, 皱眉看向在最后一瞬间将自己扑倒在地的阿查。
那枚子弹打入了阿查的肩胛, 褚洄之毫发无伤。
局势已经明朗,率先暴起的是坐收渔翁之利的兰蒙。
他从座椅下抽出重型机枪, 将还要向他冲来的斯达夫一梭子打成了血肉模糊的筛子。
“连朝自己开枪都不敢, 有什么资格引领航舰出生入死。”
兰蒙单脚狠狠踩在了斯达夫的头颅上,霎时浆血四溅。
他转向宴会厅内的其他人, 高声道:
“如果还有人想跟随这个连失败都不敢面对的懦夫,下场就跟他一样。”
人群惶惶而动, 一时之间,脚步声和枪声四下而起, 兰蒙的下属控制住负隅顽抗的叛党,宴会厅内一片混乱。
莫岁原来待着的地方已经不安全了, 人多眼杂,他只好在人群发现他之前先行离开。
眼见莫岁飞快转身离去,褚洄之心弦猛地一颤。
他想起身去追赶莫岁,可歪倒在他身侧的阿查却在此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阿查瘦削染血的手死死按住了褚洄之,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刚刚还中了枪的人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褚洄之一下竟没能推开他。
阿查用力攀抓着褚洄之的肩膀,撑着身体凑到了褚洄之的耳边。
“您可以,帮我杀了兰蒙。”他耳语道。
一片混乱之中,仅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虚弱沙哑,语气却极其笃定。
阿查转过他那双满是死气的眼珠,牢牢盯住了褚洄之。
“您能杀了斯达夫,您也能杀了他。”
这话是什么意思。
二人对视,褚洄之顿生警惕。
这人秘密很多,甚至有可能是在兰蒙授意下来试探自己的,在自己明确他的意图之前,他不是合适的可利用对象,还是和他保持距离比较稳妥。
“让兰蒙听到你说的话,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褚洄之没什么感情地拒绝道:“我是不是让你误会了什么?我并不在乎你和兰蒙之间有什么恩怨,也没有救人脱离苦海的爱好。让开。”
说完,褚洄之甩开阿查起身,阿查的下一句话却再度叫停了他。
“您养的鸟真的非常通人性,能在听到枪声后穿过复杂的舰体找到这里,倒是比很多人类都聪明。”
褚洄之一顿,神情瞬间冷厉,他嘴角浮起森然的微笑,向前迫近揪住阿查的衣领,毫无温度的眼神盯住了不自量力的阿查:
“拿这个威胁我?你活腻了吧?”
修长的手指深入阿查背后的伤口,褚洄之那张精致到有点非人感的脸溅上血渍,让他的笑意看上去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褚洄之温声低语,如果不听他说了什么,倒真像是在关心阿查的伤势:
“你伤得不算很重,但真论起来,这颗子弹和你的心脏之间也就那么一点距离而已。要是子弹打穿你的动脉,也只能怪你自己运气不好。”
剧烈的痛感自伤口翻搅涌上,粘稠的血液滴答落下,阿查脸色惨白如纸,他强撑着断续道:
“您放心,除了我,没有其他人看到它。”
“至于您究竟能否信任我,那是我会证明的事。”
逃离人群的莫岁现在脑子很乱。
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各种各样的情绪混杂成理不开的一团,他觉得自己需要找个能独处的空间好好冷静一下。
莫岁是在褚洄之向自己开第一枪的时候到达现场的。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远远地只看见褚洄之举枪向自己扣下扳机,那瞬间,他差点恢复人形冲进宴会厅里。
幸好褚洄之没事,莫岁惊疑交加,还没等心绪稍加平复,他又看到褚洄之将枪递给了对面的男人,怂恿着那人也朝自己开了枪。
强烈的灯光下,褚洄之身上宽大的黑色罩衣吸收了一切光线,衬托之下,他露出的那截白皙到不见血色的手腕极像一截苍苍的白骨,掌心优雅地翻而向上,简直像死神在邀人共赴永眠。
要不是看见那粒自己印下的红色小痣还在褚洄之的手腕上,莫岁几乎要怀疑自己是认错了人。
褚洄之表现出的样子是他从没在自己面前显露过的。
男人绝对暴力也绝对冷淡的姿态令莫岁觉得很陌生,就算之前已经打过几次预防针,他也依旧难以避免地感到割裂。
可比起这些,真正令莫岁感到慌张的,是他恍然察觉,自己居然看这样的褚洄之看得有些入神。
他说不好,他甚至觉得,要是站在褚洄之对面的人是自己,被褚洄之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凝视着,他大概也会义无反顾地朝自己开枪。
至于褚洄之担心的东西,说实话,莫岁压根就没想到。
比起分心思觉得褚洄之恐怖,莫岁现在只害怕自己脑袋出了问题。他怎么会觉得一个人连谋虑算计他人的时候都优雅漂亮呢?
