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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假象(范月台)


谢峤没再说什么,捡起李竺穿过的睡衣,到卫生间手洗,恍如受了委屈泄愤,越搓越用力,弄出不小的水响声。
他确信自己魔怔了,徒然滋生出妒心,嫉妒李竺和莫绾一块儿睡同一张床,嫉妒莫绾对李竺那么好。
“强子,你怎么了?”莫绾走到卫生间门口问。
“没什么。”
“对了,你怎么往我卡里打了那么多钱?我的卡转出有限额,等会儿去银行转给你吧。”
谢峤闷头洗衣服:“先放你那儿,你帮我收着,过段时间再说。”
莫绾提心吊胆:“强子,这钱干净不?安全吗?”
谢峤紧绷的脸松动了些,无奈笑道:“你放心吧,我的钱干净着呢。”
“强子,我明天就回家了,你和不和我回去?”
谢峤头埋得很低,声音冷淡,装作不在意:“不回,回去干嘛。”
当天晚上他在莫绾这里过夜,依旧是打地铺。天亮那一刻,曦光顺着窗帘的缝隙投进屋里,谢峤头一次在莫绾起床后,他还没起。
莫绾起来收拾行李箱,他还躺在床边的瑜伽垫上,空调被虚虚搭在身上,侧躺着,腰线弯成一把弓,很像街边躺着的流浪狗。
莫绾收拾好一切,天都大亮了,谢峤还在躺着。她蹲到他身边,轻轻碰他的肩:“强子,和我一起回去呗。”
“一个人不敢坐车?”谢峤扭过头问。
“是呀。”
谢峤仿佛卸下了什么重任,心里的铜墙铁壁出现一丝裂痕,掀开空调被起来:“行,我和你回去。”
他迅速洗漱好,开车带着莫绾先前往谢家别墅。
车停在外头,让莫绾在车里等他,他到别墅里收拾几件衣服再去车站。
莫绾在车里坐着,按下车窗百无聊赖看外头,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眼帘,谢云缙出来了。她本想升起车窗不让他看到,谢云缙先发现了她,大步朝她走来。
他径直来到副驾驶侧面,笑得斯文:“莫小年,是来找我的吗?”
“不是,我陪强子来拿点东西。”
谢云缙稍微皱眉:“他叫谢峤,不叫周有强。”
莫绾轻点头算是回应。
谢云缙又道:“想好了吗,想不想当明星?”
“不好意思,我没那个打算。”
“想好了随时给我打电话。”谢云缙说完就离开了。
莫绾本来买的是九点的票,因谢峤临时改主意要和她一起回去,时间来不及,又改签到了十点半。
两人紧赶慢赶终于坐上了车。
从京州到家乡所在的县城,坐高铁只需要三个小时。
望向不断后退的风景,谢峤不禁感慨:“我当年离开时,高铁还没修,从县城到京州得转两趟大巴,坐了一天一夜才到。”
“现在不仅高铁修好了,村里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回去了怕是都找不到路呢。”莫绾从包里拿出两桶泡面。
“怎么吃泡面?”
“高铁上的盒饭可贵了,小小一盒就要四五十呢。”
谢峤拿出手机扫描扶手上的点餐二维码,“省这点钱干什么,穷家富路,在路上就得吃饱饭。”
下午一点半,两人在县城出了高铁站。
回到熟悉的地方,莫绾整个人都明朗而鲜活,不再总是束手束脚。她熟络地和汽车站的司机们打招呼,询问有没有可以直接回村里的面包车。
这次,反倒是谢峤拉着行李箱,茫然地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一切全她来主导。
找到了可以回村的车,司机是村里的大婶儿,大婶儿对莫绾使了个眼色:“莫小年,进厂打工了还带回来个这么帅的男朋友?真俊啊。”
“什么男朋友,金桂婶,这是周有强呀,您忘了?”
金桂婶定睛细看,上上下下看了十几秒才认出这真是的周有强。若没有莫绾点明,她还以为城里来的阔少呢。
认出了是周有强,金桂婶脸色又耐人寻味。
当年周有强可是名躁乡里,是个混子,整日和些狐朋狗友混着,回回打架斗殴都有他。据说还杀了自己的父亲,但警察认定是正当防卫,大家也不好得说什么。
莫绾很热络,拉着谢峤的胳膊让他打招呼:“强子,这是金桂婶呀,你忘了?当年我们还去摘过她家菜园的李子呢。”
“金桂婶。”谢峤恢复往日不好惹的模样,不咸不淡打招呼。
“嗯,不错,强子都长这么高了,换了个人似的,婶子都认不出来了。”
两人坐金桂婶的面包车一路从县城回来,下午差不多六点了才到的村里,莫绾提着行李箱下来:“妈,爸,我回来了!我把强子也带回来了!”
