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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假象(范月台)


“叫我莫小年就好。”
莫绾习惯了莫小年这个名字。
她上初中前一直都叫莫小年,姐姐叫莫小岁。后来姐姐觉得姐妹俩的名字太简单,不够正规,带她去改名为莫绾,姐姐由莫小岁改为莫浔。
“莫小年,很好听。”谢云缙倒了杯甜茶推给她,“我是谢峤的叔叔,你和他一样称我为小叔就好。”
“谢谢小叔。”
莫绾束手束脚,低头吃饭,菜也不好意思夹。谢峤什么都不在乎,怕莫绾吃不好,好菜全捞到她碗里,一个劲儿让她多吃。
谢云缙是个极为讲究的人,面对谢峤这样毫无礼仪地夹菜,稍稍皱了眉,但也没生气,缓声问起两人的关系:“你们在谈恋爱?”
“对,她是我女朋友。”谢峤无所顾忌,丝毫不在意谢云缙嫌弃的脸色,卷起袖子大咧咧剥虾放到莫绾碗里。
谢云缙摆出长辈的作风:“你如今也不是乡下的混子了,让自己女朋友在工厂打工,终归不合适,给她换个工作吧。”
谢峤之前考虑过要给莫绾换个工作,难办的是,莫绾只有初中学历,能给她换什么体面的工作呢。
“那小叔您看,该给我们小年换什么工作?”
“换个不需要学历门槛的,体面点的。”谢云缙慢悠悠吃着饭。
不需要学历门槛,谢峤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体面的好工作。
“挣钱、轻松、体面,还不需要考虑学历的工作,又在咱们家的产业下的,你觉得是什么?”谢云缙看着谢峤,等待他的答案。
谢峤凝眸想了想,脱口而出:“当明星!”
谢云缙露出满意的浅笑,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咱家的影视公司刚在起步阶段,需要合适的艺人。过几天我找人对接一下,你让小年签约咱们家的公司吧。”
他慧眼独具,那天第一次在工厂外头见到莫绾时,就差不多认准了,莫绾这样的形象,只要包装得好,培养成一棵摇钱树是轻而易举的事。
谢峤几乎要拍手叫好,自己怎么没早点想到呢,可又担心谢云缙会像压榨他一样压榨莫绾,一时之间难以抉择。
一直闷头不言的莫绾,总算在最后一刻发出声音:“我当不了艺人。”
“为什么?”
她尽力组织语言:“我才初中毕业,嘴笨不会说话,文化低,也看不懂剧本,当不了艺人的。”
“这些都不是问题。”
莫绾明白,有得必有失,她一个没钱没势的乡下人,如果真答应了签约公司,必定是要付出什么,且这一切她都没法控制。
她也想要过得更好,还是得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走。她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去学挖掘机,暂时不想改变这点。
“还是不要了,我不行的。”她口齿清晰道。
“没关系,你可以有很长一段时间考虑。”
谢云缙想拿捏住莫绾,也想拿捏住谢峤,谢峤是一把好用的利刃,莫绾是个好苗子,把这俩小崽子控制住,能给他带来巨大的收益。
饭后,谢云缙叫人收拾客房,打算让莫绾留宿,莫绾坚决要回去。
谢峤带她出门,两人在踩在絮白的月辉上。
谢峤还在琢磨谢云缙的话,让莫绾当明星,这是他暂时能给莫绾筹谋到的最好的前途了。谢氏集团有影视产业,倘若他有话语权,莫绾踏足娱乐圈了也不会被欺负。
一个杳然朦胧的梦想正在掀起狂浪,让莫小年当明星,这是个多大的好差事!
“莫小年,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他心潮彭拜握住她的手问。
“考虑什么?”
“如果让你当艺人,当明星,你觉得怎么样?”
莫绾就没考虑过这条路,太缥缈,太不切实际了,“你想太多了吧,我这样的怎么可能当明星。都说好了,等国庆回来,我要去学挖掘机的。”
“你这样的怎么了,娱乐圈那些人一个个酒囊饭袋,你哪里比不上他们了?”