也因此,斯达夫暴起开枪的时候,完全陷入混乱的莫岁其实是没太反应过来的。
与褚洄之对视的那一瞬,莫岁甚至有些庆幸他此刻不是人形,不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肯定会被褚洄之看穿。
所以莫岁其实是慌不择路地逃跑的。
跑到无人的地方,他过速的心跳稍稍平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最后一枚子弹射出之后的事情。
他当时走得很急,只确定褚洄之没受伤,却并没太看清究竟具体发生了什么。
记忆闪回,过眼的模糊片段在脑海中变得清晰,莫岁一个急刹停在了原地——
等等,刚刚是不是有人扑到褚洄之身上了?
绝对是吧!
一贯神经大条的莫岁此刻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回想起记忆里的画面,他只觉得哪里都不顺眼。
阿查紧紧扣住褚洄之肩膀的手,一片混乱中只有那两个人才能听到的耳语,还有褚洄之向阿查露出的微笑。
画面中所有的细节都让莫岁不知何故心里发慌,甚至同时沾湿两个人衣摆的血迹都令莫岁觉得碍眼,胸口憋闷,莫岁震悚地发现,他好像是在妒忌。
可这太没有道理了。
他在妒忌什么呢,他不应该对阿查产生任何负面情绪才对,阿查救了褚洄之,两个人的互动也完全在没必要误解的正常范围内。
莫岁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大方的人,他大多数时候不会也不屑和别人斤斤计较些什么。可此刻,不知为何,他竟然像个最幼稚的孩子,忍不住去设想那些明知荒谬的可能性。
褚洄之会喜欢别人吗?
莫岁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么个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的想法。
褚洄之说过阿查长得跟自己有点像。
如果褚洄之喜欢自己是因为自己的相貌和自己救过他,那他也会对阿查产生好感吗?
