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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鸢(寿半雪)


半个时辰前,扎那颜给易鸣鸢讲完了故事,正要告别之际,被床上的人出声叫住,易鸣鸢懒洋洋地眨了几下眼睛,连组织语言都变得异常缓慢。
她徐徐将自己察觉到的怪异之处和推测跟扎那颜讲了一遍,那夜他们有注意隐蔽行踪,按理来说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厄蒙脱部落的人发现,还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出现在那个地方,几乎是他们刚刚烤完肉,就直接被堵了上来。
若说临时起意,观他们战备是情况,可以直接排除这个可能,再说厄蒙脱信誓旦旦的姿态,也不像是攻打右贤王部的路上正好遇见他们,既不是改道而来,也非临时起意,那只剩下唯一的,也是最令人心寒的结果了。
军中有人通风报信,提前把他们将行的路线传到了敌军手上。
能接触到行军路线,又拥有自己的传信鹰的人没有几个,易鸣鸢一一把百骑长及以上的人名在脑中筛选,最后得出了最不可能,也是最可能的人选。
喇布由斯为人虽不懂得变通,甚至能称得上一句自以为是,但他对大单于和程枭却是绝对的忠诚,加上他的妹妹还在王庭之中,他没有任何理由背叛族人。
因此,他确实给厄蒙脱通风报信了,但羊皮纸上书写的内容也许有一定的偏差,他会怎么写呢?兴许会谎称他们只有区区一两千骑兵,又车马劳顿,轻轻松松便可杀光,兴许还会说他们地处低洼,假使优先占据高处,接下来他们定然如困兽般逃脱不掉。
而知晓一切的那个报信人,只要在适当的时候跳出来,即刻受到首领的信重,再一次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地位上。
逐旭讷也不是个傻的,被程枭提醒过后,他立马反应了过来,指着喇布由斯大骂:“嗷我想起来了!那晚我们在喝酒的时候,你跑过来说远处有火光,我当时张望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眼睛被鸟啄瞎了,什么火点子也看不见,原来是你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在玩我们!老子今天要把你大卸八块!”
他说着就要撸袖子开打了,还是服休单于伸手把他拦下来,眼里蕴含着对喇布由斯狠毒的杀意,“从匈奴占据北境开始,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叛徒。”
喇布由斯抬起头,他瞪大了双眼,“不!大单于,我并没有背叛匈奴,是折惕失看不清那个女人包藏的祸心,降罪于我,只要我重新做回百骑长,一定能加快统一匈奴的步伐,我能冲锋陷阵,抛弃掉性命也没有怨言。”
他言辞恳切,打从心眼里就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易鸣鸢受不住了,热烫的池水被带进来,刺激得她指尖发抖,在水里的欢爱太疯狂了,她指节曲起,在程枭背上刮出几道血痕,“停下,快停下!”
她被颠得惊叫出声,被情欲抛到了高处,迟迟落不下来,只能寄托于乱浪中唯一的“浮木”能够放自己一马。
可程枭闻言非但没有按照她的话来,反而变本加厉,在欲海里竭尽所能地造潮弄浪,留下山谷中方久久不散的暧昧水声。
雾气弥漫,暖意隔绝着外界所有的冰寒。
气息平静下来后,易鸣鸢软绵绵地踩着岸上的石块,后知后觉想起他们漏了一样比浆果更要紧的东西,她咽了一下口水,滞涩开口:“程枭,你方才是不是没有用羊肠?”
程枭披大氅的手一顿,上次用过以后,他顺手就把东西扔了,约略台统共就鞣制了这么一根,再没有多的了,在池子里时,他压根没想到羊肠的事,但好在他担心事后没有干净的水给易鸣鸢清理,忍着射在了外面,大约是不妨事的。
“不行,事有万一,我回去即刻熬一碗避子汤喝。”听了他的话,易鸣鸢还是不放心,快速系好衣带,没有注意到程枭稍显失落的眼神。
回到库迈尔部落。
易鸣鸢拖着体力耗尽的身体找到那一副药放进药罐里,准备添水开始熬煮,这时身旁传来一道声音,“我来吧,你去把头发擦干。”
她迟疑地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嘱咐他熬药所需的水量和火候,这才走到床上拿起布巾,轻轻地绞干发丝。
程枭端着药罐,把它放在文火上慢慢炖煮,捏着一把扇子出神。
“小小姐,你看,珠古帖娜给我做的武器!”
