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呵,没想到啊,玉树临风、惊才风逸的谢三公子,原来钟意这一款。
逃不开尘俗,本以为他该吃素的。
只乌千舟的重点还是在花上,不禁接过话茬问:“原来这便是敬彦的已退亲未婚妻,魏小姐了?莹小姐的两盆香玉牡丹,着染了白菌,我几次医治。这次出城回来,竟发现白菌枯干,原是你给治好,真叫在下佩服。哦对了,我是悦悠堂的堂主,姓乌名千舟,别号轩怡。今岁二十一,算是敬彦的茶友。”
他在人前称谢敬彦名字,人后时有唤宗主,并不想暴露悦悠堂的另一层生意。
魏妆起初只作寻常,听到“轩怡”二字,蓦地露出诧异。这位英俊潇洒的乌堂主,竟然却是嗜花如命、行南走北的轩怡居士!
魏妆爱花,前世一直以为轩怡居士该是个四五十的儒雅隐士,并在心中默默景仰。
怎知竟如此年轻,桀骜而玩世。
她忽记起来,轩怡居士卖掉金履花筹钱一事,看来应当是悦悠堂未有继续经营,后来又另开了萃薇园。
但比起萃薇园,眼前的悦悠堂虽面积不大,然而地处永昌坊,却是十分适合与京中各家的官眷来往。
魏妆心中升起了一丝想法。
她言语不自觉露出敬意,答道:“原来是乌堂主。那白菌乃是分-身孢子,经上风口的长寿花叶下隐藏吹来,故而反复。我已经留了花肥与药粉,也从严管家处交换了花种,改日若有不懂的,再向乌堂主请教。”
谢敬彦觉得不舒适。魏女对这人也热络,对那人亦周全,就唯独无视他。
他凝着魏妆窈窕的身姿,错开距离,冷淡道:“时辰不早,上楼去吧。”
拂袖转过身去。
岂料正在此时,前面的岔路口,一辆牛车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尖声嘶扯着竟然朝向魏妆横冲过来。
魏妆全然没反应,太仓促了,几乎谁都来不及拨开她。眼见着女子纤蛮腰肢便要抵上牛角,在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情况下,谢敬彦忽从台阶错身掠过,只见托起魏妆在空中打旋,而后匍倒在了一旁的空地上。
……喑——一瞬无垠空旷。他愿舍身换她——换她——势必换回她——
那短暂的决断中,脑海里浮过彼此在氤氲的车厢内,他克制着汹涌冲动,搂住她柔润腰肢的沉醉。
他头一回那般悸颤而珍视地吻一名女子。破天荒吞下满腔醋味,仍愿专情似初。
无论是谁,勿论过往,从那之后,绝不容任何人再染指她。
“阿妆,何苦消磨我,我放不下你!”
他一只胳膊拖着魏妆的后颈,另一只膝盖半屈于地,为她支起缓冲的空间。谢敬彦视线一黑,陷入黑暗。
那边贾衡已经飞速制住了牛车,乌千舟继而在石桩上捆紧缰绳,一场惊险堪堪避过。
人们围拢了过来,但见一个姿色绝美的女子被箍在正街心,撒开一幕灼媚裙摆。男子修挺身躯俯低,俊朗的额峰不知在哪划开了血口子,渗透出一缕细小殷红。
路人便指着手,议论纷纷的。有识得谢府三公子者,遂将魏谢两家退亲一事说道出来,顿时更惊起千重浪。
魏妆惊魂未定,好似听见谢敬彦闭眼前说了句什么,却嗡嗡地听不清,片刻后才缓和过来。被男子孔武身躯箍得沉重,她试着推了一下,无力攮不起。
“谢三哥……谢敬彦,既然已退亲,你可还能起得来?”她唤他,不确定他是否伤着。
谢敬彦薄唇贴着女子的耳侧,似乎脑海胀痛无比。有甚么又远又近、又明又暗的光束,在迅速地忽闪忽闪,让他连呼吸都续不上劲儿。
他迷糊中抬起沉重的头,看到了裤子、袍摆、裙裾和一双双不同样式的鞋履,人们的脸庞在惺忪间分外朦胧,似乎都在指手画脚地议论,音量无限放大又静音。
他感觉到臂弯里正抱着的女子,软和温暖的血肉似隔着她薄薄衣缕沁入心骨。
多么熟悉而久远的幽淡花香。
她的身姿如何又能暖过来了?甚至,早在一年前,她就已离开了自己和睿儿!
