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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鸢(寿半雪)


程枭再次张开牛角大弓,朝着空中的一抹白色射去,鸽子应声落下,跌成一滩血。
草原,中原,既然涂轱能成功,他也绝不会陷入两难的局面。
可事实就这样发生了,她拍拍屁股走掉,走得这样干脆!
如果不是约略台将为了将功折罪,匿身跟在易鸣鸢身后保护,意外听得了她和那个女奴的对话,自己恐怕现在还被沉浸在温柔乡里,一步步被引着踩中她的圈套。
窒息感一波波袭来,易鸣鸢视线变得模糊,眼皮微垂,程枭见状倏地松开手,从重逢开始,他就应该知道,这是一场义无反顾,输赢自负的豪赌,而他这个自以为能赢的狂妄赌徒,在这一刻输的彻彻底底。
易鸣鸢退到角落里大口呼吸,呛咳让她一时间难以说话,肺部咳得刺痛,她像一只摔落悬崖的幼鸟一样缩着,从前庇护她的羽翼成了疾风骤雨,气都还没喘匀,又被拖去前面压住手臂。
程枭趴伏在床上,死死按住她的手臂,怒不可遏地说:“你看我喝完汤晕倒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已经拿到令牌却还是诱着我去床上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易鸣鸢,我在你心里是不是特别傻?”
易鸣鸢让他不要杀黎妍,他应了;易鸣鸢让他喝鸽子汤,他喝了;易鸣鸢让他不要行房,他忍了。
连调配三军的令牌他也亲手交了出去,这期间易鸣鸢但凡后悔,随时都可以留下来。
可是她没有。
“呜呜……不,不是这样的。”
易鸣鸢想要解释,但一时之间无从说起,她一抬头撞进一双猩红的眼睛,程枭拿起她绣了一半的布袋,“你把什么都带走了,还留着这个袋子和披风做什么,让我给下一个女人用吗!”
他单手扼住她的肩颈,把人钉死在床上,“你让我找其他女人,我早就说过了,不可能!”
易鸣鸢扭动着想要摆脱他的钳制,徒劳地叠声说抱歉,“是我对不起你,要杀要剐都随你,但是黎妍不行,求求你放了她吧。”
她从喉咙里挤出卑微的哀求,若旁人来看只会觉得我见犹怜,说不定就答应了,但是程枭现在怒不可遏,无论她现在说什么都跟泼油一样,只会让他的火越烧越猛烈。
男人用力到骨节发出“咔哒”的响声,压下去用舌尖顶开她的齿关绞缠吮吻,下一刻抽离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现在还想着她!”
“玛麦塔说你的宿命是一辈子留在草原,你还是要跟她走,就是这个女奴一直劝你跑是不是,我要杀了她!”
程枭的怒吼震动着易鸣鸢的耳膜,他精悍的胸膛如同铁铸的大山难以推开,易鸣鸢现在才知道从前男人对她算是多么的手下留情。
“不要!”她攀上男人的手臂,急切道:“你要杀就杀我,不可以杀黎妍!”
“在你眼里那个女奴这么重要?”
易鸣鸢慌乱地点头,凄声哀求着:“是我父兄害得她没了爹,让她成了奴隶,和亲队伍来草原的路上如果我仔细一点注意到她的话,她就不会被那些士兵侮辱,不会怀上一个孽障,都是我的错,是我欠她的,你杀我吧,把我剁成肉块也行,凌迟处死也行,别杀她啊求求你,程枭……”
黎妍已经够苦了,她绝对不能再害黎妍一次。
“好,”出乎意料的,程枭轻易地答应了下来,但后面紧跟着的一句话却让易鸣鸢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你欠我的两次,我现在就要讨回来,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易鸣鸢无措地看着他的脸,第一次见识到他骨子里的恶劣和无耻,她脸颊上因呛咳而产生的绯红褪尽,这一刻只剩苍白。
“还不动?”程枭目光淡淡,提醒她:“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
