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洄之分明知道莫岁叫的就是他,也知道自己才是那个抢走了他人独特称呼的后来者,却像是不满与他人共享同一个称谓似的,故意为难道:
“岁岁刚刚叫的是谁呢?我实在是搞不太清楚,可以解释一下吗?”
莫岁心脏一颤。
他本来就是因为乔装后没人认识自己才大放厥词,听到褚洄之叫自己的名字,他像是被人一下扯掉了伪装,这才后知后觉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丢脸的东西。
他心虚地移开视线,装作没听见褚洄之的话,希望能糊弄过去。
但褚洄之没要到好处,显然不会轻易翻篇。
高大的身形往下俯了俯,竟然显出两分委屈巴巴的感觉来。
“我知道自己比不上其他人,向你要个不一样的称呼也不行吗?”
褚洄之不像莫岁,说起这些怪话来一点负担都没有,格外情真意切。有几个路人经过,投向二人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欲说还休。
大庭广众之下,莫岁脸皮薄,当下就有些脸热,他赶紧制止还要添油加醋的褚洄之:
“你别说了,哪有什么其他人。”
褚洄之的狐狸尾巴已经要翘到天上了,慢条斯理地追问:“那叫我什么?”
在褚洄之意图明显的注视下,莫岁实在招架不住。
他眼神飘了飘,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语速极快地道:
“……褚哥,可以了吧。”
“什么?声音太小了,没听清楚。”
褚洄之眼角眉梢的笑意已经掩藏不住,却还在装模作样地耍赖。
“我的名字好像没有六个字吧。”
这人懂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
莫岁简直想直接给他一肘,他深呼吸,拽住褚洄之斗篷的系带,将人用力拉向自己。
“好话只说一遍,没听见拉倒。”
彻底被惹毛的小少爷盯住得寸进尺的某人,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褚洄之带着莫岁进入一处保密空间,摘下了斗篷和面具。
莫岁的虚拟面容系统在此处也已经自动失效,但褚洄之提前跟他说过他认识要见的人,所以莫岁倒也不慌。
“我为什么会认识你的合伙人?”
莫岁还是觉得奇怪,褚洄之说这位合伙人承担了现实中的物流以及宣传工作,可自己连褚洄之在搞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额外认识这号人物。
褚洄之看向他,答非所问:“你看不惯缪特,是因为他对瑞卡的死亡不甚在意吗?”
莫岁莫名其妙:“突然提这个干什么?”
褚洄之顿了一下。
瑞卡“死亡”的时候莫岁还是个满地乱跑的小豆丁,他总不好说自己是在担心莫岁见到活着的瑞卡会想起早已经作废的婚约。
他摇了摇头,也觉得自己很神经质:“算了,没什么。一会儿不要被吓到。”
空间尽头,传出了略显疲惫的中性女声:
“你把他带来干什么。”
瑞卡的脸自阴影中显露出来,无精打采的眼睛带着隐隐的责备,斜瞟了眼褚洄之:
“我还以为,这些危险的脏事,你会瞒着他。”
但她很快点头表示理解:“也是,你哪会真舍得让他始终蒙在鼓里。”
莫岁怔愣,他没见过长大后的瑞卡,但眼前的女人长得和缪特一模一样,就算再匪夷所思,这人也只能是早在十一年前就已经被认定死亡的瑞卡·嘉利。
“你是,瑞卡?”
莫岁难以置信,他急切地上前两步,想再凑近瑞卡一些,却被褚洄之拽住了后衣领。
“你放手,让我确认下她是不是AI或者机器人。”
莫岁没明白褚洄之为什么不让他靠近瑞卡,还企图跟人讲道理。
褚洄之这口醋吃得就不讲道理,他采取的是严防死守于未然的战略。
“是活人,站远点看也一样。”他道。
“所以她就是你说的合伙人?”
莫岁回过神,眼睛又睁大了一圈,他觉得这个世界非常荒谬:
“你早就知道瑞卡还活着?不对,等等,你俩怎么认识的?”
看着生龙活虎一顿折腾的莫岁,一贯表情冷淡的瑞卡嘴角浮出笑意,自己走了过来。
“好久不见啊,小莫,还记得姐姐吗?”