父亲高建峰听到声音,匆匆从菜园出来,他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向来沉默寡言,看到莫绾那一刻脸上露出笑,接过她的行李箱:“我都说我去县里接你了,你非得自己找车。”
“你到城里还得返回,多麻烦。”
高建峰又往楼上喊:“云棠,小年回来了,快下来呀!”
蹭蹭脚步声响来,莫云棠从三楼跑下来,上前就抱住莫绾:“小年,妈可想死你了,这都瘦了,在工厂干活儿累坏了吧?”
“打工哪还有不累的呀。”
莫绾搂了搂母亲,回头一看发现谢峤不在。她走出院子看到谢峤站在院墙边上,显得有些无措,这是她重遇谢峤后,头一回在他身上看到这样惘然发窘的神情。
她一把将他拉进院子,笑容可掬:“妈,爸,我把强子也带回来了,他现在也在京州打工呢。”
莫云棠怔了神,但还是维持体面,笑着道:“哎哟,强子,你这都多少年没回来了,阿姨都认不出了,长得这么高呀。”
谢峤对她点头:“是啊,好久没回来了。”
相比起莫云棠,向来寡言的高建峰没展现出太大的反应,淡声说了句回来了,便提着莫绾的行李箱往屋里走。
莫绾拉着谢峤的手不放,朝隔壁院墙喊话:“周婶儿,你快出来啊,我把强子带回来了!周有强回来了,你快出来!”
邻里的大表舅出来道:“周婶去地里了,还没回来了。”
晃眼的功夫,周有强回村的消息在村里炸开了锅,不少人奔着看热闹的心思围在莫家院子外头。
大家更偏向于认为,谢峤这是刚刑满释放才回来呢。这小子那么爱惹事儿,整天混社会,还弄死了自己的爹,坐牢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窸窸窣窣的言论在人群中病菌一样蔓延。
“头发剪那么短,坐牢的都是这发型,准没错了,就是刚刑满释放呢。”
“他弄死他爹时,不是说正当防卫吗,怎么还坐牢呢?”
“正当防卫是他妈说的,谁知道真假。不过,他爸那种酒鬼死了也挺好,谁受得了那样的男人。”
“我看不像吧,坐牢了还能这么帅,皮肤这么好?不太像是进去蹲过。”
“就是坐牢了,你看他那眼神,那么凶,一看就是不好惹的,只有在监狱里才能混出这种气场。”
莫绾急红了眼和大家解释:“你们都瞎说什么呢。强子没坐牢,他在城里打工,工作体体面面的,胡说什么呢。”
这些闲言碎语对谢峤造不成任何攻击,他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拉莫绾往小楼房走去:“别管他们。”

第13章
风言风语都传到田间去了,周迎彩匆忙骑着电动车回来,在莫家院子外透过稠密人群往里看,只见到一个大高个青年在和莫绾讲话。
“哟,迎彩,你家有强回来了,这都六年没回了,这小子长得又高又壮的。”
一邻居道,别有意味咬重“回来了”三个字,好似希望能从周迎彩的表情中挖掘出什么八卦。
“是呀,好久没回来了。”周迎彩哪里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些人就是想确认有强到底是不是坐牢去了。
她不想和看客们掰扯,跻身往莫家院子走去,带着焦虑的期望喊了一句:“强子,你回来了?”
她不知该如何把握这段母子情的尺度,毕竟没有血缘上的紧密联系。
谢峤之前也和她打过电话,告诉她,他在城里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了,还说城里的父亲给他改了名字,他叫谢峤,不叫周有强了。
谢峤转过身,面前的女人和记忆中有很大出入.