正在这时,靛颏抱着一把木刀出现在了帐外,出发之前她提出想要像在京城时一样继续跟着易鸣鸢,当她的婢女,被易鸣鸢严词拒绝了,“我跟你说过,靛颏,你以后要为自己活着,我身边用不着婢女,只需要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好姐妹。”
于是靛颏这几天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珠古帖娜屁股后面,两个人虽然语言不通,话都说不上两句,但珠古帖娜面冷心热,最后还是接受了她这条小尾巴,甚至还教了她几招防身的刀法。
易鸣鸢为她感到高兴,看着靛颏像模像样的动作笑弯了一双眼睛,对程枭说:“瞧这飒然破风的样子,咱们转日阙过两天怕是要再多一位女将军了。”
“阿鸢想学吗?”程枭倾倒药罐,棕褐色的药汁流进碗里,吹凉后递过去。
易鸣鸢仰头饮下,苦味加上酸味着实难以下口,她干呕一声,好歹没吐出来,缓了好一会才说:“爹爹教过我一点招式,但他说我份量太轻,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斩不断一根牛骨,危急之时那点花拳绣腿只能逗人一乐,连自保也做不到。”
说到这里她有些沮丧,她爹的剑法举世无双,自己费尽脑筋却学不到其中万一,也是一件憾事。
靛颏耍完了刀,回到易鸣鸢身前自信道:“怎么样小小姐,靛颏现在是不是很厉害!”
她擦去额头上的细小汗珠,注意到旁边剩了个底的药碗,紧张地抓住易鸣鸢的手腕,仔细查看眼前人的脸色,“小小姐你病了吗,姑爷没照顾好你?”
虽然她们不再以主仆相称,但靛颏的习惯还没有改过来,仍然叫易鸣鸢小小姐,把自己当她的娘家人。
“久坐马车头晕而已,这是恢复气血的药,别担心。”易鸣鸢摇头,主动转变话题问她练刀辛不辛苦。
靛颏挥了一下木刀,坦言道:“是比从前的生活辛苦很多,但现在这样很好,让人感到踏实。”
经历了这么大的劫难,她意识到多活一天都是赚的,整个人都跟浴火重生一样,日子充满着奔头,打心眼里高兴。
“小小姐,珠古帖娜在练双刀时特别英姿飒爽,我以前只在树上读过穆桂英挂帅,如今也算见识到活的女将军了!”说起这个,靛颏雀跃起来,满眼都是崇拜。
易鸣鸢从庸山关回来后还没见过珠古帖娜,听她激动成这样,心里也不免生出一丝向往,恰在这时,一道英气干练的身影朝他们走了过来。
珠古帖娜单膝跪地,一手贴在胸前,低头尊敬道:“见过大王,达塞儿阏氏。”
她身上穿着一身窄袖轻裘,深棕色的发丝被扎得干脆利落,没有一根散在脸上,她行完礼后直接站起身把靛颏拽走,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走。”
靛颏踉跄着开口:“慢一点娜娜,我跟不上。”
珠古帖娜听到她的称呼怔了一下,脸上波澜不惊的神情出现一丝裂缝,转头看向易鸣鸢,“达塞儿阏氏,听闻您学会了我们匈奴的语言,麻烦您帮我告诉这个小丫头,别再用那么奇怪的名字称呼我,多谢您。”
易鸣鸢看着她们的互动“噗呲”笑出了声,把她的话对靛颏说了一遍,顺便用较为准确的发音告诉了她珠古帖娜的本名,并提醒道:“只有家人才可以这么叫她。”
在匈奴人的习惯中,他们更喜欢用全名全姓的称呼,省去一部分有时会被看作挑衅,或者骚扰,在几年前,大王子逐旭讷没有打听清楚她的名字就贸然来找,差点被珠古帖娜用针把嘴巴缝上。
靛颏抖了一下,忙不迭地跟她说抱歉。
珠古帖娜冷酷开口:“……练刀,走。”
二人离开后,易鸣鸢看着程枭三下五除二把头发擦干的动作,闲聊道:“没想到在这里,女子也可以上阵杀敌。”
程枭不以为意,“这有什么的,西羌从百年前开始就是女人当可汗,听说最开始的那一任可汗二十岁时去过一趟中原,回来没多久就生了,也是个女娃娃,后来整个西羌就变成了女人当家,说到底我们这里也是一样的,谁能把所有不服的人打趴下,谁就能当王。”
易鸣鸢若有所思地往嘴里塞了一颗前不久买的金丝糖,想起程枭说过他比大单于更年轻,力气更大,拥有更好的箭术,问自己要不要留在他身边。
在她看来眼前这个男人也处在跟她父亲当年一样岌岌可危的位置,一个异姓的右贤王,正值壮年,富有野心,有他盘踞在匈奴乌阗岭一带,服休单于该如何才能安睡?