“异想天开。”莫绾抽回手,抱臂而走。
“异想天开,谁说你没文化了,成语一口一个呢。”他面色轻松搭着莫绾的肩,“谢扒皮倒是给我们指了条明路啊,当明星,真是不错。”
“别再说这个了,我不想被人笑话。”
几天后,谢峤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一想到莫绾躺在出租屋的那张木板床,难受得像身体挨了一梭中空弹。
他问管家,能不能再给他买张一模一样的床垫。管家说可以,但要找谢云缙报销。
谢峤知道谢云缙这个铁公鸡,肯定不愿再给他报销二十万的床垫,左思右想,只有这个办法了。
他折腾了两天。
找人把他房里那张价值二十万的床垫搬出去,搬到莫绾在城中村的出租屋。撤掉出租屋原本廉价的弹簧床垫,换上他这张后,这些日子沉甸甸的胸口才豁然轻快。
晚上莫绾下班回来,在巷子外头的垃圾站看到一张熟悉的床垫,好像是自己的,但又不好得确认。
回到屋里,看到谢峤在铺床,才意识到床垫真的被换了。
“强子,你把我之前的床垫扔了?”
“对呀,以后你就睡我这张,这是我在谢家卧室里那张,上次带你躺过的,可舒服了。”
莫绾急了:“那你也不能把原来的扔了啊,那是房东的。后面退房了房东找不到床垫,要赔偿的。”
“赔就赔了,几百块的东西,多大点事儿。”谢峤还在铺床,床单上每一处皱褶都拉得平整,心里总算是舒坦了。
他催莫绾去洗澡:“你快去洗澡,今晚肯定能睡个好觉。”
“睡以前的床垫,我也能睡好觉的。”莫绾又问,“你把你的床垫给我了,那你睡什么?”
“担心这个干嘛,我再买个新的就行了。”他推着她往卫生间走,“这个床垫贵,而且不好买,不然我就给你买个新的了。你先将就着睡我这个,等以后我有钱了,给你买新的。”
晚上,莫绾躺在床上,明明这么贵的床垫,反而睡不着了。
她偏头看躺在地上凉席的谢峤。谢峤睡得很香,呼吸均匀,他盖着空调被,胸口有规律地起伏。
“强子?”她轻叫了一声。
谢峤的警惕似乎与生俱来,莫绾声音一出,他立即睁了眼:“怎么了?”
“强子,你用着好东西的时候,不用老想着我,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
谢峤伸手捏住她露在床沿的脚,“莫小年,我想给你所有的好东西,你不要拒绝。”
莫绾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峤停顿了下,突然探身凑近莫绾的脚,以快到几乎看不到的速度将嘴唇贴在她的脚腕,又飞速撤离。
好似一片羽毛擦过她的脚,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莫绾都不知道谢峤干了什么。
他将她的脚塞回被子底下,呢喃重复:“我想给你所有好的东西,别拒绝。”

谢峤要出差去一趟美国拉斯维加斯。临行前两天,盈箱累箧往莫绾出租屋里塞东西。
干净的衣服鞋袜填满衣柜,冰箱里也是满满当当,恨不得把谢家别墅的厨房都给搬过来。
莫绾蹲在一旁帮他一起收拾,“强子,你天天拿这么多东西过来,真的不会被骂吗?”
“不会。再说了,谁骂我,我就骂回去,这有什么。”他满脸无所谓,反正自己挨骂是家常便饭。
“那你带这么多东西过来,我也吃不完啊。”
“我得去一趟拉斯维加斯,可能一个月左右。这个月没法来照顾你了,提前把东西给置备好,免得你后面没吃的了。”
“拉斯维加斯在哪里?”莫绾好奇道。
“在美国,你看,让你好好读书你不读,现在什么都不懂了吧。”
莫绾垂下脑袋,脸转向另一侧。
谢峤揉揉她后脑勺:“在美国西部的内华达州,处于沙漠边缘。以后有机会了,我带你去玩。”
“坐飞机去?”莫绾抬起眼。
“对呀,坐飞机去,你都没坐过飞机吧?”
“没有。”
谢峤眼睛骤然亮起:“要不我带你去美国玩吧,我现在找人给你办护照,来得及的!”
莫绾一口回绝:“才不要,我不想去。”
出国这两个词对她来说,太渺远,太虚浮。她从没对出国有过任何幻想,只是觉得害怕,她浅薄的人生经历支撑不住对异国他乡的怯畏。
“你呀,就是胆小,当年我第一次出国时,想都没想就上飞机了。出去后,一句英语都不会说,还不是照样混下去了。”
“你一点儿也不害怕吗?”