她丰腴了不少,不是虚胖,而是由内而外的壮实健康,面色红润泛着活光,眼睛也清澈了。他还记得,自己十五岁离开村子时,周迎彩和他一样营养不良,干枯得像汲干水分的稻桔梗。
“妈。”谢峤主动朝她走来,修长影柱随他的步伐在斜阳下移动,他自然而亲切地搂了搂她的肩膀,“妈,我回来了。”
周迎彩心中那把丈量母子情的尺子不复存在,朗然笑着拍他的胳膊:“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和妈说一声,妈好找车去县上接你们啊。”
“本来工作挺忙,没打算回来的,小年硬拉着我回来,我们才临时买的票。”
他说话不紧不慢,不像在城里骂人时那么凶厉,也不像莫绾面前那样絮叨,而是显露别样的沉稳。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周迎彩又拉过莫绾的手,感激隐藏在嘘寒问暖中:“哎呀,小年,你到城里打工怎么样了,累不累?”
“不累,大家都很照顾我。”
周迎彩伸手要帮谢峤拉行李箱:“强子,先把行李拿回家里放吧。都饿坏了吧,妈给你弄点吃的。”
“妈,我自己提就好。”
周家和莫家是紧挨的邻家,隔着一道院墙。
周迎彩走在前,找出钥匙打开铁栅门,让谢峤进来。
村里如今都盖上小楼房了,而周家的楼房是村里最惹眼的一处。
谢峤离开时,家里还只是简陋寒酸的砖瓦小平房。几年后他给周迎彩寄了盖房子的钱,又自己打电话联系了工匠过来帮周迎彩起房子。
楼房共三层,每处角落都干干净净,院里还种了不少花。
周迎彩在前头引路,带他到二楼的卧室放行李,眼圈悄悄红了:“强子,妈真心实意想和你说句谢谢,一直都没机会说。”
“我是你儿子,什么谢不谢的。”
谢峤放好行李,换了拖鞋,在院角水龙头下洗手洗脚。
这时,有张笑意盎然的圆脸明晃晃在墙头探出,莫绾笑出灿白的牙齿,手里举着一个大得出奇的甜瓜,得意洋洋地说:“强子,你快看,你见过这么大的甜瓜吗?”
谢峤直起身子,“你哪里弄来这么大的瓜?”
“我姥姥前两天带来的,是不是很大?”
谢峤接过甜瓜,在手里颠了颠:“是很大,能吃吗?”
“肯定能啊,你过来,我们把它切了。”
谢峤和以前一样,两只手攀住墙头,利落一跃,翻身到莫绾家的院子里。
莫绾两只手捧着甜瓜放到院中央的磨盘,找来水果刀切开甜瓜,切成瓣状递给谢峤,“来,强子,你吃。”
谢峤拉过旁侧的红色塑料椅,坐着和她一起吃。
高建峰正要出去洗菜,在厨房门口看到莫绾眉开眼笑地和谢峤吃瓜,肃沉浓眉压得很低,轻咳一声道:“小年,来厨房先把面吃了,等会儿面条就坨了。”
“哦。”莫绾叼着甜瓜,起身往厨房跑,很快端出一碗面,放在磨盘上吃起来。
“强子,你要不要吃,锅里还有呢。”她又问。
谢峤找出纸巾擦拭磨盘上的瓜水汁,“不吃了。”
“吃呗,我去给你盛。”
莫绾折回厨房,以极快的速度端出一碗新的面条摆在他面前,筷子塞他手里,“来,你也吃,坐那么久的车,我都要饿死了。”
高建峰在后头看着,眉宇愈发深沉。
莫云棠从菜园捏了把绿葱回来,见到丈夫这阴翳脸色,扯他衣袖:“干嘛呢,小年刚回来你就这脸色?”
“怎么又和周有强混一起去了,你也不说说她。”
莫云棠道:“我看强子也不是什么坏人,你就喜欢道听途说,对他偏见太大了点。”
“本来就是个混混。”高建峰搦走她手里的葱,转身进入厨房。
莫云棠是个热心肠的人,小女儿头一回进城打工过来,她心里高兴,让丈夫做了一桌子饭菜,叫上几个亲朋好友来家里吃饭,把隔壁的周迎彩和谢峤也叫过来了。
莫绾将从城里带回的特产都分给大家,欢忻踊跃和大家讲自己在工厂的趣事。
谢峤至始至终在一旁低头沉默,旁人问起他的工作,他淡声道:“在酒店当保安。”
莫绾热切道:“强子上班的那个酒店特别豪华,就在市中心,可正规了,上班还穿制服呢,特别体面。”
谢峤侧过脸看了眼莫绾,笑着对她眨眼睛。
晚上,莫绾刚躺下,接到谢峤的视频电话。她点开来看,屏幕里谢峤应该是躺下了,脸颊贴在印有碎花的枕头。
“干嘛呀?”莫绾问。
“不干嘛,就问问你,明天干嘛去?”