谢敬彦稍微稳定了下心绪,视线与神思五感渐渐掌控住了。这才又看到自己烙了烧痕的手面,变得光洁如初,而一串漆晶发亮的黑玛瑙串珠正绕在腕间。
手上的疤乃是几年前争执时,女人把他案卷扔进火炉里,他捞出来时烙下的。而这串黑玛瑙,也早就因为其他事,被自己捏碎了好多年。
他念起昔日,心中空落的钝痛感瞬时加剧。
记得他处理完公事,伏在长案上假寐。
缘何一间书房里,忽然这般拥挤人多?
不对,这是在大街上,街心中央。
也无了幼子谢睿。
而他睇了眼身下女人,是一张日夜怀想的娇颜。她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杏眸恍惚,盈盈光亮。更且,未有裹胸,而那酥柔就贴紧他银玄色的衣帛,亦未盘妇人髻。
是他在梦里,还是她又活了?
他今日穿的更非这身衣裳,乃是御坊特制的超一品云锦紫袍!
谢敬彦扫了眼四周,侍卫贾衡,二十出头的模样,乌千舟,年轻,还有鹤初先生,王吉……
谢敬彦修长手掌托着少女松柔乌发,定定凝了一瞬,看得魏妆愣怔吃惊,莫名想起十三年后的一双沉遂凤眸。他却又忽地收敛神色,而后扶了一下她,立起身来。
一般情况未明时,他皆从容沉稳,让旁边先开口。
乌堂主走过来叹道:“敬彦,可算是有惊无险!那牛受了大鹅的惊吓,刚巧魏小姐、你的前未婚妻,她今日身着红裙,这便冲过来了。好在没事。”
江湖损友,不放过任何一次揶揄的机会。周围人群顿时都听去了,嗡嗡议论四起。
谢敬彦蹙起浓眉,默:魏小姐、前未婚妻……
得了,这下魏妆都不用费心机,所有人都晓得自己与谢府退了亲。
她原本不打算将这事儿闹大。
魏妆也支着身体站起来,看见谢敬彦袖摆划断了一片,额际亦划破口子。其实刚才那一瞬间,他都已经步上二楼的台阶,根本没想到竟会舍命出手救自己。
总归今世的谢三还有点人情味。
她掏出手帕,稍稍一想,又朝王吉道:“王吉,替你家公子擦擦。”
王吉唏嘘:啧,姑娘是真狠呐。公子为了救她,她把帕子都掏出来了,却不愿伸手一拭。
枉公子睡梦里都在念叨她名字。
但却莫名听她的话,走过来垫起脚尖,给谢敬彦拭额头。
三公子个高,这一矮个儿垫脚给一高个清执美男子擦额头,像话么。传出去又该谣言满天飞了。
谢敬彦沉冷嗓音,始才淡道:“这是怎么了,我准备做什么?”
惯常芝兰玉树的气场,莫名多出凌厉如渊之势。
乌千舟拍袖——怕是脑袋砸短路,一时忘记事了。
忙含糊道:“带你的红颜知己鹤初先生,来瑞福客栈喝茶啊,你忘了?”
谢敬彦望了眼瑞福客栈牌匾,还有鹤初先生的眼罩……司隐士?十三年前?