瑞卡只把莫岁当小孩,却存了刻意给褚洄之找不痛快的心思。她比莫岁高出一点,微微弯腰,伸手要捏一把少年的脸颊。
褚洄之眼疾手快,一把钳住瑞卡的手腕向外撇开:
“不就是最近客户量变多了让你对接了几个通宵吗,至于这么记仇?”
“小心眼。”
瑞卡揉了揉手腕,笑意在浑浊的眼底摇摇欲坠。她看上去就是身心俱疲,很显然,让她劳神至此的不止是分内的工作而已。
另一边,莫岁没搞清楚状况,还在锲而不舍地追问当年的真相:
“你是真的瑞卡?当年那场大火没死人吗?缪特知道你还活着吗?”
瑞卡温和地看着他,语气平和,说的话却跟鬼故事似的:
“当年那场火烧得那么猛,当然有人死了。”
“可毕竟我和缪特长得一模一样,到底死了谁也很难认出来嘛。小莫要不要猜猜,死的究竟是双胞胎里的哪一个呢?”
这话暗示得很明显,就算震惊,莫岁也还是下意识顺着瑞卡的话接了下去:
“死的人是缪特?可缪特这些年一直都活得好好的啊,我和他不是经常见面吗?”
“吓唬小朋友有什么意思。”
褚洄之看不下去瑞卡神神叨叨的样子,他的手搭在了莫岁的肩膀上,按住了心神不宁的莫岁。
褚洄之抬眸看向瑞卡,接着道:
“应该这样说吧,在那场大火中,你们两个都已经死了一次。在生物意义上消亡的缪特,以及在社会意义上死亡的瑞卡。”
“你这些年女扮男装,将自己彻底变成了缪特,也是够能演的。”
瑞卡沉默,眸光沉郁一瞬,但很快又重归平静。
她嘴角更上扬了些,单手捋起额发,那张寡淡平和的脸上显出两分和缪特极为相似的玩世不恭:
“嘁,本来还想拿这个消息当重磅炸弹来吓唬你们两个呢,和你这种人一起玩儿真是没意思。”
女人斜靠着桌台,原本挺拔的身姿变得更加随性,她拿出把折扇抵着下巴,卷曲的长发垂下,看上去和缪特一模一样。
低到分不出性别的笑声闷闷地从胸腔传出,她调侃道:
“不过我们小莫真的很给姐姐面子啊,收收下巴,快掉下来了。”
“当年死的人其实是缪特?”
莫岁完全没法消化令人震惊的真相,他满脸不解:
“那为什么你要扮成他?”
瑞卡叹了口气,轻声道:
“没办法,不扮成缪特那个家伙的话,我不能继承爵位,更没法替那个蠢货报仇啊。”
母亲改嫁那年, 缪特和瑞卡只有十岁。
兄妹俩很讨厌他们的继父罗茨,那个明明满身烟酒味,却穿着被香料熏透的昂贵西服的男人。
因为他不会像二人的亲生父亲一样让他们坐在脖子上去爬庭院里最高的榆树, 更因为他在和母亲订婚的第一天就撤下了大厅里一家四口的合照。
“为什么要让他住进家里?”兄妹俩问过母亲。
刚过服丧期不久的贵妇人笑了笑, 温柔却苦涩地道:“缪特和瑞卡想一直住在大房子里对不对?他会保护我们的。”
丈夫的暴毙让恶犬们盯上了家族岌岌可危的产业,而那个男人是唯一能够替空有爵位而无实权的嘉利夫人解围的人。
缪特和瑞卡其实并不在意能不能一直住在大房子里, 但母亲已经做了决定,他们不愿意再让母亲伤神。
“我们要做懂事的孩子, 讨厌他是我们的事,和母亲没有关系。”
缪特如此嘱咐瑞卡。
于是,在婚礼上,“懂事”的缪特用自己还不熟练的兽化能力烧毁了新郎的礼服,而瑞卡在每位来宾的邀请函上都画了难看的鬼脸。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三年, 直到瑞卡发现,她唯一的同党, 正在变得和他们的敌人越来越亲近。
“缪特, 你为什么又单独和罗茨见面?”
某天夜晚,瑞卡闯进了缪特的房间, 怒气冲冲地将一份统计表拍在了哥哥的脸上。
“周二, 你和他单独在书房待了三个小时,周四晚上, 他带你去参加晚宴你没拒绝,今天又是, 而且你居然忘了你答应过我,今天要教我怎么兽化!”