他到了村里后,仿佛从凶神恶煞的野狼驯成了看家乖狗,说话不再带刺,眼神温和,像学校里青涩懂礼的大学生。
而莫绾回了村,整个人的精气神一下活络,小圆脸展现出不常见的机敏和干练,眉飞色舞的,“去收水稻啊,我这次回来就是帮家里收水稻的,你要不要一起去田里?”
“要的吧,我妈说我家田里也种了。”
“那就早点睡吧,明早得早起呢。”
谢峤目光温和看着她:“晚安。”
莫绾笑声若银铃:“还晚安,你可真时髦。”
金黄色稻田一眼望不到边,稻穗在燥热的空气中扬出阵阵清香。
谢峤和周迎彩到田里的时候,莫家三口都在割稻子了。
莫绾看到谢峤,扶着头上的草帽,提着镰刀跑来:“强子,你们可真晚,我们老早就到了。”
这会儿日头还很温和,莫绾脸颊上已经忙活出一层薄红,谢峤抬手帮她理了理草帽:“你们怎么来这么早?”
“这还早呀,天都亮了我们才来的。”
周迎彩问道:“小年,收割机开过来没,等会儿是你开,还是你爸来开?”
莫绾像个职责重大的稻草人,下巴抬得很高,成竹在胸道:“收割机还在我二舅那里,等会儿他就送过来了。今年我来开,我爸技术都没我好呢。”
谢峤垂着的两眼放出疑光:“你会开收割机?”
莫绾骄傲扬眉,眸光比正在东边冉升的旭光还灿亮,“会呀,我老早就会了,这几年家里的收割机都是我来开。”
百来户人家的村里有两台水稻收割机,一台是莫绾家的,一台是村长家的。每到了秋收时节,村里人都排队等着这两台收割机开到自己田里。
莫绾家的收割机是三年前购入,一开始是父亲高建峰在开,收完了自家的,再按照田地面积收费帮村里人收割。
有天,莫绾坐在稻田的垄畦上听机器的轰鸣声,忽而跳下来朝对父亲道:“爸,我也想试试,你给我玩一玩呗。”
“别胡闹,把人家的稻子筛坏了怎么办。”高建峰总一副严肃板正的神色。
莫云棠道:“小年想玩就让她试试呗,开到咱家地里去让她玩两下。”
高建峰沉默着把收割机开到自家尚未收割的田里,让莫绾坐到操作台,教她如何控制割刀,如何给稻穗脱粒,速度要把握到哪个度。
莫绾似乎对机械有种浑然天成的锐敏。
她当天就上手了,试练了几次直线收割,又转向地收了田地边角。从那以后,家里的收割机大部分时间由莫绾来开。
没一会儿,二舅把莫绾家的收割机开到田里,直接喊道:“小年,过来吧,得快点收了,今年有你忙的了。”
“我来了!”
莫绾丢下镰刀,朝着收割机跑过去,她跑得飞快,顺着田坎一路跑。谢峤直起身子,金黄稻浪起起伏伏,他朝莫绾看过去,有种莫绾在连绵的稻穗上飞行的错觉。
他没想到,莫绾开收割机能开得如此熟练,她坐在机器上,像手握利剑的将军,这片看不到尽头的稻田是她的战场。
“小年读书读不好,干这种活儿倒是有一套。”周迎彩站在谢峤身侧,也看向远处的莫绾,眼神满是赞许和喜爱。
直到下午夕阳成了一条线,田间机械声终于止歇。
莫绾从收割机上跳下,又跑回谢峤身边,“强子,你累不累?”
“不累。”
谢峤发觉,即便是离开了这么多年,干农活儿肌肉记忆还是烙印在身体里。他拿起镰刀那一刻,他就不是谢峤了,而是周有强。
莫绾摸着脑袋傻笑:“我也不累,开收割机一点儿不累。”
天快黑了,众人纷纷扛起装满稻粒的编织袋,淌过刚及脚踝的小河,送到马路的三轮车上。
周迎彩一个人在家,大部分田地都租给村里人,自己只种了一小块,今日收下来就装了八袋稻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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