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谢某的错我认,你不原谅我也罢。但是京中风云起伏,你从前在后宅不知凶险,如今我提醒你,做什么都好,但莫要涉及后宫,切忌惹出是非!”
魏妆听得双颊发烫,电光火石间把马车里旖旎缠绵的一幕回忆了一遍——
“魏妹妹为何与我退亲?我想知道理由。”
“谢某十五那年,在筠州府魏家庭院与你一见,此后便将婚约记住心里。所念便是他年要与你成亲,优渥盈足。目中再无其他颜色,可要我将心剖给你查验?”
他前世为何不说,竟说他爱她?他们之前岂能有资格提“爱”字。是觉得重生回来,一切复初,过往桩桩件件的都被洗刷干净了么?
印象中的权臣克谨凌厉,雅俊艳绝,凛冽如昆仑傲雪,凡尘难攀。几时听他这般丰富辩词,还有着冤屈怨怼之意。
魏妆心口起伏,咬唇冷声道:“你住嘴,信口胡言,十三载夫妻谁怎样心里清楚,我不想听这些。”
谢敬彦:是不是胡言她当然最清楚,他对她渗入骨髓的动容,唯有她切身体会过。
但知女人骨子里娇蛮,不想惹怒她,唯沉默相视:那你想听什么,吾一颗心都剖个干净给你了。想要便要,不要放手则罢!
夫为妻纲,畏妻如虎家风不正,身为赫耀名门的陵州谢氏宗主一支,他所能做的只能到此程度。
魏妆瞥去看院外的瓦墙,望见墙头上鹤初先生的那只小肥猫,往昔记恨的旧事又浮涌起来,顿然她的心又凉寂了。
她悠慢应道:“我不过结交人际罢了,若说凶险,倒是三哥要走的那条路比较陡峻。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的事不用你置喙。你若得闲,便劝劝二夫人,算盘子打得隔几个院子都能听见。那后宅中馈的活儿,辛苦操持还讨不着好,另择愿意的姑娘去接吧,魏妆对贤良妇德再没有兴致。礼物也莫要送了,省得我贪心昧下,白送了打水漂。”
说着转过身,揩起刻丝撒花裙摆,婀娜娇姿往台阶下走去。
黑漆象牙雕屏风下,谢敬彦攥紧清劲手指,晓得她原是彻底抛弃他了。
罢,强扭的瓜不甜,她若决意,他会放手由她去!
魏妆没能搬去褚府。
隔日大早, 大鸿胪褚家的马车停在了谢府高门前,穿一袭鹭草滚边劲袍的褚琅驰先跳下地,而后扶出了满面忧愁的褚老太太和阮氏婆媳俩, 往罗老夫人的上院里去。
倾烟苑内,魏妆才用过早膳, 一小碗燕窝粥,搭配五色糕饼与可口小菜, 便见一个二等婆妇前来传话。
魏妆重生回来这些天,除了最初时日贪倦思睡了些, 等老夫人的寿宴一忙过, 她便开启了早睡早起营养均衡的养生模式。还在坊市买来好几本长生手札,睡前练习一刻钟的柔筋健骨操。
操劳十三年,再活一次, 当然倍加珍惜暖热活力的肉-体了。
随同二等婆妇去到琼阑院, 还不到晨昏定省的时辰, 院里没什么人。通常这时是由先出门当职的男郎们请早安的,魏妆平日都避过时间,免得遇上谢三郎。
但听褚老夫人长话短说道, 益州府的邱姨母病危了, 先前一直瞒着不说,褚家也是才刚得知的消息, 连忙匆匆收拾了行装赶去益州探望。估摸着得住上些日子,正好老二褚琅驰在休假, 就跟着一块护送去, 府上的事务暂交给大儿子夫妇掌管。
于是歉然地拜托罗氏照拂魏妆, 等婆媳俩回京了再接姑娘去褚府小住。
那益州府邱姨母虽只比褚老夫人大十岁,然而在她心里情同生母, 一夜之间,只见褚老夫人都憔悴了许多,白头发多出来好几根。
魏妆重生前见过邱氏,到了八十多岁仍然鹤发童颜,一次朝廷举办重阳节寿星活动,把正好在褚府的邱氏请去了宫中赴宴,故而有印象。没想到这期间有此波折,连忙宽慰了褚家婆媳几句。
罗鸿烁虽然听褚老夫人的话不太高兴——怎么说的呢,“拜托谢家照顾”?若细究起来,自家三郎与魏妆乃是名正言顺的订婚关系,听着却像魏妆是她褚家的什么人了一样。
但一想到魏妆不必搬走,她就没来由地松一口大气。
映竹和葵冬都是罗氏派去倾烟苑服侍的,虽这两丫头短短时日俨然有被那魏姑娘收服之势。但罗鸿烁一贯赏罚威严的压迫感在那里,两丫头有话是不敢隐瞒的。
听说昨日魏妆又去琴室找过谢敬彦了,好一会儿才出来,眨着水盈盈的眸子,莫名心慌气喘的模样。
罗鸿烁也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敬彦清修的琴室除了那或男或女的琴师,外人就莫想被放进去,魏女倒是进出了无障碍。
只这当口,京中各家迫于皇帝与董妃的压力,都不愿把贵女拿来说媒,魏妆简直成了敬彦成亲的救命稻草。她若能留下,怎么说都对谢家有利呀。
罗鸿烁便也阔达地随了几句安慰话,又让人拿来一根好人参送给邱氏。
褚琅驰伴着祖母告辞,路过魏妆座位跟前,忍不住认真道:“按照原定的打算,本该下午来接魏妹妹的。我在府上新置了花架,还养了几缸子金鱼,听说你们小姑娘都喜好这些。怎料突然却要去益州了,不过你且放心,那边见有好看好玩的,我回来时捎带给你!”
