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谢莹也是个能忍的,在魏妆的印象里,她回府来总是笑盈盈,对与丈夫之事避过不谈,多有遮掩维护。
魏妆重生一回,大抵有些知晓那种感觉。但她和谢莹不同,谢莹装饰给旁人看,魏妆不高兴了却装都不装,任由府上府外的人猜测,谢左相与三少夫人相看冷漠。
她心算了一下,还有一个月左右时间。正好,叫她们都以为香玉牡丹枯萎了,到时斗妍会上突然放出来,才更加惊艳。
魏妆噙了下嘴角,说道:“既如此,便劳烦严伯让人把花搬到马车上去,我们带回府上亲自照料些时日。至于旁人闻起来,你就按着牡丹此刻的模样,照实形容好了。”
严伯乃是个经验丰富的花农,自然知道这盆花很快就能焕活了。心下唏嘘,眼前姑娘气定神闲,竟比他平日所见的贵女都要深谙处事,不由得愈发刮目相看。
严伯忽然想起了一事,客气颔首:“对了,还有个不情之请。姑娘今次这么快发现并治好了分-身孢子,堂主格外稀奇。想问姑娘可否把肥料与药粉各留下一份,以便于他研究。当然,为了互换,他这里也给姑娘准备有一包花籽,内含有暹罗与西域的品种,但不能保证能否种出来。”
魏妆一时心动了,前世她观赏外域的花,只在轩怡居士的园子看到最多。她虽爱花,但因钟情谢敬彦,事事以讨好夫君和谢府为上。婚后便悄然收敛喜好,只忙碌于中馈。直到对谢敬彦真正心凉后,才逐渐地放开自己,常出外去游园赏花。
这一世她既有心经营花坊,多收集些花种自然有益。
魏妆便爽快道:“承蒙你家堂主谬赞。这些肥料与药粉,乃是我利用山林野植或树木腐料、沙壤等晾晒调制研磨而成。能快速见效,主要是因为发现了孢子的来处。严伯既如此提议,我便冒昧应下了。”
而后从带来的小藤箱里,取出一枚白瓷瓶和两包营养土,换过了严管家的小方包。乃是用手帕裹起的花种,面料还挺舒适的,依稀可感知到花粉的触感。
能治好孢子,还能快速发芽开新,这可不是谁人轻易能办到的。严管家默叹,命小徒弟把香玉牡丹搬上了马车。
时辰尚早,两姐儿便沿着热闹的街道慢悠悠回去。
云绫锦的窗帘随风轻拂,谢莹看着蔫了吧唧的花叶,担忧地说:“我只怕它这是活不了了,怎么办呢?可恨林梓瑶,偏故意将花名放出去,逼我赶鸭子上架,必是巴望我在阖京娘娘、贵女们的跟前丢脸的。”
不止女眷,还有前来游赏花卉的男郎们呢。
魏妆指给她看新出的叶芽,安慰道:“你瞧这里,活的已经新长出来了。莹姐姐且放宽心吧,回去放我院里照拂,定有把握叫它让人眼前一亮。”
又嘱咐了她一番,对外如何如何,不妨也假装去花市逛逛别的品种。
谢莹直点头,不胜感激道:“好主意,我信妆妹妹。合该是我福气,恰巧在这紧要关头,得了你这位又能干又会出主意的军师!”
魏妆瞧着那鲜嫩的绿芽,她也算难得遇见香玉牡丹的植株,据说开出的花朵呈荷花型,恰似玉冠,盛开后由浅粉过度到洁白如玉,香气格外袭人。
她稍默一想,谦虚道:“莹姐姐万别这般夸奖我,待牡丹成活了,日后有了花种匀我几颗便满足矣。”
谢莹乐得大方:“自然可以。我只为赢了这一局,长长志气。之后放我这里,我也未必照料得好,送给妹妹都愿意的。但你也别太有压力,就算最后输了,那也起码我曾努力争取过。”
……诶。
她忽地颓唐下来,拧起的眉头仿佛来回纠结过无数次,叹气道:“多好的一桩婚呀,想想妆妹妹与三哥退亲了,真是好可惜。三哥麟凤芝兰,性冷情傲,却是头一回见他维护女子而动惩戒。看他这阵儿都消瘦了几许……不过尊重妆妹妹的心意,总归我们还是好姐妹来着!”