小鸟的脑容量实在是不够莫岁想清楚这些问题,他加速回到房间,冲进了窄小的淋浴间。
恢复人形的莫岁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在一片茫然中觉得自己头脑有些发热。
这当然也有宴会厅内兰蒙施放了催化药剂的缘故,可莫岁对此毫不知情,只以为是自己的心理原因。
四方的淋浴间内没有洗手池,只有一个镶嵌在天花板上的花洒,心神不宁的莫岁想也没想,直接打开了花洒的开关。
或许是因为他对设施不够熟悉,覆盖面积大到超乎预料的放射状水幕立时当头淋下,莫岁从头到脚瞬间湿了个彻底。
他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关掉花洒,却也已经为时过晚。
冰凉的水流从发丝滑落,滴滴答答地落在地砖,湿透的衣服也紧贴在了身上,让莫岁感觉更加不舒服。
烦死了,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莫岁心头突然升起强烈的烦躁感和挫败感,他向后捋了一把还在滴水的刘海,靠着冰冷的墙面坐在了湿漉漉的地上。
“莫岁,你能不能成熟一点,丢死人了。”
莫岁小声命令自己,他蜷起膝盖,把还在发烧的脸藏了起来。
褚洄之赶回房间后,第一件事是扫视了屋内一圈。
他没看到莫岁。
可莫岁除了回到这里还能去哪儿。
难道是因为太不想见到他,所以跑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了吗。
指尖扣入掌心,褚洄之的眸色顿时沉到失去所有折射的光点。
他抿着唇,缓步走进房间深处,看到淋浴间的门缝里透出一点光亮。
煎熬的心脏霎时死而复生,褚洄之深呼吸,推门而入。
两相对视的一瞬间,两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意外的神色。
莫岁纯粹是觉得尴尬,他没想到褚洄之回来得这么快,他都还没来得及站起来。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水,故作若无其事地道:
“咳,不小心淋了点水。拉我一把。”
看到形容狼狈、浑身湿透的莫岁,褚洄之震惊到一下子忘掉了所有打好的腹稿。
他强行挤进了狭小的空间,将莫岁从地面拉起,同时反手锁好了淋浴间的门——
不论怎样,先让莫岁没法跑走再说。
褚洄之之前说淋浴间小到大概只有两个站立身位,这话半点没夸张。
两人几乎紧挨在一起,褚洄之不得已伸手撑住莫岁身后的墙壁,这才能保证两个人都有足够的位置站立。
呼吸交错,褚洄之的衣服和皮肤都被莫岁身上的水迹浸湿,莫岁也能清清楚楚地闻到褚洄之身上缭绕着的血腥气和酒气。
莫岁闻到这个味道就想到刚才发生的那些令自己纠结的事,他皱了皱鼻子,带着点埋怨道:“你身上的味道很难闻。”
闻言,褚洄之眸光一颤。
他现在实在不想从莫岁口中听到任何对自己的负面评价。
他伸手打开了花洒。
刚刚花洒给莫岁带来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听到水流落下的声音,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似的向后仰头,却忘了逼仄的淋浴间实在没有供他躲避的余地。
可莫岁并没有撞上坚硬的墙面,褚洄之的手垫在了他的脑袋和墙面之间。
水流的缓急和温度也控制得很好,不像刚才和发狂的瀑布似的,再加上褚洄之替他挡去了大部分的水流,所以莫岁没什么不适,甚至还比刚才还暖和了不少。
难闻的气味随着水流冲刷一点点散去,但莫岁觉得自己还是忍不住想骂人。
他咬牙给了褚洄之一拳:“神经病。”
因为刚有不少水滴进了眼睛,莫岁现在眼眶有点发红,他这幅样子落在褚洄之眼里,简直就跟哭过没什么区别。
褚洄之心脏钝钝地发疼,他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对,只好笨拙地擦去莫岁脸上的水渍,可很显然,他同样被淋湿的双手只能适得其反。
但莫岁没有阻止褚洄之没什么正向效果的举动。
他突然意识到,此刻,除了褚洄之需要确认自己并没有排斥他之外,自己其实也非常需要确认,褚洄之对自己是唯一特殊的。
水流声很是嘈杂,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距离过近,两个人都错觉般听见了彼此的心跳。
褚洄之突然开口道:“莫岁,我会努力做个好人。”
自己空洞的保证听上去肯定非常没有可信度。
褚洄之深觉语言的苍白无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紧,却还是一字一句认真地说了下去:
“我知道自己缺乏同理心,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本性善良的人,总是会用并不光明磊落的手段达成目的,但我真的想做成一些最终能有好结果的事。”
“我很容易走歪,很容易做错事,你能不能,不要放弃我?”
但莫岁现在更想询问的另有其事。
他抬起眼,看向正忐忑不安注视着自己的褚洄之。
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一点点加快,莫岁小声问道:
“那你会一直对我最好吗?”
