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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鸢(寿半雪)


梧枝点点头接着道:“若是那人乃位高权重者呢?”
程枭听到这颇有些大逆不道的话,太阳穴突突一跳,这才正视那位背着烛火的女使,声音不可避免的染上烛烟,略微低沉的回答掷地有声:“若是贵臣,抑或是天家,也是一样,立偿之,奏裁。”
她问的这个问题,并不是凭空而来,事情发生在两年前,即使消息传递不便,可这事就赶巧发生在通州,他们这群举子日日夜夜研析各种刑案作为考题,不知道也难。
深陷这案子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陛下的亲生姨父,一辈子插科打诨的过,临了老了犯下错,侵街[3]占了他人的屋舍,陛下也只是高高拿起,念在亲戚一场的份上轻轻的揭过。
只说姨父年纪大了,去通州待几年“服役”也就过去了,欠的钱也由他这个做侄儿的还罢了。
这件事在朝中争议了几天,最后是这个结果收场,于是谁也不好再继续议论。
总不好指着陛下的鼻子说他这件事做错了吧。
那可真是无法无天了。
话毕,程枭也沉默,谁都没有把话摊开了讲,可他就是明白了。
这位女使背后的人,有这个胆子跟上头那位对着呛,那个人要么是权势滔天,想取而代之。
要么,就是天子近臣,知道此举不妥,却没有办法扭转,所以才把这件事作为考题,说给将要科考的举子听。
所期待的,就是有志之人的出现。
他有的东西不多,能给的只有一腔孤勇。
“你家主子有说不出的无可奈何,程某愿尽绵薄之力。”
烛火映照在程枭鸢俊的脸庞上,让他的五官更显得立体了起来,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如此,就是答应了。
梧枝心中微讶,“公子不想知道我家主子是谁?”
寻常人乍然遇到这事,都会慌不择路,恨不得刨根问底,想要知道自己将要效忠的人究竟是谁,是好是坏,有没有好处。
公主的回答都是不回答,只有程枭,她说:“他要是问了,就告诉他实话吧,如果没有,”易鸣鸢当时顿了一顿,仿佛和程枭认识好多年般熟悉,叹道,“他不会问的。”
真的如同易鸣鸢的猜测一模一样,程枭接着补了一句,似乎是为了打消梧枝的困惑:“既然你家主子有这个胆识,程某为了他这份信任,也无所谓问个究竟了。”
“日后公子若有什么需要的,派小厮来吩咐一声就好。”说完躬身。
梧枝眼见差事办妥就离开了。
剩下母子二人在厅前,只余下两道呼吸声交替着。
他们家的蜡烛不是什么好材料的,烧了半晌就见了底,慢悠悠的晃着,半死不活的残存一点点的光亮,连两个人的眼睛都照不分明。
等到梧枝脚步声远到听不到,程枭沉声道:“母亲,今晚不能睡了。”
“嫂嫂,听说你病了,到雅拉干以后我们会停留十天,过完泼寒节后继续向北,希望你早日好起来。”对于这个身体娇弱的嫂子,玛麦塔总是心怀担忧。
见到易鸣鸢之前,她对中原的郡主公主充满狭隘的认知,觉得她们会很挑剔,孤傲不群,嫌弃这个嫌弃那个。
等她真的来到草原以后,她发现原来一个新的亲人完全不难相处,嫂嫂聪明勇敢,还愿意听自己说话,除了身体有点不好,总是三不五时生病之外,简直是长生天最好的恩赐。
“什么,”易鸣鸢愣住,“我们还要继续向北而行?”
雅拉干不是最终目的地吗?

易鸣鸢蔫巴了。
她头靠在车壁上,生无可恋地望了望窗外萧条的景色,“我们究竟要到哪儿去啊?”