少年静静地看着生气跳脚的妹妹, 不久后,他冷冰冰地说出了令瑞卡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的话:
“瑞卡, 没有天赋的话,我教你你也学不会的,不要白费功夫了。”
“我想和谁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我们是双胞胎不是连体婴,你没有自己的生活吗?”
那天,愤怒的瑞卡砸碎了缪特房间里所有能砸的东西。
也因为生气,她完全没有注意到,缪特之所以没有起身阻止她,不是因为缪特对她的情绪不闻不问,而是因为满身虚汗的缪特已经没有力气起身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缪特变得越来越强大,也变得越来越清瘦且沉默。
与之相伴的,是罗茨逐渐吞掉了嘉利夫人手中所有的财产和权力,缪特跟着继父出入名利场,所有人都说,他们的继父对待缪特就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好。
瑞卡发现端倪是在十四岁那年。
那天,母亲因病晕倒,而缪特一整天都没出现在病床前。
瑞卡在次日拦住了缪特:“缪特,我们谈谈吧。昨天母亲晕倒的时候,你在哪里?”
“父亲的书房。”缪特回答,“没来得及赶过来,抱歉。”
瑞卡也忘记她是怎么和缪特拉扯起来的了,总之,她扯坏了缪特的衣袖,在缪特瘦骨嶙峋的右上臂上,她看到了一排密密麻麻的针眼。
新伤叠在旧疤上,或青或紫,经年累月,像是无数虫蚁啃噬过的丝帛。
“那天我什么也没问出来,所以我跟踪了缪特。”
瑞卡面不改色,那些痛苦的记忆她已经一帧帧回忆过太多遍,所以讲述起来也没什么负担。
“我这才知道,罗茨的书房里有一间实验室,而缪特是他的实验品。”
真相大白的那一天,瑞卡躲在实验室的角落,目睹了噩梦般的一切。
被捆缚在手术台上的缪特条件反射地抗拒罗茨的靠近,却又因为男人的一句话放弃了抵抗——
“你不试药,是要我把瑞卡抓过来代替你吗?的确,你们的基因这么相似,她的兽化能力却完全不如你,是很有实验对照的必要。”
然后,瑞卡眼睁睁看着继父将不知名的药物注入缪特体内,看着缪特数次进入可怖的兽化状态又被电击回人型,看着继父向屏幕后不知姓名的神秘人汇报实验进度,说新药的稳定性比以往更高,有投入正式使用的可能。
直到继父离开,剩下半昏迷的缪特一个人在实验室,瑞卡才爬出了自己的藏身之地。
瑞卡现在都还记得缪特看向自己的眼神,悲伤、绝望,却又带着终于被发现的埋怨和解脱。
缪特的皮肤灼烫到可怕,瑞卡却紧紧地抱住了他,她这辈子都没有流过那么多眼泪,冰凉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打湿了两个人的衣服,却依旧没能降下缪特身上的温度。
从缪特口中,瑞卡得知了这些年的真相。
罗茨在替某位位高权重的贵族做事,那人需要一个天赋极高、拥有贵族血统的实验体,因此,毫无疑问地,缪特成为了他选择的投名状。
实验是为了用药物最大限度地激活兽化者的兽化程度,可谁知道“最大”究竟是个什么程度,于是,一剂剂更加刺激的新药被注入少年的身体,折磨也变得看不到尽头。
“不是都说双胞胎有心灵感应的吗,可在他受苦的那些时候,我一次都没感受到。”
瑞卡的声音听起来空空落落,或者说,她整个人早就已经被掏空了。
完全被震惊的莫岁不知道说什么好,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是罗茨害死了缪特吗?”