“就算有其他和我长相相似的人,就算有其他救过你性命的人,就算有比我更好看、比我更聪明、比我更勇敢的人,你也会一直对我最好吗?”
莫岁的话完全出乎了褚洄之的意料, 他甚至被莫岁这一记直球打得有点发愣。
他当然觉得莫岁应该得到最好的,这与莫岁是否喜欢他无关。
可莫岁为什么要这么问,莫岁为什么希望得到他的承诺。
褚洄之耳尖发烫, 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喉结滚动,他的心跳彻底乱了节奏。
莫岁却急切地想得到答案, 甚至在狭小的空间内尽他所能地往前凑了凑。明亮的眼睛望向褚洄之,他再次追问道:
“会吗?”
所有的花言巧语在此刻都显得冗杂无趣, 褚洄之丢盔卸甲。
他放弃所有多余的思考,低头看向莫岁,珍重地点了点头。
“会。”他笃定道。
得到肯定答案的那一瞬间,莫岁不安的心跳并没有如他所愿得以缓解,恰恰相反, 心里各个角落都像是噼里啪啦地放起了小小的烟花,莫岁的整个世界都变得更加天旋地转。
怎么回事呢。
莫岁抬手按住了胸口, 欣喜的热流源源不断地从心口涌出, 他只能确定自己此刻确实非常开心。
“但是,莫岁。”
另一边, 褚洄之总算找回了他平时的语言能力, 缓了口气认真道:
“不管别人怎么认为,在我这里, 不会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漂亮聪明勇敢的人了,但他们不是你, 所以他们都不够好。”
褚洄之唇角漾起微笑,温柔的眼底亮起粼粼的水光:“就这么简单。”
莫岁被褚洄之夸得晕头转向, 心头绚烂的烟火永远也放不完似的,还在没完没了地绽放。
感受着内心剧烈到令人发慌的悸动, 莫岁卷翘的睫毛颤了颤,不知怎么地憋出了句和他真实想法并不相符的话:
“我……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褚洄之唇边的笑容更扩大了些,漆黑的瞳孔中满满地倒映着莫岁的脸,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声音里满是笑意:
“这可怎么办,我却觉得自己说的还不够好。”
或许是因为褚洄之那双眼睛天生就长得过于潋滟深情,当被他注视着的时候,人总难以避免地会产生大脑空白的感觉。
莫岁像一只掉进了湍急河流里的小鸟,呛了好几口水后才发现这条河居然是甜的,于是他便更加晕晕乎乎,连他其实可以轻松振翅飞离河水都忘记。
虽然纠结,虽然煎熬,但就是非常喜欢。
喜欢被褚洄之夸奖,喜欢被褚洄之注视,喜欢和褚洄之待在一起。
整颗心早已被经日累月的情愫填满,莫岁在这一刻终于恍然大悟。
他觉得自己真的迟钝到离谱,他明知道自己喜欢跟褚洄之相关的一切,却为什么到现在才察觉,他喜欢的分明就是褚洄之这个人本身。
那一瞬间,莫岁豁然开朗似的猛地抬起了头,他看向褚洄之,一贯清冷的眼睛倏然释放出极柔软又极绚烂的光彩。
许多想说的话一下子都堵在了胸口,一团乱麻理不出线头,莫岁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可他又急迫地想要说些什么,片刻后,他突兀地朝褚洄之道:
“想看烟花。”
“烟花?”
褚洄之一愣,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他望向莫岁那双闪着细碎光芒的眼睛,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他不敢贸然定论,可心脏狂跳无法克制,像是隔着时空强烈共鸣到了即将实现的愿望。
“唉呀,我在说什么。你先等等。”
莫岁摇了摇头,他否定自己刚刚的胡言乱语,准备重新组织措辞。
他不会说什么文绉绉的好听话,却又觉得一句轻飘飘的“我喜欢你”实在没法在这种时候表达他的情绪,纠结了半天,除了脸上的温度愈加升高,他坦白的进度竟没见半点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