“先把一部分族人送回去,接着带上粮草穿过渡过渠索河,再走三百里就能看见乌阗岭了。”玛麦塔掰着手指头,作为萨满很少有机会能出远门,这对她来说是个不错的经历。
“三,三百里?”易鸣鸢心里默默计算距离,渠索河本就与庸山关相隔很远,若是再深入三百里,恐怕自己一辈子都逃不走了。
她掩上布帘子,时间紧迫,必须快点计划路线。
“儿子,速速离开上京,哪怕开考前两日紧赶慢赶从城外进来,也好过趟这浑水。”
一改梧枝面前的腿脚不便,程母手脚麻利的收拾好包裹,把一堆东西塞到程枭手上。
“早些时候我就让淳哥儿他们领着泫儿走了,你哥哥他们没必要惹火烧身,我就说是钱不够了,留个小厮陪着你就好,让他们先回通州等消息,没让那女使看出来。”
“劳烦母亲了,是我引起的祸事,却连累你们也遭殃,”程枭眨了下眼睛,“走水路颠簸,但也快些,只能如此了。”
说话间最后一点火光也渐渐熄灭。
遇到这种事,程枭也没心思再多废话,事发突然,一些寻常的生活用品是不能带了,收拾收拾书就径直带着母亲往夜色中走去。
“公主,事情都办妥了。”梧枝上了马车,语气轻快的和车上的易鸣鸢一一禀报,说着拿拳头捶了捶自己的腿,好松松筋骨,走了这么多家,就三四个是堪用的。
“公主果然是料事如神,那程家的果然什么都没问呢。”梧枝说完了在程家发生的经过,捶着腿,对坐在一旁的易鸣鸢夸口称赞道。
却见易鸣鸢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喜悦表情,反而砸吧出一点不对劲出来,转头问她:“你是说他的母亲一直在堂上,问那两个考题的时候也是吗?”
说着敲了敲腰间的玉佩,发出当啷响声。
梧枝脑筋转了一圈,很是不解:“是啊,想是没什么好回避的,便也留下了。”
易鸣鸢咬咬唇,仔细回想了一遍所有的事情,终于在脑海的犄角旮旯中翻出一点陈年往事。
不对,在前世,这位程母得到过一位老太君的称赞,而且程枭如此聪慧,若说其中没有她的教导,易鸣鸢不相信。
耳濡目染……可见程母是个大智若愚的。
易鸣鸢对着帘外的车夫呵道:“掉头!”
夜风呼啸,听着耳边声响渐大的马蹄声,程枭的脊背陡然有一股凉意顺着爬上来。
比他预料的时间早得多!
要命了,选谁不好非选他,上京多的是文采绝佳的儿郎啊,何愁找不到个全心全意为他们效劳的。
他的命交代这这里不可怕,只悔恨没有为母亲尽孝,没有为江山社稷尽忠,没有为万民尽义。
程枭扶着母亲越跑越急,谁知道那马车上会是什么?
匕首,干戈,弓箭,长矛,利刃,总不会是什么柔和的。
大不了,他还算有些力气,冲上去拼死一搏,还是有可能给母亲拖延个转圜的余地,或能躲过这无妄之灾。
他们七拐八拐的往狭窄的巷子里钻,距离近的情况下马车难行,说不定能逃脱。
想到这里,程枭嘴角扯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如果这次能活下来,他发誓一定要日日锻炼身体,每日鸢晨扛一斗米绕着院子跑十个来回。
真是疯了,现在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笃笃笃……”等人离开后,易鸣鸢捏着勺子搅了搅粘稠的粉羹,也没在意程枭从头到尾有没有说话,自顾自讲下去。
“有时候舅舅心软给放过了,可是大多数的人不懂得知足常乐的道理,人心不足蛇妄图吞象。”
说到这里,易鸣鸢对着勺中舀起的粉羹吹了一口气,把尚烫嘴的粉羹冒出的白烟吹得散去,怎么也聚不起来。
“快开春了,荆州一直以来水患不断,要是冰面开裂,河水上涨,到时又是一场水灾,等到那时候会有很多人失去庇护的房屋,流离失所,很大可能会逃去就近的其他州县,引起一场动乱,等消息传来上京要几日?朝廷派人赈灾又要几日?谁能保证其中不会有人贪墨赈灾款项?”