“不。”
瑞卡抬眸,眼神里带上了决绝和痛快交织的恨意:
“当年那场火,是缪特放的。”
在瑞卡又一次潜入实验室的时候,她被罗茨发现了。
没什么兽化能力的少女当然逃不开一个成年男人的钳制,在针头对准她血管的那一刻,缪特失控了。
熊熊燃烧的火焰冲破了一切禁制,直接将罗茨的手臂烧成了焦炭。半兽化的缪特挣脱束缚带,拿着手术刀,发疯似的一刀刀捅向罗茨。
等缪特回神,周围已经是一片火海,身下的罗茨早已咽气,而他本人也油尽灯枯,从口鼻溢出的鲜血浸透了整片衣襟。
“缪特跟我说,他早就知道自己快死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我。他让我带着妈妈离开主星,不要回来,不要追查,活着就好。”
瑞卡垂眸,笑得比哭还难看:
“可是没办法,我从来不是一个听话的妹妹。我说,不,我要报仇。”
家中实际的掌权人与继承人同时死于意外,嘉利夫人又缠绵病榻,罗茨的亲族自然会盯上嘉利家的家产。
瑞卡用自己的身份是争不过别人的,只有换用缪特的身份,她才可能借着继父对缪特一直以来的“偏爱”,名正言顺地继承继父的遗产。
在火场之中,瑞卡依偎着奄奄一息的缪特,狠心掰断了缪特身上锋利的鳞片。
她用带血的鳞片割断了两个人的头发,和缪特换了衣服,将缪特的血抹在了自己身上。
她全程紧抿着唇,生怕自己的哭声会从齿关间泄露,可到了最后一步,她要把缪特一个人留在火海的时候,少女还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了,所以我没有死,不要哭。”
这是缪特留给瑞卡的最后一句话。他将瑞卡推离火海,熊熊的火焰被他引到自己身上,烧掉了所有可能会暴露瑞卡身份的痕迹。
“这家伙死得那么仓促,都没来得及告诉我真正的仇人到底是谁,还得我自己去查。”
瑞卡喃喃道,她深呼吸,收拾好情绪:
“后来的事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了。罗茨和瑞卡死于火海,嘉利夫人带着缪特搬离了主星,而缪特因为事故丧失了兽化天赋,成为了百无一用的纨绔公子。”
见莫岁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忧心忡忡地紧盯着自己,瑞卡笑了笑:
“没事的,不用担心我,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怎么,小莫心疼我?那还要不要和姐姐结婚呀?”
褚洄之原本还对瑞卡存有两分同情之心,谁想这人一言不合就要撬他墙角。知道莫岁向来吃软不吃硬,褚洄之瞬间警铃大作,一记眼刀狠狠扔向瑞卡。
“……不行。”
莫岁本不想在这时候说任何让瑞卡不高兴的话,可他纠结了几秒钟,还是觉得这种话不能模棱两可。
“我们不能结婚。”他认真道。
逗莫岁实在是一件很能缓解坏心情的事,瑞卡噗嗤笑出了声,饶有兴致地追问道:
“为什么呀?这么直白拒绝,姐姐会伤心的。”
“行了吧,人家不喜欢你,你非得自讨没趣,什么毛病?”
褚洄之挡在了莫岁面前,他居高临下地斜睨向瑞卡,替莫岁一口回绝,语气不善。
“褚洄之,人家不和我结婚也轮不到你吧,你在这儿着什么急?”
瑞卡不甘示弱地回怼,转脸向莫岁寻求认同:“是吧小莫?”
突然遭受无妄之灾的莫岁眼睛顿时瞪大,没搞懂这两人的唇枪舌剑是怎么波及到自己的。
在瑞卡和褚洄之的注视下,莫岁脸颊一点点涨红,那个本应脱口而出的“是”字卡在嘴边,半天却也没法干脆出口。
时间拖得越久气氛便越加诡异,刚才还斩钉截铁拒绝瑞卡结婚请求的莫岁此刻却生生在原地卡了壳。
他还是没有回答,密长的睫毛颤得像只寒风中打哆嗦的蝴蝶,终于含糊应道:“大概,可能,或许,应该……”
突然,褚洄之轻轻晃了下他的手腕,莫岁抬眼,看见褚洄之微笑着向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并不要求他给出答案。
“不想回答就不用回答,这是你的特权,岁岁。”他温柔道。
“为什么选择再次回到主星, 你并没有查出当年的主谋是谁吧。”
褚洄之没太被瑞卡讲述的故事影响情绪,冷静询问:
“但凡有一丝机会,你早就选择鱼死网破了, 哪还会悠哉地参加什么比赛。”
瑞卡表情淡然, 并不介意直陈自己的失败:
“还能为什么,查不出来呗。”
“当初刚刚搬离主星时, 我心惊胆战,生怕有人会追杀我和母亲, 也担心会有人来抓回作为实验体的缪特,但是没有,没有一个和实验相关的人找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