边说着,瞅见魏妆香娇玉嫩的模样,堂堂郎将局促得连耳根子都泛红了。
罗鸿烁眼尖,心急又无奈:瞧瞧这,魏女实则乃红颜祸水也,竟把石头般的褚家老二都勾走了!
魏妆起身施礼,只作随和道:“褚二哥不必往心里去,照顾好老祖母与阮伯母最要紧,祝一路顺风。”
故意对褚二热络些,免得罗氏打什么歪算盘。眼下可没几个媒婆接单了,让他谢府自个着急去。
恰巧谢敬彦过来例行请早安,穿一袭纤尘不染的挺括绿色朝服,头戴乌翅官帽。进院撞见这一幕,他便睇着旁边的茶几,颦了颦眉如若没在意。
不想被那女人觉得自己窥觑,或介怀她言行。既已把话说透,没了感情便作罢,他亦无须屈身求全。
褚琅驰转过头说:“贤弟你来了。我要陪祖母和母亲去趟益州,怕是得待上十天半月方归,还请照顾魏妹妹一段,等我们回府了再来接她。”
褚琅驰言辞耿切,心里想的是,谢褚魏三家昔年乃世交,既然谢敬彦对魏妆无意,魏家如今又落魄了,谢魏退了亲,自己也算有义务担当起照顾魏妹妹的责任。
去个十天半月也好,没准那什么定亲玉璧就归还了呢,到时褚琅驰只稍自己开口表白则个。
呵,谢敬彦瞥了眼好兄弟动心动情的紧促模样。视线略过魏妆,雅然清淡道:“这是谢府应该做的,琅驰兄照顾好二位长辈,也代为问邱老夫人安好!”
他也不明言照顾魏妆是谁的责任,只这般寡漠,听在旁人耳中就似与她磊落地划出界线。
多可心的小美人儿啊,不懂珍惜有什么办法?
褚二感慨地拍拍他肩膀,抓紧时间出发上路了。
大清早的正院里无甚闲人,一时安静下来,便显得谢敬彦的绿袍与魏妆的绮丽裙裳格外醒目。这人竟是把六品官服都穿出了阁臣清凛气质,将后来那凌厉深邃浑然天成,却又掩得甚好,若非是她对他早已看破,旁人只会觉得卓绝君子。
魏妆凉凉地对上去,仿佛看见男子狭长凤眼里的一丝轻蔑——在说她轻易勾引了他的兄弟。她就是个毒蝎祸水,谁沾惹谁被淹。
魏妆心想,她何止勾引而已,她约莫还要嫁。那是她今世的夫家待定,之后若一定要嫁人,她就是准备考虑褚琅驰了。
褚二只爱打仗,几年都不定回京城一趟,嫁了就跟没嫁似的;大鸿胪府上还不缺美馔金银,过得富庶流油,世袭罔替,多好的条件。
谢敬彦抿着薄唇轻轻一哼,站在堂中琼姿皎皎,给老夫人请安:“祖母安好。”
罗鸿烁瞧着似乎冷场,忙作缓和笑起:“说来本以为下午魏妆就搬过去了,我还让厨房准备了酒菜,预备中午一家子吃顿团圆饭。既暂时不搬,饭仍是要吃的,中午就都回府来用膳吧,莫在衙房吃公厨了。”
谢敬彦道:“近日翰林院繁忙,御前案卷堆砌,尤其朝贡典章要改,怕是要晚上才得回府。”
很符合谢某人的作风,他既穿回来,自然是见都不愿多见她。
魏妆接着说:“我上午也准备出去一趟,给莹姐姐的牡丹花添补养料。然后便去乌堂主那边,讨教些花种的事儿。”
谢敬彦知她崇敬轩怡居士,前世不知是乌千舟,如今却是走得近了。忽而这个江湖男儿,忽而那个褚二郎将,何必拘她,由她去。
他左手食指惯性搓磨,绝俊的脸庞毫无波动。
罗老夫人只得作罢,一会儿各院的公子小姐过来请安,男郎们便陆续出门牵马上朝了。