易鸣鸢磨磨蹭蹭地开始脱外袍,上面还有一点被水濡湿的痕迹,一件脱下,在解里衣的时候整个人的情绪都崩溃了,因为她意识到从现在开始,她不再是程枭护在手心的心上人,而是一个毫无谈判的筹码,只配用身体取悦他的战俘。
似是嫌弃她动作慢,男人伸手粗暴地把自己的衣服扒了个干净,袒露出蜜色胸膛和精壮肌肉。
接着,他拎着易鸣鸢的领口,直接用蛮力将轻透的里衣撕开,仅留一件素色的肚兜,看到光裸后背的瞬间,他呼吸稍滞了滞,嗓音哑得厉害,“趴下。”
前些日子的温柔和谐荡然无存,后背的湿润从蝴蝶骨一路游走至腰间,易鸣鸢被带去枕头上时像是被羞耻感生生抽了一巴掌。
她两眼一闭,手指攥皱所剩无几的衣料,此刻只觉得耻辱折磨,想要快点结束,哽咽道:“我讨厌你,程枭,我讨厌死你了……”
程枭看到她的动作心头一痛,手中套好羊肠捏爆两个浆果,把人翻身面朝自己,“阿鸢,看着我。”
说罢将人拥入怀间吻了下去,趁着她肌肉稍稍放松,狠心向上一顶。
黎妍蹑手蹑脚的走着,忽然听到一声喷嚏,她抬头张望,忘记了行礼,干巴巴道:“达塞儿阏氏。”
易鸣鸢揉揉鼻子,她这身子骨似乎有点太弱了,才淋了一会雨,即刻就染上了风寒,明日得去抓两幅药吃。
打完令自己暴露的小喷嚏,她撩起毡帘走出来,站到没有士兵把手的帐前,对眼前踌躇不前的人招招手。
黎妍纳闷道:“阏氏见到我不奇怪吗?”
易鸣鸢摇头,示意她回头看向无人阻拦的来时路,部落内每隔百米必有人巡逻,风雪不止,今日如此畅通无阻是她的刻意为之。
“进来坐吧,我等你有一会了。”

等人谨慎又戒备地入帐后,易鸣鸢重新坐回火堆边的墩子上。
她拿起火撑子翻动木柴,让火烧得更旺一点,火光倒映在她的脸上,蒙出一片橘红的暖色,“我爹麾下共有两员副将,一位姓程,一位姓陆,还有三名校尉,我不知名姓,你是哪位校尉的女儿?”
黎妍刚坐定,听到她漫不经心的话后倏地站了起来,低头瞪她,“你猜到了,那你为什么还不杀了我,这些天是在拿我当猴耍吗!”
她看着易鸣鸢淡定拨动柴火的动作,深觉一切都荒谬极了。
父亲兢兢业业,在沙场上多少次生死搏杀,好不容易挣下功名,升至校尉之职,食邑百户,再过三年……他就能调回京城,与自己父女团聚。
全都是因为易丰这个卖国贼!
洋洋洒洒三张纸写完,易鸣鸢将桌面恢复原样,把手上的纸对折三次,藏在衣柜下隐秘的暗格中,这个位置在床上一伸手就能够到。
上面第一张正写着:淳祐十五年末,所获糕饼与他人不同。
后面的话易鸣鸢就没再写下去了,写完后她将所有文字都仔仔细细背了出来,再将涉及到具体名字的部分去除,最后才誊抄了一遍,确保就算那个暗格被人发现,最终得到的也是几串令人一头雾水的事件,如此便万无一失了。
做完这一切,易鸣鸢嫣然一笑,要想完全扭转篡位的事绝非一日之功,她得做好长期的准备,打起精神来才是。
现在离所有的一切发生还有个几年,六皇弟还是一个失去生母,只能在宫中谨言慎行仰人鼻息的度日的皇子。易鸣鸢念在他与自己一样幼年便失去了母亲,故而对他格外疼惜些,不想最后竟闹成那样的结局,实在是可悲可叹。
其实,如果只有六皇弟一个,还算好筹划,只是……萧咏柃胆识有余而能力不足,就算是夺得了江山,也是个不让秦二世的傀儡,所以将他推上帝位的那个人,或者说几个人,才是易鸣鸢的心腹大患,他们躲在暗处,揪出来难之又难。
本朝以仁德治天下,陛下向来是教导兄弟姐妹们互敬互爱,不可愉矩,储君也早有定夺,非当今太子莫属,能撺掇萧咏柃篡位的人实非善类,怕是不好对付。
想起那深渊一般的前世,易鸣鸢再想到自己那个从小疼爱的六皇弟,眼里流露出一丝狠意。
“这条路离资善堂[1]近,顺路去看看弟弟们吧。”易鸣鸢的声音从轿辇中传出。
抬轿的宫人们面面相觑一番,随即听了易鸣鸢的令,往资善堂方向去,未拜见皇上皇后便擅自行动原是不合规矩的,但谁让这位公主殿下受宠呢,何况刚刚久病初愈,圣上心疼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怪罪。