咽下一口粉羹,易鸣鸢余光观察到老爷爷有些昏昏欲睡,身体靠着小车,头一点一点的摇晃,直接跟程枭摊开来说话,把事情碾碎了一点点问。
“前年闹蝗灾,米粮都被调得一干二净,存到现在也只贮了四百八十万余石,荆州人口多,这些只怕勉勉强强,”易鸣鸢说着说着拐了个弯,“他们还当遍地粮仓,这里可以出钱,那里可以出人力[1],纸上谈兵罢了。”
其实也大约不是不知情,而是卯足了劲想从一览无余的骨头棒上再刮些肉末下来,其行径可恶令人作呕。
程枭听出对面的人对于将来发生灾情的筹谋打算,也把上头那位的短处给自己剖开讲了,连带着自己不该知道的粮食存余都告诉了个明明白白。
他也算是知道了易鸣鸢的良苦用心,叹一声:“公主对陛下和百姓一片赤心。”
“我也不是想要那个位置,”易鸣鸢说着指了指天上,“实在是知道我那舅舅的秉性,朝廷人员复杂,利害关系都打着弯连着,于是想寻摸几个傲雪不屈的忠贞之臣给他帮衬着,今日吓到你了,抱歉,若是不答应也是无妨的。”
话说的有些僭越了,不过十分真诚侧怛,为君为民都是有好处的。
说完便低下了头,沉默着吃剩下的粉羹。
她能说的都说完了,要是程枭还是放心不下,怕自己绕个圈子来骗他,她也是能体谅的,毕竟他家里还有母亲兄弟,侄子的年龄还那样小。
小到……跟十二弟弟睁着圆目,失去神情倒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差不多大。
她一想到那个瞬间,还是呼吸重了几分,每每午夜梦回,都恨不得戳那虚无却催人手足相残,名为权力的东西一万刀。
对面程枭张了张口,刚想说没事,她贵为公主跟自己同席而坐已经是纡尊降贵了,就隔着不断升起的热气看见易鸣鸢湿润的眼中氤氲的雾气,要掉不掉的挂在眼眶下。
一时愣在当场。
程枭局蹐不安地用指腹摩挲白瓷花口碗的碗沿,逼使自己去想如果易鸣鸢生来是个男子,必如同朝阳东升迤逦灼目,托生成为女子,却也是遮盖不了的朗月之辉璀璨光华。
他不善于同女子交流,在学堂时夫子有一个小女儿,常来给父亲送吃食点心,过了约莫两年,不知怎的就不再来了,夫子只说小女儿送的烦了,不太乐意出门。
后来又几年过去,年岁渐长的同窗们不时便拿自己开玩笑,他才反应过来一副皮囊带给他的困扰。
凑上来与他说话的女子无不是或扭捏或掬着一张笑脸,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流泪。
程枭两手捧起碗,把微凉的粉羹三下五除二的喝下,方冷静下来,认真对易鸣鸢说道:“不必道歉,只要公主一日不变对百姓的赤诚之心,程某就一日站在公主这边。”
易鸣鸢听完很高兴,拿着勺子抬头对着程枭笑得灿烂,心腹大事解决了一个,她心里的石头放下了不少,有探花郎为她所用,日后的完满几乎已经达成了一半。
程枭的指腹住着碗璧用力到泛白,手心发湿,他想这摊子以前怎么没发现过,粉羹味道真是不错,香软甜糯,老师傅手艺极好,似有独家秘方,日后同窗温书回来晚了也可以过来吃些垫垫肚子。
他面上话很少,心里的碎碎念却装满了一大箩筐,多的吓人。
以忽略内心深处那点微不可察的鲁莽生涩。
“东西吃得也差不多了,时辰晚得厉害,早点回去休息吧,过几日我会派人来接你换个地方住,这几日就专心备考,以程郎的文采,一定榜上留名。”
易鸣鸢说着就要从荷包里拿些钱给店家,边说边站起身,但左右翻找了一会,荷包却没有出现的意思。
她这才想起来,出门接人的时候没想到会横生这枝条,闹出这样一番事情,所以穿得简单,身上除了一贯带着的玉佩,连首饰钗环都没戴。
“我来吧,”程枭就坐在易鸣鸢对面,自然看出了她行为中蕴含的尴尬意味,直接把钱给了,“没有让姑娘家付钱的道理。”从腰带中取出一小块银锭,放在了桌子上。
就这样轻描淡写的把易鸣鸢的窘况化解了。
“多谢。”话音刚落,就看到梧枝在巷子另外一边探头探脑的,怕是已经等急了。
于是易鸣鸢和程枭点头示意,“期待小郎君早日登科,我们就此别过。”
程枭看着他出生至今快二十年内最让自己感到不同凡响的女子远远走去,望着易鸣鸢腰间随着步伐时隐时现的玉佩不可避免的出神。
程枭的眼中映着易鸣鸢的倒影,说不鸢是欣赏多还是敬服多。
与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公主殿下在夜半三更同席吃民间的粗糙吃食,大概说出去都没有人信,会笑他做梦做糊涂了吧。
走出支着单薄小摊的巷子,马车和马车中的人已经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不见,程母看到程枭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跟前。
“儿子……”
她亲眼看着程枭跟着易鸣鸢走了,又被那个女使拉着坐在马车中,马车中暖和舒适,她却如坐针毡,做母亲的除了忧心自己的孩子,还能怕些什么呢?
