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禄大夫家也到场了,林梓瑶娉娉袅袅走进来,听闻说话的正是谢莹身边那位魏姑娘,不由挑眉奚落道:“哟,这几盆却是被你照拂得极好。听说莹姐姐近日在打听新花种,其实用这几盆去参加斗妍会,也是不错的。”
呵,斗妍会乃是待嫁姑娘用以表达韶华似锦、郎情妾意,拿着贺过寿辰的花去参赛,莫不存心让人笑掉大牙?
自从把两盆蔫枯的香玉牡丹搬回府,谢莹就照着魏妆的嘱咐,时而放出口风去另寻花种。林梓瑶既在暗中看好戏,想必早以笃定牡丹活不成了。
魏妆含糊道:“林小姐真是热心肠,比操心自家都要关注莹姐姐呢。只养花也是随缘的,便让莹姐姐再等上些时日,旁人做不得急。”
她嗓音柔曼动听,全然找不着错处。林梓瑶讨不了便宜,便把目光移去了客座那边。
看到奚四郎一袭铜绿云翔锦袍,宽肩健脊端坐的模样,双目不由放开一亮。近日皇帝命各宗亲世家自省言行,以为庶民竖表范,奚四被管住,两人已经好久空旷了。
可是却看见其母汉阳郡主也在,林梓瑶顿时又咬牙黯淡下去。
这汉阳郡主表面和乐,却把心计玩得炉火纯青,偏是不满意林梓瑶,还说她是克夫的。可好,生生拆散自己与奚四郎。林梓瑶后来定了忠远伯府的二公子,那二公子逐渐却病恹恹了,更坐定了汉阳郡主的说法,让林梓瑶都没法儿反驳。
思及这是在谢侯府,那奚四郎也敛着眉头装作不相熟的模样。身后紧随而来筹钱监的裘二小姐和宣威将军府的谬小姐,一脸似笑非笑让人看得莫名其妙。她便只能将情愫按捺了下去,往女客那边打起招呼。
一会儿,大鸿胪褚家也登门贺寿来了。
褚大老爷随同二老爷谢衍去落座,褚老夫人与大夫人阮氏便带着贺礼来到正堂,与罗鸿烁寒暄恭维了几句。
虽然两家关系不比往昔,但明面上在人前的表现仍还体面。
今日六十寿辰,彼此安逸点便罢。褚老夫人也没提接下来最让人关心的,几位公子小姐的婚事,只捡着罗氏最爱听的那些门第表范津津乐道。
一则谢三郎是罗氏眼中明珠,眼下提婚事相关,莫不如戳她脸。二则,谢魏当年定亲,褚家是见证人,这时提,倒好像褚家很想插手。
几句过后,褚家婆媳二个便出来寻魏妆了。
都听说了那天街市上骇然的一幕,简直吓人,没想到谢三郎凌空飞起来,旋了几圈护住姑娘落地。想来这郎君是心动魏女的,奈何魏女无意啊。
婆媳俩倍感困惑,以谢三郎风姿卓秀、龙潜凤采,怎的魏妆竟不动心念。但想想这么好的姐儿,自己老二褚琅驰还在单着,便想争取一把。再则说,当年本来也是琅驰先看上小丫头的,奈何谢老太傅以救命之恩为由,执意要与谢府定亲。
褚老夫人攥住魏妆的手,上看下看没什么了,这才松口气道:“昔年三家走动热络,谁知一别南北,见个面都难。我们褚家少闺女,瞧着阿妆便心疼得紧。等谢府忙完了寿辰,便去我们府上也住些日子则个。”
魏妆心下寻思着,自己既已与谢敬彦退亲,的确不便一直住在谢府。褚大夫人阮氏前些日就表态说过,要认她做干女儿,若真认了,那住在干娘家却是可以的。正好她的花坊要开出来,选址和资金周转也都需要时间。
魏妆便盈了一笑,应道:“褚祖母和阮伯母抬爱,那魏妆就恭敬不如从命,过几日得空一定去。”
谢敬彦站在罗老夫人身旁迎客,他耳力好,看着少女嫣红的樱唇,半猜半听的,心思不由自主被牵过去。
万没想到,她应酬得这般圆润活络。前世为了谋高图贵嫁入谢府,她却是做得表面谦谨怯懦,诸事都叫奶娘在前头迎挡,一双妙目娇娇楚楚的,如若含着水汪,叫人怜护。婚后才显露出上下打理的手段能力来。
而今则判若两人,叫自己祖母是老夫人,叫褚家却称褚祖母,为了跟他划清界线,她可真是做得面面俱“刀”。
但谢敬彦先前既能梦见断断续续的片段,想来魏妆入京前的那场梦也必然相关。所以这是准备另攀褚家了?