他隐忍城府,只作淡漠:“我无事,一瞬发晕了。走吧,进去。”
错开魏妆,清贵身躯拂风而过。
经过鹤初先生身旁时,鹤初明显感觉到,他连前几日那薄薄的隐匿纠结,竟都荡然无存了。
第39章
茗香坊的伙计把烤好的串子送了出来, 鸡翅鸭杂冒着酱香的油滋,玉米、土豆片烤得酥脆焦黄,樱桃乳酪更是叫人垂涎欲滴。
这家果饮子铺不仅主意新鲜, 味道也极鲜美。便是魏妆前世婚后谨慎伏低,也忍不住时常叫人去买。
只这会儿坐在马车里, 谢莹仍然惊魂未定,吃的兴致都压淡了下去。
谢莹拍着心口道:“委实太惊险, 我整个儿都吓傻了,没人能料到这一出。幸好三哥文武兼具, 身手敏捷, 这才能够化险为夷!要不然你来京城一趟,好处还没享,却受了伤, 我们谢府的罪过可就大了。以三哥那周全负责的态度, 妆妹妹怕是就不得不当我三嫂呢。”
说得魏妆也不免后怕, 若然牛角真的撞上来,她这一世倒不如别重生,直接合眼算了。
只想到谢敬彦危急关头掠起自己的一幕, 心下也倍感意外和庆幸。
意外是因他竟能不顾惜自个安危, 而那般珍重她,原以为在谢三公子心里, 世间唯有谋权为重。庆幸则是,莫论他或者自己, 但凡其中一个人出点事儿, 又得生生捆绑一世了。
好在他能文能武, 技艺超群。魏妆想,还他一件袍服就不必了, 女子送男子衣裳唯恐平添人口舌,便在半路停下,去医铺里买了两盒擦伤药。
并不亲自送。待回到府上后,让映竹给云麒院的小厮递去,就说感谢三哥鼎力相救的。
而后便把两盆香玉牡丹搬进了倾烟苑里。
两盆牡丹,一盆植株略小,但叶子稠密,遭受孢子侵染较重。一盆植株稍粗疏,叶子受害少一些。所幸乌堂主一直在照料,使得茎杆尚且康健。
魏妆用小剪刀把病害的枯叶都剪掉,又喷洒了自制的百菌清,再上了层薄肥。
她这次入京一共带来六盆花,本是为给罗老夫人的六十寿辰应景。考虑北上路途需用,还捎上两箱子的花肥与营养壤。如今已把五盆花都送出去,剩下的黑牡丹生命力亦顽强,这些带来的宝贝正好可用来派上用场。
算算离斗妍会的时间还有一个月余,但凡那日能开出一朵香玉牡丹花,便相当于拔了头彩,谢莹能赢前三的机会就可大增。
她心中还是甚有把握的。
一直蹲在通风的檐下,忙忙碌碌到酉时。魏妆用过晚膳便沐了浴,早早疲倦地睡下来。
罗老夫人那边晓得姑娘受到惊吓,也就暂未传她说话,送去了一盅百合乌鸡汤安神。又派人去瞧过三郎,得知刮了轻伤,虽心疼到底舒了口气。
深夜子时的云麒院里,谢敬彦打发走了王吉,端坐在藏书满格的紫檀木龙璃纹书柜前。摇曳烛火打照在落地屏风,映出男子清逸挺括的身躯。
他脸庞上还写着难以置信。
自新帝高纪登基起,身兼左相与尚书令的谢敬彦,桌案上便卷册如山。
此刻他凝着书房四壁的布置,还有面前的一方长案。熟悉的白茶木枝引燃薄香,这并非早已搬去寝屋对面的那间大书房,竹夹里也无谢睿日常的功课作业。
一切都还是他未与魏妆成亲前所用的!
男子修长手臂松弛地搁在桌案上,但看着那净白如雕塑的左手面,了无烫烧的疤痕。让他有一瞬间恍惚,漆晶的瞳孔里溢出森暗光芒。
下午在瑞福客栈里,因情况未明,谢敬彦就先照着印象中的记忆行事。
从天池山来的司隐士乃第一次见鹤初先生,先行诊脉识毒蛊,开出了天价酬劳,尚未开始施针。
随后回到谢侯府,府上张灯结彩,回廊挂着贴寿字的喜庆灯笼。院当中摆放待用的红木桌椅,正值谢府刚解了丁忧,预备祖母的六十寿辰之际。
而衣架上撑着自己的绿色朝服,他现在还是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尚待选部调职。
种种都在说明,谢敬彦重生到了十三年前的时候。
呵,好生荒谬。
俗语说聚沙成塔,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前世他雕心雁爪,孤注一掷,煞费机关,总算才打理好朝廷上下,把大晋从分崩离析的险境扭入正轨。还不待或褒或贬地史书留名,半途就穿回来了。
一切又得重新开始,付诸如打水漂!