不二日,许太监出宫传来太后口谕,宣召魏妆陪侍钓鱼。又说许久没见到罗氏,也让同去闲聊。
罗鸿烁便携了谢莹、谢蕊姐妹俩,和魏妆一道去了碧翠园。
第57章
碧翠园的湖边绿柳垂荫, 阳光洒照在水面上闪烁粼粼波纹。这座园子位于皇城外的东城边,湖水是从高山上凿引来的清泉,水质清澈甜润, 园子附近还有一块草坪,隐约听见阵阵的击鼓鸣笛声, 是男郎们在练球。
今日天气甚好,宫女在凉亭里伺弄着花茶、糕点, 或打理烧烤架。湖边支起几根鱼竿,各宫的太监负责钓鱼。
湖边大伞下, 绥太后倚坐中间的锦椅, 旁边是焦皇后、沈德妃、杜贵妃、董妃,还有几个得脸妃嫔与公主陪同着。
绥太后赐了座,把罗鸿烁叫到跟前问候起家常, 魏妆和谢莹、谢蕊站在旁边, 时而与公主们闲聊说话。
沈德妃边品茶, 边睇着魏妆盈盈的腰身,颇具意味地上下打量。
想起前两日梁王高绰进宫来,特意强调一句:那魏家的长女却是生得稀罕, 儿子从未见过!
早在经筵日讲结束, 德妃就和梁王提过了,彼时梁王不屑, 德妃便没放心上。
梁王生得英俊倜傥,两道眉毛最肖似皇帝, 娶的梁王妃也是母族强大、容貌殊丽的贤妇。他要什么样的角色没有, 不缺主动投怀送抱的, 这般特地跟德妃提起一句,可见是有意上心了。
高氏皇族这一代的子嗣单薄, 淳景帝就三个儿子,太子高纪与太子妃成亲四年,只得了一个皇孙女,眼下两岁。梁王妃则两年多了肚子里没动静。宣王那边呢,整日个与宣王妃不和,打得鸡飞狗跳。
若这个时候,自己儿子梁王能生下一个两个的小皇孙,再加上太后对梁王的偏宠,那之后的事情可就顺畅多了。
太子不过是仗着皇帝偏爱皇后,没了皇后在,东宫根本不堪一击,德妃自有筹谋。
沈德妃睇着魏妆娇媚的模样,小腰纤细屁股翘,花瓣一样俏娜。别提男郎了,就是女人瞧着都能一眼看出她擅勾撩,不仅能勾身,还能留住男人心。
德妃便升起盘算,笑着问魏妆道:“平日可会钓鱼么?”
魏妆自幼年养死金鱼后,就基本不碰鱼了,照实答说:“筠州府水多鱼美,父亲闲暇喜欢带弟弟去钓,臣女时有在旁围观,却不曾自己钓过来着。”
凉亭下,太监把已经烤得半焦的小鱼翻了个面,滋滋的香味扑鼻而来。
绥太后扭头说道:“那你就更要尝尝碧翠湖里的鱼了,这可是高山上的清泉水养的,整个盛安京唯仅宫里有,比起筠州府的鱼定要美味。一会儿钓上来了,再捎带几只回去炖汤,保你吃完就忘不掉了。”
端敏公主噗嗤地笑起来:“皇祖母和母妃这般一人一句,要哄得魏姑娘留在京都不回去嘛?可是我二哥催着你们了?”
今日梁王妃没进园来,端敏公主胆大直言了些,言语掖着暧昧。
魏妆听得莫名,梁王催促什么?
她最不想扯上关系的就是梁王了,有了那般厉害的王妃,还牵连自己与他含糊说不清。前世谢敬彦的官途陡峻,多少也因着梁王妃母族的记恨,这一点算是魏妆对不住他。偏他拖着不和离,硬把她拽上了左相夫人的位置。
而最重要的是,魏妆对和别人抢男人不感兴趣。她连忙一揖:“喏,多谢太后、娘娘恩典,臣女便盼望多钓些鱼出来了!”