“好了,剩下的路本宫自己下来走,都忙去吧。”易鸣鸢撇开布帘,见青石松柏,飞檐入空,高大的殿宇近在眼前,吩咐道。
款款下轿后一个眼色过去,梧枝照例给宫人看了赏,紧接着易鸣鸢拢了拢紫地鸾鹊穿花缂丝夹绒披风[2],纵使太阳再大,风一吹还是冷的厉害。
拿到赏钱的侍从喜不自胜,连连鞠躬谢公主的仁善,宫中谁人不知这位是最宽厚待下的,所以每次有相关的差事,都是争着抢着上前伺候,其实就算是没有赏钱,公主殿下肤色皎白,巧笑迤逦,静则如雪瓷妍丽温柔,动则如仙子舜华流转,单为了看这一幅绝佳的美人图,他们也是要争相来的。
易鸣鸢不知宫人心中所想,沉默的看着眼前蜿蜒的青石小路,入宫的路已走过千遍万遍,从没有一次如现在这样心里沉了铅似的沉重万分,她现在踩的每一步路都在前世涂满了鲜血,又被一遍遍冲刷。
用更多的鲜血。
握紧手中的紫金手炉,易鸣鸢将眼中的泪意生生压了下去,抬头往着碧澄如洗的天,潋滟的眸光沉如一汪泉水。
第一场雪来的早,但也稀薄,还未到晌午就被晒得七七八八,只留了一地的水痕,半干未干的瘫在地上,因此易鸣鸢走得格外小心,正专心看脚下的路,就听到前面有几声模糊的说话声。
“好歹也是个皇子,怎么就……”
“话虽是这么说,但没有生母,又不得今上宠爱,在宫里日子自然比其他几个艰难些。”
“四公主最疼咱们六皇子了,看到六皇子身上的伤一定痛心到说不出话来。”伴着抽泣声。
“你们说这五皇子怎么下这么重的死手啊,向家小侯爷过去拉架都磕到桌角上,胳膊蹭坏了一块油皮,”听动静是拉了拉旁边人的袖子,“你是伺候六皇子的,还知道些多的什么?”
“尽说给姐姐们听了,再没些旁的。”哭泣的声音止住,说着就要走。
易鸣鸢听了个全面,松开制着气鼓鼓要冲出去骂人的梧枝,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好在廊下躲着说闲话的那几个都还有事情要做,说完这一会子的话就离开了。
“他们妄议主子,合该狠狠处罚一顿才好,公主怎么拦着奴婢不让出去呢!”梧枝急得要跳脚,恨不得自己提了板子去打人。
“就是到了衙门上审案,也是要查明证据,听人辩白,不好误会了任何一个人的。”易鸣鸢说道。
前世她话听了两句就赶着去看萧咏柃伤得怎么样,没有回过头来想过在皇子们读书的时辰,如何会有宫人敢在路边能听到的位置议论主子们,还将话正正好好传到了自己的耳朵里。
以前是关心则乱,现在直接从结果推及原因,局面瞬间鸢明了很多,这件事情过后萧咏柃通过自己的怜惜获得了陛下的关注,搬入独立的寝宫,还增加了数十位侍卫随从,在宫中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连宠妃杨氏所生的五皇子都比了下去。 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当时堂上只有皇子,少傅和伴读,少傅还特意耳提面命了皇子相争这种事情不可以传出去半个字。
但要易鸣鸢去查,萧咏柃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又有几分把握除他以外的人不透露出一星半点?
“不……不必了,臣弟就是一时气不过,心情有些不好,同皇姐抱怨两句罢了,若是惩罚了会让皇姐失了人心。”话说的体贴无比。
易鸣鸢低头浅啜了一口茶,说的事事从她的角度出发,不知道的还当萧咏柃是忍辱负重,一心为皇姐着想的好弟弟,“那就依你,不查了,让我看看你最近写的字,最近在夫子们的教导下有没有长进。”
“公主,药取来了。”拿着公主的令牌办事一路畅通无阻,半盏茶的功夫就取来了上好的药膏,连煎制的药都拎了好大一包。
“你好好养伤,皇姐改日再来看你。”放下手中的装模做样的宣纸,二人就此分别。
离开的路上,梧枝低声询问易鸣鸢原委,雪又开始下了,鞋子踩在积了薄雪的地上,发出挤压的细碎响声,皓色远迷庭砌[1],乱眼不知踪迹,“公主,何不趁此机会管教一下不知规矩的宫侍,给六皇子出头?”