大鸿胪褚家达贵丰裕、衣食无忧,确是甚佳。只褚二过于耿直,手上兵权逐渐被梁王觊觎,前世乃梁王杀驴卸磨的棋子。梁王若上位,兔死狗烹,褚家不得好下场;梁王若上不了位,褚家也要被他利用作送命的阵前锋。
乃是谢敬彦临了托举褚二一把,才使得褚家后来依旧安泰如常。
她这一世倒是很知道选人?晓得自己与褚二是好兄弟——弃了未婚夫君,嫁与兄弟为妻,女人剜心的功夫确是厉害。
分明说过放手,刚穿过来的谢左相心口又被刀了一刀。
谢侯府身为世袭罔替的侯爵,太傅亲自栽培出的谢三公子,玉树临风,凛傲矜绝。十六岁高中状元,钦点御前修撰,盛名享誉京都,婚事都来不及打听,隔年便守了丁忧。
没想到这丁忧才解,却忽然听说遭遇退婚,魏家女真是不知珍惜呢。一时间,谢敬彦站在正堂前,惹得贵女们好不热切,来往过去都忍不住频频多看几眼。
谢敬彦却寡淡,心底止如水。他与魏妆过了一世,情-爱几经起伏涨落,最真最痛最伏低纠结焦切的都给了她,后来连卧房都止步不让,早都忘了做夫妻该有的知觉。断没心思再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用情。
况且这些来往的脸孔他虽无印象,但京中各家谁与谁姻亲,有无牵带关系,皆掌握得一清二楚。
他这一世,权且只当做捡来的。权谋弄局他不松懈,但也不想找一个明知后来嫁给他人的女子,囫囵过活。
谢敬彦寻了去茶房的借口,便从正堂里踅出来。一袭墨色斜襟袍翩翩,如风般走出庭台。
很快,宫中的贺寿礼也到了。
先是绥太后送了一套十二盏的金嵌宝石福寿荷叶盘。
太后跟前的许太监扬着嗓子念道:“太后懿旨, 一品诰命罗君夫人,世德钟祥,度娴礼法。鞠育众子, 备极恩勤,特此贺礼, 祝寿绵延。钦此。”
念完,把一张明黄的懿旨交给了罗鸿烁手中, 又转而看向魏妆,关切道:“上回见了魏姑娘, 太后老人家回去就总念叨。今日咱家出来贺寿, 太后还专门叮嘱给姑娘带个话,说过几日空闲下来了,宣你去趣竹园里钓鱼。”
如此却是当众给魏家长女抬身份了。
魏妆忙谦恭一福:“喏, 臣女谢过太后娘娘恩典。”
在座的不少人都知道, 当年魏厷集那筑渠工程圆满竣工, 等于是给太后攒了一口气。
看来绥太后因此有意抬举,这六品屯监女的分量不容小觑啊,就是猜不到之后会花落谁家了。
可以开始结交起来。
许太监又转向罗老夫人, 笑赞道:“都说河东罗氏颇重门楣, 结交严剔,依咱家看来, 罗君老夫人重情厚义,不以势微而淡薄, 这么多年与魏家的交情不减, 可敬可叹。”
太监这话, 本意只是应景客套之言,但听得罗鸿烁暗暗心虚。
想起魏妆刚入京时, 自己还明里暗里的打压。便又担心,是否绥太后故意让太监来提醒自个,勿以家道中落待薄了旧日世交。
她寻思……这往后可得把魏女招呼好了才行,最好多留住些日子。
罗鸿烁连忙谦虚礼让了几句,让人把许太监请去席上落座。许太监也乐得吃几杯子回宫,沾沾寿宴的喜庆。