只要程枭有一丝出危险的可能,她就无颜面对在九泉之下的程父。
梧枝声音又轻又坚定,对着程母安慰道:“我们家主子是个好人,不会对令郎做什么的,且耐心等待一盏茶的时间吧。”
比起长篇大论的解释和诉说,这样简单的话语更能让程母冷静下来,她就这样强迫自己安静的坐着,直到程枭全须全尾的出现。
程枭走到程母的身边,安抚性的拍了拍她的手,带着她一步步走回到那个二进的四合院,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在呜咽呼号的风中听不分明。
一路马车摇摇晃晃的催人睡眠,易鸣鸢勉强撑着虚浮的步伐,总算在四更前回到了公主府,箭步冲向自己柔软的大床,脱了鞋履就往上趴。
“你也早些去睡,叫秋瑰给我倒杯豆蔻熟水[2],留她伺候更衣沐浴就行。”易鸣鸢闷闷的声音从拨步床中传来。
梧枝看着孩子气的公主笑出了声,今晚劝解那位郎君许是特别费神,闹到了这个时候才算完,久病初愈的身体约莫是累得狠了。
“秋瑰,”梧枝叫了耳房里的女使,“热水可以备起来了。”
她拿了一杯豆蔻熟水泡到孔明碗中,使它微微变热些,免得喝下去再惹出肠胃不适,端到易鸣鸢床边。
考虑再三,还是说出了口:“公主,去岁的时候,宫中说过让您和京中勋爵子弟相看相看。”
就快要入睡的易鸣鸢正茫然若迷着,混沌间听到了后面一半话,“!”
她怎么忘了这件事!
易鸣鸢撩开帘子看着马车前奔跑的身影,颇有些无奈,这位将来的探花郎能把所有事情都算得那么尽,还未中第的时候怎么就这么犟呢?
还被自己给吓跑了。
“停!”不知道程枭是吃什么长大的,比兔子跑得都快,易鸣鸢心道。
她从车架的横杆上一跃而下,出声喊住行色匆匆的程枭母子二人:“等等!”
前面两人听到声音后错愕的转头,女子的声音在空旷的小巷中鸢晰可闻,夹杂着远处的打更声,落在程枭耳朵里又多出几分的熟悉。
被自家公主直接跳下马车的行为吓到的梧枝着急忙慌的从马车上探头,没让马夫搬车凳,也跟着跳下来了,确保易鸣鸢安然无恙,这才放心。
她只关心公主好不好,其他的,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几人相隔的距离还是有些远,知道再这样对峙下去不是办法,易鸣鸢目光在程枭和程母之间转了又转,索性直接开口道:“小郎君,我们借一步说话。”
打更结束,更夫[1]便去休憩,等待下一次打更时间的到来,天黑得厉害,几颗星子贡献了大半的光辉。
在易鸣鸢看不见的角度,程枭暗暗松了口气,倒不是觉得女子比男子威胁小,毕竟这世上有力气,有把事的女子也不少,而是见来人对他们没有杀意,反而彬彬有礼,摆出一副详谈的架势。
未到交夜四鼓,齐民就已开始变少,这里地方偏,小摊贩都少得可怜,四下一片昏黄。
易鸣鸢带着程枭选了一个没有客人的素粉羹摊子,摊贩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爷爷,遮风挡雨的油布上只挂着一盏光线黯淡的油灯闪烁着微弱的光。
眼尾的余光撇见程枭仍然警惕的和自己保持一丈的距离,易鸣鸢对着老爷爷说道:“两碗粉羹。”
程枭冷眼看着易鸣鸢的行为,不知道今天这场闹剧将会走向什么样的结局,还有这个女子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坐吧。”易鸣鸢示意程枭,自己也撩了裙子坐下,斟酌着该怎么跟程枭说,才能既说服他助自己一臂之力,又不暴露重生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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