男子在书房坐了两个时辰余,很快便把枝节都疏通清楚。包括前些日发生的诸事,已与记忆重合。
自升为权倾朝野的左相后,彻夜操劳未眠已为常态。谢敬彦多年自律勤严,并不觉得困。
他没想到的是,两世却也不尽然相同。
昔年尚能秉持风骨的自己,竟在马车里对魏妆动了情告白,不仅被她推拒,还讨她打了一巴掌。
她到底是从始至终没真心爱过他。
谢敬彦满腔无言,不自觉伸手抚了抚脸骨。
那妇人走了一年了。自萃薇园的亭间下,她倒在自己怀中吐血离开,已过去近三百六十五日。
女人合眼前勾住他的衣袖,眷恋地凝了身侧儿子,看向他时却蓦然空泛。她情愫近淡,吃力弯起沾血的唇瓣说:“此生错付于你,若有来生,断不与君续……”
谢敬彦震惊万分,他心知她贪喜昳美,惯谋营嗜财,即便夫妻早已情淡,也一直给她供着名贵补益,连宫中宠妃都未必有她奢养用度,她原不该突然吐血。他迅速抱起魏妆,寻了御前太医用最好的方子。
圣上视左相为肱骨,特将已告老的御医通通召回,围绕她用尽良方妙药,但皆回天无力。
随后他审讯了院里的婢女与陶氏妇,才知道这些年到底疏忽了多少。
比她临终前所说的都更甚。
原来并非魏妆惧凉,而是喝的药被作了手脚;
原来她醋起时,把他辛苦搜集到的案卷丢去火炉,害他匆忙捞出时被烫伤。乃因婢女与毒妇陶氏作梗,误使她以为那是陶氏送的画作。
甚至婢女还在战兢中坦言,魏妆从未与梁王有过私-通,是贱婢想上位,存心在人前含糊其辞。
而北契郡王的私会,却分明是一场布置好的陷阱。谁又能想到呢,那小了她七岁的郡王刚巧衷情于她?
谢敬彦一直却以为,起初谢府奢荣,魏妆嫁给自己尚且安分守己。当焦皇后突然故去,朝局诡谲莫测,谢府如砧板鱼肉时,她转头就投靠了梁王。
更暗地里瞒着他持续了许久,甚至不顾及他吏部要职的身份。
而那梁王实际早已垂涎她,到五马分尸死期临头了,都还念念不忘她媚惑的红痣,更叫人误会加深。
却以为她不愿再为他孕育骨肉,私下吞服避子丸。因莫须有的妒火,烧他搜集到的礼部舞弊案卷。用中馈的忙碌躲避不见他,给他下药塞婢女……
殊不知他曾多么奢望,能与她再有个可爱小囡。
他以为她没有满足的时候,想要的永远从这处跃往那处。纵然他已站在位极人臣的至高巅峰,就是不肯转脸认真看看他。
然而,总总皆为误会。
在他印象里的魏妆心机繁复,擅长谋算钻营,更擅不择手段、凉情寡绝。而能力就更不用说了,她打理中馈四清六活、井然有序,连祖母都挑不出甚错处。她该是个心够狠,也够有能耐有手段的妇人。
怎能料到聪明反被聪明误,竟将个恶婢留在身边轻信,弄得性命不保。
婚后十三载,男人良工苦心地专注朝局,唯恐一步行差便将谢府拖入刀山火海。本是为护全她母子无虞,却没想到,一处后宅却藏污纳垢,容了这些不堪。
谢敬彦痛心自责,为着对魏妆的误会,也为着自己的识人不清、引狼入室。
他亲自扬鞭百十,剜了贱婢与毒妇口舌,丢去死牢生不如死。又查清那场举国震惊的科考舞弊,了断咎由自取的陶邴钧。
这一年里,他沉浸在对魏妆的思眷中,反反复复。连她的寝屋都保持原样,只因生怕哪里动了,她的气息便随着年月而消散。
可又有何用,她已经故去,甚至两人连把话说清楚的机会都不能够。
昨日忙完朝政,辅导完谢睿功课,谢敬彦看着台架上的一枚火凤玉璧,却又忆起了魏妆。
昔年成亲的誓词犹记于心,“执此合璧,结发夫妻,穀异室,死同穴,永不辜负……”
在魏妆撒手离开的那日,火凤玉璧竟隐隐裂开来细缝,女人殷红的血渗进了玉隙里,谢敬彦一直没忍心涤去。他忽而沉沉睡着,仿佛过去许久,一睁眼竟却揽着她倒在了街中央。
额上的擦伤是真切的,他竟重回到初见未娶前!
谢敬彦向来俊美清绝,但未将容貌当做一回事。并非不知旁人对他的追崇,只谢氏肩负重责,他的心思不在儿女情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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