杜贵妃瞧着你一言我一语的,暗地不高兴。
皇帝得了一盆帝王花,这花既叫着这名字,可见珍贵,赏赐给谁,谁自然最有体面。各宫谁不想要啊,杜贵妃明示暗示好几次,皇上都推脱了。却借口说寄养在皇后宫里,这不明摆着想送给皇后,故意找的一套说辞么?
皇帝也就只有在需要用到杜家军的时候,才想到荣宠自己。杜贵妃暗中憋气,眼瞅着皇后的御花师告假,便派人弄了耗子尿,寻思三五日就能把根毒烂。结果可好,这都快要搞定,魏妆进宫来给治好了。
焦皇后虽然明面上没计较,但私下却处置了坏事的宫女,可见是派人去调查过的。
杜贵妃这会儿睨着魏妆,就如同眼中钉肉中刺。虽然儿子宣王说过,让魏女嫁给梁王有诸多好处,可杜贵妃并不想让魏妆嫁得舒坦。
她就故意挑拨离间道:“听说那日魏姑娘与谢修撰进宫来,还特地去给皇后姐姐请了安。我与母后、德妃也离得近,合该也叫你来坐坐的,瞧这丫头多讨喜呀。”
明褒暗贬,晓得绥太后与皇后不睦,偏说得好像魏妆和皇后更热络,又似乎和谢三公子有暧昧琐碎。
一旁的焦皇后弯眉笑出声来,悠然解释道:“那天皇上急召谢修撰,恰逢大雨瓢泼,魏妆等候在内左门外。我宫里班嬷嬷急着找花师,看见了她,便跟进来伺弄了花草。谢修撰晚膳未吃,站在外头等了半个多时辰,我这话都没聊上几句,赶紧叫他两个出宫回去了。贵妃妹妹却是怪不着姑娘,委实天色晚矣,宫门要下钥。”
焦皇后瞧出德妃有意纳魏妆了,但梁王妃母族势大,魏家没有根底,魏女即便真做了侧妃,也只会在私下里得梁王的偏宠,而实际过得畏手缩脚。譬如自己,都当了皇后吧,还对势力强大的杜贵妃与沈德妃客气周旋。
焦皇后倒是看好谢三郎的,谢府名门世胄,三郎品端德逸,气宇轩昂,还痴心。故而这般解释一番话。
饴淳公主与端敏公主听得就敏感起来——端敏公主今岁十七,与魏妆同龄,还未说亲。本来对京都第一公子不感兴趣,在她看来,若自己驸马是个整天被别人惦记的,她也不安稳。然而被皇兄梁王建议之下,端敏也开始留意起了谢敬彦。
饴淳最不能忍,只想到上次给谢修撰用了那般猛烈的媚-药,他都能清凛寒澈地道一声“公主自重!”竟然能饿着肚子等一个退亲的前未婚妻。
饴淳就扬起眉头,磨着嗓子道:“修撰大人如何与魏妆你同乘一车?”
这是谢某人的烂桃花,他自个解决,魏妆可不想被牵累。连忙解释道:“那日贺小爷进京,身无分文,又下大雨,借去了我的马车,臣女遂只有暂避三哥车里。好在距离不远,很快就回到府上了。”
表明没在车中待太久。
饴淳却觉得不够说服力,记得有一回她佯装晕厥在路边,谢修撰瞅见,却叫身边高大侍卫扛了她,去另租了辆马车。他的车里怎能容旁余女人?
饴淳盯住魏妆看了好一会,暗暗地生出个主意来。
罗鸿烁听杜贵妃一言,也怕魏妆与太后之间生了嫌隙,紧忙和乐开脱道:“魏妆小丫头养花技艺精湛,寿宴上几盆花被各家夫人好一顿夸。也是刚巧,能遇上皇后娘娘需要。几位娘娘们若是有养花的,都可叫她前去打理,别的老妇我不敢说,这一点敢打包票叫娘娘们满意。”
她到底是历经过两朝的一品诰命妇了,见精识精,身经百炼,一句话把其间关系圆滑摊开,谁都受益。
重生头一回呀,罗氏墙头草摇向了自己!
魏妆姑且领了老太太的人情。
董妃听到罗氏张口,凉凉地笑问起来:“听闻最近罗君老夫人在私下频找媒婆,可是急着给三公子说亲么?皇上都说要给他安排了,莫非你意在躲避圣意,不信任皇上怎的?算起来,我们饴淳公主也十九岁了,生生等了三年,都不见这般匆匆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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