魏妆蓦然记起马车里情动的一幕,那乱絮纠缠中,二十弱冠时期的男子谨慎虔诚却又灼焰冲动。
不由叫她联想到前世,前世与谢敬彦成亲,彼此只在洞房花烛夜才头一回亲近。那时袅袅红烛下,睇着男子隽雅清绝的面容,她只是满心崇慕。他染了醉意,一挥蜡烛,五指交扣,即便开始行事,亦如谪仙般清劲有序,生涩探索中逐渐置魏妆于生死被动。
前几天谢敬彦中了媚-毒,起初也生涩,后面却逐渐自然而熟稔。若非看见他凤眸中由炽而冷的意外与崩塌感,魏妆险些都怀疑是否谢左相也重生回来了。那一瞬间他的一声低唤,“阿妆”,简直毫无二致。
魏妆没法儿回想。
此生的谢三郎较之前世的谢敬彦,确然多有变化。
他似从高岭跌入凡尘,人情味足了些,之后便平淡视之吧。
她岔开话题道:“既退婚就不提了。对了,课讲那天莹姐姐怎的了,看着却像有心事。”
谢莹就不吱声了,想起来奚淮洛,她都不知反复辗转琢磨过几次。
然而却只能闷在心里,无语对旁人表述。
谢府四个小姐,除却谢蕊是乔氏所生的庶女,其余长姐谢芸虽为义女,却雍容安泰,嫁得极好。二姐谢芙是母亲汤氏所生,嫁给一品骠骑大将军府,就更不用说了。
谢莹没有大姐二姐活络,在家中的存在感本就不如她们,自从定了奚府的亲,才感觉分量足了些。
而且奚四公子生得雅俊修伟,风姿倜傥,各方面也都让她满意。
然而经筵日讲那天撞到的一幕,谢莹怎的也无法忽略得去。但这件事要叫她怎么说出口呢,一旦出口,连着自己在母亲与祖母跟前都埋低了。
但不说的话,谢莹无法接受奚淮洛在成亲前,就和别的女子嚼嘴儿。还是和林梓瑶那个恶毒的家伙。
她一边想莫不是误会,一边觉得不可能误会;一边又想兴许成亲后就改了的,一边却犯堵。
取舍矛盾下,谢莹慢吞地应道:“却倒是没有……只我一个相识的某家小姐问我求主意,她发现未婚夫在与别的女子交好,该如何应对。我未曾经历过类似,怎知道回答,若是妆妹妹遇到此事,好奇你会怎么做?”
魏妆约莫猜中了大概,遂答道:“女子嫁入夫家,最亲近的莫过于夫君了,若成亲前且已如此,还怎么值得信任。那自然是退亲了,早退早轻松,何必冤枉将自个一世的幸福,搭在一个不配的人身上?”
稍稍一默,思及前世谢、林两府的那场闹剧,又暗示道:“我却是听闻过一桩坊间事儿,有个大户人家,小姐婚前发现未婚夫偷腥不轨,却仍成了亲。谁知过不二三年,却得知丈夫与旁的女子生下了儿子,两边府上打得不可开交,非议纷纷,最后又还是在一块儿过了下去。你叫你那位姐妹想一想,此等情形可能够接受,便听她自个的心意了。”
呼——这还能继续过下去?