莫绾很是好奇谢峤的胆量从何而来。她进城都慌恐了好几天,瞻前顾后,担心自己文化太低,被人瞧不起,担心自己连导航都不会看。
谢峤总散着一种无所顾忌的愣头青冲劲儿,甚至有股光脚不怕穿鞋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莽撞,这让莫绾很佩服。
他享受极了莫绾崇拜敬佩的目光,下巴扬得更高,冷白面颊泛起蓬勃的活气。
“有时候也怕,怕被人卖了,怕被人欺负,怕被人看不起。”
“但是转念一想,这些我都经历过。我才三四岁就被拐了,这些年被打被骂是习以为常,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强子。”莫绾嗓音滞涩,终究是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来。
谢峤并不为这些经历而怨天尤人,他眉眼依旧锋利,依旧野心勃勃,“莫小年,你也和我一样吧。”他向她发出诚恳的邀约。
“一样什么?”
“和我一样什么都不怕,和我一样什么都想要。”他紧紧捏着她的手,澎湃灼热的温度在递增,顺着触感一点点发烫发热,“莫小年,我们一起努力做人上人好不好?”
“好呀。”莫绾不太懂谢峤的志向,还是被他鼓舞到,更加坚定自己想去学习挖掘机的目标。
“莫小年,你真是太好了!”
谢峤笑容绚烂,一把搂住她,奇异的力量凝聚在双臂,使得他的臂力一圈圈发紧发重,欲望朦朦胧胧,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不知怎么的,胸腔的肋骨像一笼铜条铁架,和莫小年这一抱,铜条铁架仿佛被热焰烧化了,融了,铁笼里禁锢的凶兽呼啸着破门砸窗冲出来。
莫绾被他抱得很紧,谢峤强健有力的心跳声顺着胸口传震到她这边来,她不自在地推了他,“强子,你干嘛呢?”
谢峤没放开,两只宽厚掌心紧迫地贴在她后背,天气热,衣服薄,他似乎能透过衣服触碰到她背部的肌肤。他只穿着背心,两条胳膊的肌肉隆起,紧紧抱着她。
“强子!”莫绾推搡他的胸膛,声音大了起来。
谢峤这才从几乎要晕厥的迷醉中清醒,额上虚汗如注,脸和脖子一块儿红起来,动作不自然地放开她,抬手扇风:“这天真是热死了,我再去洗个澡。”
没一会儿,狭小卫生间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来。
莫绾跑到门口问:“强子,你没事吧?”
“没事,你把冰箱里那条鱼拿出来放厨房水槽里,我等会儿做饭。”
“哦。”
等谢峤再出来,莫绾发觉他似乎变了,说话柔了很多,眉目也柔了很多,做事也细致了很多,给她盛饭夹菜,像无微不至体贴周到的护工。
谢峤去机场时,莫绾特地请了半天假去送他。这是她第一次来到机场,眼珠子灵光转动着,左顾右盼了很久。
“想不想坐飞机?”谢峤笑着问。
莫绾摇摇头,而后又点头,什么也没说。
潮热夏季终于结束,进入颜色斑驳的秋天。
九月底了,莫绾拿到了工资,五千七。
她坐在出租屋里,圆珠笔握在手里,小本子摊在书桌上,反反复复筹算自己的存款,除开谢峤给她的那些,自己存的钱一共有一万五。
她打听过京州挖掘机培训学校的价格,六千五包住宿,培训期为三个月,培训结束后学校会给介绍工作。
这个学校是隔壁村的林阿姨给她介绍的,林阿姨是十里八乡难得的女挖机师傅,技术精湛,方圆百里的村子只要修路铺桥都会找她。
林阿姨告诉莫绾,让她先去培训学校学三个月,之后来她身边当学徒,让莫绾跟着她下工地。
莫绾点好存款,又给姐姐打电话,再次说了自己的打算。
姐姐一如既往支持她:“你放心去学,学费姐姐给你出。”
“学费我都攒好了,等国庆回来就去报名。我之前和爸妈提过一次,他们支支吾吾不同意,说不想让我学这个,在工地怕不安全。”
“你别担心,我会打电话和他们沟通的。”
“谢谢姐。”
莫绾挂了电话,心神稳了不少。
她这两天已经辞工了,也买好了回家的车票,打算国庆先回家帮爸妈割水稻,割完水稻再回城里。