听了她的疑问,程枭猛然坐到床上亲了她一大口,把糖卷走后三两下嚼吞下去,眼里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易鸣鸢嫌他太腻歪,糖还没尝到味儿呢就被他抢了去,气鼓鼓地又拿出一颗放进嘴里,最后还是难掩忧愁,握住他的手说:“到时候,你会怎么办?”
“你在放什么狗屁,你害那么多兄弟枉死在厄蒙脱的铁锤下,还要怪折惕失和达塞儿阏氏,他们不把你切成肉片就不错了!”逐旭讷抱着手臂忿忿然,恨不得把唾沫吐他脸上,奈何他阿爸挡在前面,没留给他喷唾沫的机会。
程枭双手攥握成拳,不得不承认在打仗上,喇布由斯是一个勇猛的部下,但是在思维上永远都无法扭转过来,他无法与这样的人争辩,只是最后说了一句:“喇布由斯,革去你的百骑长之职是罚你打伤了八个弟兄,不是别的原因。”
如果喇布由斯对自己有意见,完全可以直接提出来,而不是像这样在背后使绊子,特地给敌军首领传信以达到自己的目的,造成死伤无数。
喇布由斯对此嗤之以鼻,“你被女人闹昏了头,整日待在寝殿里,有什么资格说我?”
两军交战,厄蒙脱部落灰溜溜地撤兵后,他起初还很紧张,担心有人从蛛丝马迹中发现自己做过的事,但十几二十天下来,一切都风平浪静,他打听到达塞儿阏氏似乎病了,右贤王成天闭门不出,陪着她养病,即使冬日里本就应当窝在屋子里渡过,但他还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围着女人转的男人。
随着时间过去,他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以为诸事太平,岂料今天服休单于和明勒阏氏一到,就把他提了过来定罪。
死就死吧,反正当一个小小的骑兵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扎那颜听完他心中的愤懑,低头用一贯平和的目光注视着以为自己要慷慨赴死的人道:“有两个人,她们请求我不要杀你。”
易鸣鸢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感觉手臂上的疤痕隐隐作痒,自从中毒以来,她是越来越能睡了,即使程枭有心瞒着,她还是能从每日东升西落的太阳和一盏刻漏中得知自己现在一觉能睡至少一天一夜的时间。
这条剑穗也因此拖延到了现在。
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放在一个地方藏起来,外面便有人来报,说是厄蒙脱部落进攻城门,现在整个王庭处于警戒状态。
易鸣鸢第一时间找到扎那颜,议事殿里所有人都在,她与正披甲准备上阵的程枭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走上前给他的刀尾穿上新做好的小挂饰,一切都很正常,唯有颤抖的指尖透露出她的害怕。
“剑穗刚编完你就要上战场,早知道这东西如此邪门,我就不编了。”她抬头牵动了一下苦涩的嘴角,试图朝男人露出一个笑脸,但是没有做到。
程枭握住她的手肘,不顾旁人都在,背过身遮住易鸣鸢,垂首轻轻在她的眼角落下一个吻,多余的话来不及说了,只道:“等我回来,很快。”
这次易鸣鸢没有因为当众亲密而嗔他,分离在即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依依不舍地送了他几步后才重新坐回殿中。
其他几个首领的阏氏也赫然在座,经过一整个冬日的相处和扎那颜的举荐,她们也都很喜欢这个从中原嫁过来的新阏氏。
比起易鸣鸢,经历过丈夫在战场上几次来回的她们显得冷静不少,纷纷开起她的玩笑来,直言他们夫妻二人可是有够腻歪的,有人说:“就像中原说的那个,那个什么……情意绵绵!”