谢莹忽地气从心中起,好似有了些松动,啧道:“也就妆妹妹洒脱,有时真叫人佩服。”
一时略过了话题。
一会儿来到当街上,看到一家叫茗香醉的果饮子铺,浓郁的奶茶香味儿打从店内飘出来,叫魏妆心神一醒。记起这家铺子的果酱奶茶乃是一绝,还有炸串儿,用西域的孜然胡椒再加川蜀的辣椒面抹上,当真好吃。
前世她时常嘴馋,便叫谢敬彦出门打包一份带回。后来中馈忙碌,夫妻薄情,这家店却搬迁走了。
魏妆便忍不住叫停马车,携了谢莹一道去尝尝鲜。
第38章
盛安京城墙高筑, 城内琳琅美食珠宝玉饰,五花八门繁花似锦,各家铺子为了招揽生意自是花样百出。
茗香醉才开张一阵子, 老板灵光乍现想出个好主意,在铺内的墙上置了一块大画板, 美其名曰“真情话意”。
光顾的客人只须多花一文钱,便可在板上贴一个真心话便签, 可匿名也可署名。花的钱越多,便签颜色越醒目, 挂得时间越长久;若是能再花多点, 替你当面去人前传话都可以。
如此一来,吸引了不少男郎佳女。
谢莹和魏妆下马车,抬头瞥了眼, 店内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她往墙上看去, 但见情话比比, 好几张不出意外都是写给三哥的。连要债的都有呢:“太学旁书局的吕某人你有顿饭钱没还。”
谢莹瞧得新鲜,忽地往高处一瞟,还看见顶头有张红石榴色的便签, 这种颜色挂得时间最长, 写的是“彼夕何夕,见此邂逅;芃芃黍苗, 莹盈吾心。”
好生凑巧啊,“芃儿”恰是谢莹少有人唤的乳名;而“莹”又是她的大名。
芃芃黍苗, 乃比喻女子生机勃勃有活力有动力的样子, 后半句则似在诉说谁充盈了他的心。
但谢莹可不会认为在说自己, 她在京中平实无华,既无妆妹妹的绝艳美貌, 又无大姐二姐的活络人情。
而看那字迹之犷,亦不像出自读书门户的手笔,挂得恁高,也足够含蓄。
谢莹收回眼神。
魏妆已经点好了两份蜜香冰茶加盖樱桃红豆乳酪,又要了几支鸡鸭鹅杂与玉米、土豆等烤串,便站去一旁让道等待。
没想到,却会在这里撞见了谢敬彦,和他那个藏得幽深仔细的大琴师,鹤初先生。
但见对面三层的瑞福客栈前,停靠了一辆熟悉的马车。谢敬彦穿银玄菖蒲暗纹修身长袍,站在车外,身旁是个浅蓝直缀男子,两人俱是年轻鲜靓。
而后车帘掀起,探出来个二十三四左右的秀逸女子,比谢敬彦稍长年纪。她目上系着眼罩,清弱薄长的身形,脸庞灵隽白皙,气质脱俗。
人们总夸魏妆楚腰蛴领、婀娜娇媚,魏妆却头一次发现另一种角度的女子之美。如眼前鹤初先生风骨,她穿一袭淡杏色斜襟长裳,却单薄挺秀,风姿飘逸,叫魏妆看了都情不由衷啧叹。
谢敬彦好似对鹤初先生颇为用心,旁边本已有王吉和侍从相扶,他仍然弯起袖腕试图一托。那俊容温雅,还有魏妆少见过的周全运维。
这还是魏妆头一回遇到鹤初先生。虽说婚后宅居十三年,但她心知谢三郎不喜悦自己,便几乎不涉及他翡韵轩附近区域,连倾烟苑都没去过。
此时一瞧,刹那明白前世他为何冷淡了。
——有如此的红颜知己在侧,即便不食烟火,也如饮甘泉。
自从中了蒙汗-药后发生的一幕,魏妆就确定自己不会再动情了。否则,若拿前世后来夫妻薄情对比,即便再心凉,可最初炽忱的悸动也始终燃着余烬。
而那日在马车里,隔着衣缕听见男子笃定的心跳,魏妆却只是伸出手煽去他一掌。
爱过一遍就算了,既捂不暖那颗心,何故再次纠扯?
她明显觉得谢敬彦与鹤初更为般配,似一对仙侠眷侣般清气漂浮。而不像自己,在他眼底大抵是胭脂俗媚。
魏妆淡淡盈了一笑。
谢莹也看见对面了,张口唤开一句:“三哥,你怎的会在这里?”
话毕瞥一眼旁边的盲女……分明就是女子嘛。
虽然气质独雅,可女的就是女的,女人看同性的眼光最准了。不知道府上哪个烂嘴皮子的,竟然传谣是男倌假扮盲女,诬陷三哥清名,好生歹毒。
好在自己亲眼所见,看今后谁还敢胡说。
又忽地瞧见台阶前的乌堂主,便神秘兮兮对魏妆低语道:“喏,那位就是悦悠堂新接任的堂主了,我说长得可周正吧?京都大小花坊的老板里,最为标致之一!”