她待在出租屋收拾东西,干家务儿没谢峤那么有技术含量,收拾了一遍又一遍,仍旧没有谢峤在的时候那么敞亮明净。
谢峤自从去了美国,就没怎么联系过她,只打过一次电话。他似乎很忙,匆匆和她说了几句就和旁人聊起来。
她把手机贴在耳边,听到谢峤利落地和旁人说英语,仿佛是美剧的声音。她惊讶于谢峤和自己一样没文化,居然能够说英语说得如此流利。
当天她和李竺去超市买东西,付款后发觉自己的银行卡平白多出三十万。
她满脑子露出惊问,觉得不妥,就想去派出所报警,让警察帮忙查是怎么回事。
还没去,接到谢峤的电话,说那三十万是他打的,他接了个活儿,刚拿到的酬金。
莫绾问他接了什么活儿。
他道:“宝贝儿,我现在忙,明天就回去了,见面了再细谈。”
“哦。”
莫绾被他这一声“宝贝儿”弄得恶寒,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九月三十号这天,天色微明。
莫绾还没醒,门口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响。
谢峤有出租屋的钥匙,提着行李箱开了门轻手轻脚进来,声音不大不小往小卧室里喊:“莫小年,我回来了。”
卧室的门开了条缝,谢峤正要进去,发现门缝里站着个女生,是莫绾的工友李竺。李竺显然刚睡醒,头发松散着,身上睡衣很眼熟。
谢峤认得出,李竺身上的睡衣是他给莫绾买的。
旋即怅然窝火,莫小年怎么搞的,他给她买的东西怎么随随便便给李竺。他自私狭隘又斤斤计较,别人占了点他的便宜,那都和吃了他的血肉似的,让他浑身难受。
他愿意知冷知热捧着好东西塞给莫小年,那是把她当自己人,他给多少都觉得不够。
可李竺又不是他在乎的人,看到李竺穿着他买的睡衣,他像被人骗了钱一样,心底刺挠,不舒服。
李竺不喜欢同时也忌惮谢峤,她扭头道:“小年,周有强来了。”
“强子?”莫绾的声音传出,一眨眼,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探出门缝,“你怎么大早上就来了?”
“我出差回来就过来了。”谢峤语气淡漠,转身到客厅打开行李箱,冷面蹙眉整理他带来的特产,默不作声放进冰箱。
“强子,你等一下,我和李竺洗漱好就出来。”莫绾大声道。
谢峤还在拾掇行李箱,不冷不热“嗯”了一声。
没一会儿,两个女生穿戴完毕从卧室出来。
莫绾没注意到谢峤的不高兴,蹲到他旁边问:“你出差好玩吗,都去了哪些地方呀?”
“工作呢,又不是去玩。”谢峤带回很多甜品和零食,他拆开了一盒黑松露巧克力,随手抓了两颗给她,“吃这个,这个好吃。”
莫绾雀跃欣喜把一颗分给李竺:“来,李竺,你也吃。”
谢峤发现自己有时候抠门到变态了,看到李竺在一旁吃着那巧克力,他心疼要滴血。这种黑松露巧克力一盒近三千美元,是他咬下牙买的,自己都舍不得吃,就留着带回来给莫绾尝鲜。
他生怕莫绾会把其它甜点分给李竺,遂速速拢了拢行李箱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合上箱盖推到角落去了。
莫绾吃完巧克力,又去找来牛奶递给李竺,还泡一碗麦片给她当早点。
谢峤到厨房洗了一盘草莓进来,面无表情放到茶几上,之后到卧室搞卫生。莫绾一个劲儿把草莓让给李竺吃,说这草莓贵,让李竺多吃点。
谢峤在卧室一边拖地一边偷听两人讲话,每听到莫绾说一句“多吃点”,他就牙疼一次。
直到莫绾把李竺给送走了,谢峤才从卧室出来问:“她昨晚和你一块儿睡的?”
“对呀,我们一起出去广场玩,回来了我就让她和我一起睡了。这床垫特舒服,我想让她也感受感受。”
“干嘛要让她穿你的睡衣?”
“她和我一起睡啊,总得有睡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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