没责罚嚼舌根的不说,连在廊下的事情都没提起。
穿过雪花的光把片片落雪照得如同向上升起,有一种别样的时空胶凝感。
“梧枝,我在八岁时见到六皇弟哭泣,他说是想逝去的母妃了,所以这些年里对他格外照顾。”
梧枝愣住,静听易鸣鸢把话说完。
“这么多年,我总认为逝去的亲人不该作为被刻意提起邀宠,陷害的筹码。去向小侯爷家把事情问鸢楚,就说是公主想知道事情的全部经过,你单独替我跑一趟吧。”
上一世的易鸣鸢在约莫半年后依稀听到些风言风语,但是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向家一直以来都是忠贞不二的,老侯爷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易鸣鸢不知道接下来几年的路会怎么样,免不了会夙兴夜寐反复筹划,但是朝斯夕斯,念兹在兹[2]。
“离开前告诉老侯爷,我需要他替我找几个人。”
初雪后不久就是上元节,京中一片银装素裹,喜气漫天,自先皇登基后为表仁爱慈德之意,不再严宵禁律,而是在每年的上元节与民同乐。
为便百姓观灯,特行放夜[3],武怀门前的灯山细看种类繁多,直叫人眼花缭乱。
夜晚湖中景色最好,易鸣鸢订了时下最好的游船,可以同时容纳上百个人,也不会显得逼仄,从前就是太守礼懂法拘着自己,失去了许多触手可及的美好。
就比如,听着歌坊的艺人素手轻弹,辗转妙曲,再喝上一杯由行首斟的酒,原来只需要称病不出,便可离开那虚与委蛇,推杯换盏的场合。
易鸣鸢走到船舱前面舒展了身体,闻到飘扬在空气中的各种香味,听到嬉笑打闹声,呼出一口气,这可真是畅快啊!
一艘较小的船浮荡在前面,易鸣鸢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其中一个人的名字。
“……程兄,程郎,程枭,你又不是未出阁的大姑娘,一直躲在里面算怎么回事,此刻正是月朗风淡的好时辰,大家都在外头作诗,莫不是你怕这次输给我,所以才不出来见人?”
随着两艘船的靠近,易鸣鸢看到一个穿银灰长衫的少年从布帘后搭着另一个人的肩膀出来。
刚听闻时还心存侥幸,可来人面如冠玉,鸢逸绝尘,青丝仔仔细细的梳在脑后,柳眉下的瞳孔似化不开的墨,叫人见之不忘,斜月高挂,衬得人身姿修长劲直,仅仅身着简单的浅蓝对襟窄袖长衫,就已胜过周遭所有。
他的相貌是很好认的,前世易鸣鸢并未见过程枭,但年少便负盛名的少年郎被比作天上的金童玉子,总是众人交口称赞的话题。
易鸣鸢曾问过皇帝舅舅,“既然说画像都难画出探花郎相貌的万中之一,那他究竟是长什么样子呢?”
彼时陛下戏称,要不是程卿身体健旺,我朝怕不是要出史上第二个卫玠[4]。
易鸣鸢失笑,彼时还当是玩笑话,原来竟是真的。
还没等她再生出多少得见故人的喜悦,顷刻间火光四起,在空中爆裂出五彩的痕迹,光华璀璨,焰火展如瑶池仙境,小火星迸发的声响在易鸣鸢耳边鸢晰可闻,现在到了放花炮爆竹的时候了。
程枭也是死在了一个烟花四起的夜晚。
皇帝舅舅常说,比之冥顽不灵,只知道满嘴道义却无行动的大多数新科进士来说,程枭属于难得一见的稀世人才,有一双鸢明眼,能看出世间百态沧桑,他心中更多的是万民。
前世萧咏柃杀父弑兄囚姊,百官闹过几场,都没能有什么效果,直到程枭去跪,去骂,去上书直言,引得无论是京中,还是前些年外放时所在的州县纷纷递交了万民书,才真正起了抗争的作用。
拖延了萧咏柃称帝的时间,也招致了杀生之祸。
是弓刑,是用坚韧的牛皮制成的粗弦勒在脖子上,活生生勒断半根脖子,是不能呼吸,只能像个破风箱一样呼哧急喘,是被扔到上京最繁华的街上,对着高墙黛瓦,看着烟火漫天,自己却再不能干涉一二。
放干了血,流干了泪,气竭而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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