魏妆顺势瞥去,但见男子发束玉冠,星眸薄唇,挺拔而立。
若说谢敬彦是清修凛绝,似谪仙莅尘,这位则仿佛在世诸尘埃中翻滚过,多少藏污纳垢或黑祟低霾在他这都能通吃,洒落不羁。
两人站在一起,一正一邪。正却非纯正,邪亦非彼邪,前者势压,后者谦从,分明道不同。
……谢敬彦那副俊颜,果真在哪都出挑。
魏妆略微一叹:“长得的确不错。”
谢敬彦已经听到三妹一声唤了,他看过来,映入视线却是魏妆的唇形。那嫣红口脂涂得娇润,晶莹莹如饱汁樱桃,晓得她评价的是乌千舟的容貌。
念及魏妆在马车里的那一番言行,他业已淡定,不会再去纠结她说甚做甚想甚么。
知她是在继室身边长大,难免心思乖僻、有着复杂的攀谋打算。只不知藏在她心中的是个谁,竟能越过自己。他陵州谢氏门阀世族,积淀丰奢,谢侯府盛誉朝野,德高望尊,旁人能给她的,他如何不能给?
谢敬彦修朗长眸微挑,温和道:“街市嘈杂,你二人如何也在此处?”
三哥果然说退婚就退婚了,转眼好生豁达。
谢莹走到对面,嗔道:“还问我呢。你们大下午的带着人,可是来这瑞福客栈逍遥?”
瑞福客栈乃大晋朝一大客栈,分布南北各地,据说老板身价了得。而这里除了提供住宿,酒菜茶品也格外出名。
魏妆亦跟着过来,照常福一福礼。
合欢缠枝的裙裾随动作拂起风,花息蚀骨。谢敬彦极细微地噙住薄唇,答道:“请了朋友到此喝茶。喝茶却不算过分的消遣。你可要随同一起?”
悄然有一丢丢解释的意味,却疏冷。
谢莹忙摆手:“不了。我们出来是去花坊搬花的,正巧看见新开了间果饮子铺,便来尝尝鲜。那墙板上贴着好几张对三哥的表白呢,你可要抽闲去看看?对了,眼前便是那位琴师么,难得一见。”
鹤初先生却非不能示人的,她入幕谢三公子门下之前,本来就在各处茶肆酒肆以琴艺为生。只是天性不喜欢交道罢,平素遂便宅在院子里,鲜少露面。
鹤初露一笑:“三小姐所言极是。”
又忽而顿一顿,朝向魏妆的方向,少女幽淡的花香沁入呼吸,她稍默,觉得挺好闻。问道:“这边的便是新来的魏家小姐吧?”
魏妆听出了那言辞间的停顿,并不以为奇怪。毕竟谢敬彦这样的男人,相处久了少有能不动心念的。鹤初既是他红颜知己,能不打听自己才怪。
她便回答:“正是魏妆。你是鹤初先生?久仰。”
婉转中带着一丝甜美的嗓音,又不矫揉造作,怪招人稀罕的。鹤初自己听着都舒适,何论是谢三公子。
难怪前阵子公子听琴抚琴失了沉稳。只是这几天却又好了,一贯的清绝高深,但余下几许微薄的克制严敛。
鹤初说道:“自从你来没多久,我那只短毛白猫便总是天擦亮跑出去,辰时透亮了才溜回来,闲都闲不住。我闻着它气息与你身上相似,便猜着是你了。得劳你喂养,摸着肉厚实了不少。”
原来说的是那只贪吃馋嘴的小白猫。确是有只猫咪每次天蒙蒙亮就挤着窗缝进来,窝在魏妆的脚后跟打鼾,起初沈嬷还赶,后来赶不走,魏妆也觉得窝着挺舒服的,便任由之了。
魏妆笑说:“原来那只小白是先生的。我见它喜欢吃,便喂了它一些淡口的点心,它吃得倒是香,走了又再来。近日住在附近,常听先生抚琴,先生琴艺好生精妙,未曾想到这只美猫亦是你养的。”
自听到那句“淡口的点心”起,一旁玄衣男子清挺的身躯好似隐忍僵意。
——宁给喂猫吃。不给送人。
鹤初先生不知何故,便存心道:“要论琴,三公子的琴艺更加精绝。魏姑娘若得闲,可来小院听听。”
算了,郎才女貌,锦瑟和鸣的,魏妆不去打扰他们。便客气道:“谢三哥清修,应当不便吵扰。在倾烟苑里听琴,虽隔着距离,但那琴音幽幽,若有似无,更别具意境。就在外面听也好呢。”
旁边的乌千舟瞧得起劲,这女子姿容夭姣,罗衣红裙,姝颜翠鬟,美得不可方物。始一出现,谢宗主的气场都不对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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