气氛回转了一些后,话题还是重新回到了这场突兀,甚至可以说是巧得有点怪异的袭击上来,服休单于指出其中的关键:“明日就要开拔了,厄蒙脱今日过来,很可能是为了拖延时间。”
易鸣鸢坐在下首,听了他的话后,她目光沉沉地看向桌上摆着的酒杯。
手指轻蘸酒水,在黑漆桌上一点点勾勒出整个匈奴的地图,再添上几条线路,分别是匈奴极西的矿脉到厄蒙脱部落,乌阗岭的矿脉到转日阙,还有一条则是转日阙到西北雪山。
此图一画,便如彩线有规律地经纬编制,看似一团杂乱,实则前后联系皆在其中。
来的路上,易鸣鸢边走边想,起初她的思路是有位高权重者告知了厄蒙脱他们接下来的北上计划,脑海中首当其冲冒出来的人便是喇布由斯,毕竟有先例在前,难保不会告密第二次。
但很快她就把喇布由斯排除了,因为在自己掴他一巴掌的第三天,听说军营里又出了一场闹剧,但不知喇布由斯做了什么,竟真的将所有将士都收服了,不仅如此,他还扬言自己不配为兄,与妹妹断绝了关系。
他一贯是最宠爱那个妹妹的,况且妹妹是他最后的亲人,若做到如此地步,想来是下了十足的决心,现在这时候,他也已经披甲上阵,冲在抵御敌人的最前方,再犯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在殿中炭火的烘烤下,桌上的水蒸发得很快,易鸣鸢时不时添上两笔,确保图案完整,她用长出来的圆润指甲轻轻敲击着桌面,每次都落在优犁所在的位置。
极寒之地要开山运物资绝对旷日持久,非一朝一夕可以送到,优犁拥有的那条矿脉,虽矿产丰富,但实难开采和运输,他有一支整整十几万人的军队,装备齐整需要很长的时间。
易鸣鸢对这没有什么概念,是五年还是十年,她有些无从算起。
不过她可以肯定的是,远在雪山脚下的优犁明白,把已经锻造好的武器交到离转日阙更近的部落中,用一点蝇头小利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兑现的承诺,就可以让厄蒙脱为自己卖命。
优犁需要的正是消耗他们的兵力,给他留出时间齐备军力,因为不论是厄蒙脱部落得胜还是转日阙成功守住王庭,结局都是休养生息至少三个月的时间。
在鹬蚌相争的时候,渔翁便可获利。
易鸣鸢从雪山划到右贤王庭,目前的形式很不乐观,前有厄蒙脱正在攻打,后有优犁虎视眈眈,而全匈奴的精英俱在此处,他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上首,扎那颜分析了一遍可疑的人选,同样认为并没有人给厄蒙脱部落递消息,她扫过下方,发现易鸣鸢正无意识地在那里蘸水画圈,唤了她两声,见人迟迟不回应,有些忧心地走到她面前。
“阿鸢,你怎么了?”
现在殿中众人的都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易鸣鸢无意故弄玄虚,干脆地把自己所想说了出来。
扎那颜听后沉思片刻,直截了当问道:“阿鸢,你想到办法了?”
易鸣鸢颔首,其实她心里也有些没底,但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她说:“经过一整个冬日,厄蒙脱现存的食物恐怕已经所剩无几了,但此次似乎是有备而来的,既然优犁能给他们输送粮草,我们自然也能反其道而行之。”
她想的不是直接派人截取粮草这么简单,优犁选择厄蒙脱部落作为盟友是因为他们有豁出去的决心,因此结盟关系才固若金汤,现在的局面是三足鼎立,想要破局,使鹬蚌不再是鹬蚌,就得打破他们二者之间稳定的关系。
“只要让优犁相信厄蒙脱部落已经臣服于大单于,我们面临的困局便可不攻自破。”说完之后,易鸣鸢还有点紧张,她更小一点的时候对兵法不感兴趣,还是庸山关之行时,见识到爹爹和哥哥的活学活用,回京才把兵书捡了起来,重新通读。
纸上谈兵终究比不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经验,她蜷起手指,看向服休单于沉重的脸色,担忧地想,自己是不是多嘴说错话了?
半晌,服休单于抚掌爽朗地大笑数声,夸赞道:“好一个聪明的小女娃,扎那颜没有看错你。”
对于厄蒙脱部落来说,堵在别人家城门口是要承担非常庞大的风险的,他们不敢带上所有的粮草,唯恐夜里被转日阙飞支火箭过来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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