眨眼,淳景帝和焦皇后的贺寿礼也来了。御前聂总管随同宣王高绒一并进府,送上一对儿品艺精湛的金瓜壶与灵鹿摆件,祝贺富贵圆满,福寿永葆。
聂总管念完圣谕,宣王高绒便命人将礼物盛上。
聂总管又看向身后的一个迦南木托盘,喜乐道:“这里还有董妃娘娘和饴淳公主的一份贺礼——花丝福禄万代摆件。恭贺老夫人福寿双全,平安富贵;谢府子孙兴旺,兴家旺宅。皇上让咱家也随同送上则个。”
但见那金丝镂刻的圆满葫芦,蔓藤上挂着一颗颗金灿果实,寓意家业和睦,子孙后代绵延不绝。
啧,这话一出客人们都哗然了。
通常的诰命妇寿辰,宫中太后和皇后各送一份礼,能得帝后一起同送就更是殊荣。
董妃不沾亲带故的,按制没理由送,但送就送了吧,还能叫皇上的御前总管送到,送的还是旺后代的福禄,这里面的意味可就丰富多了。
眼下饴淳公主选婿风波传开,此时此举,莫不暗示着想要尚谢家驸马?正好挑着谢三公子被低品官女退婚之际,董妃主动给出这么个大台阶,识相的都知不好推拒,毕竟还有皇上的意思。
一时间,原本带着千金贵女同来的人家,悄然收敛了看向谢敬彦的希冀眼神。又转而觉得吧,魏家姑娘还是识时务,晓得早早退亲。
聂总管瞥了眼众人的反应,分外满意。遂再来一句模棱两可的:“三公子,收下来吧。”
来之前董妃就给聂总管塞了不少金叶子,特意暗示他放出话风的。聂总管暗想,谢三郎这么难得的一人才,董妃也真是懂挑拣啊。
旁边宣王扯唇一笑,拍拍谢敬彦挺括的肩膀:“过几天进行赛前演练,谢修撰准备准备,这次咱们球队气势长虹,势必能赢到最后。”
蹴鞠赛季的押注有分官、民两种渠道,像他们这类显胄宗亲的注,单注颇高,非官贵人家还无资格押。更不论眼下坊间的民注,押的亦多是宣王一队,若赢,那可就誉满京都了!
谢敬彦忽地记起来这茬。
呵,没想到重生时机真“妙”,早一点魏妆没入京,晚一点儿就已是成婚后。
原来还有饴淳公主选婿一桩,他险些都要忘干净。
那饴淳公主垂涎他多年,或派宫女蹲守,或宫中备宴,他从不买账。前世魏妆跟前的沈嬷生怕谢府婚事泡汤,在外大放厥词说饴淳要选谢三为驸马,惹得祖母慌张,谢敬彦也就顺势与魏妆成亲了。
但也没放过饴淳公主下药坑他一事,谢敬彦睚眦必报,在自己成婚后,使计揭穿饴淳公主私通侍卫,皇帝不好声张,就把饴淳许配给一门敦厚的士族嫁过去了。
这次退亲风波扩散,却叫董妃母女寻了个好台阶,不必再观望。而淳景帝,则心思一辈子全在焦皇后身上,董妃就是个巧言快语的开心果,哄得皇帝也认为把谢三郎尚驸马无妨。
……谢敬彦得想个法子,把这块烫手山芋解决掉。
说来魏妆就好像是他的桃花绝缘体,自魏妆嫁了他之后,那绝媚娇颜姿容,惹得京中觊觎谢敬彦的女子都悄然收了心,主动退居其后。这让他多有清净,行来走往间坦荡无忌,全身心投入朝局。
即便后来满朝皆知左相与夫人离心,然而谢敬彦亦坚守着不和离。
他曾很是误怪过她,因着梁王之事传得有鼻子有眼、沸沸扬扬,梁王甚至到了死都在以此事沾沾自喜,故弄玄虚造假。可看在儿子的份上,他也仍是想与她继续。
没想到这一次,女人却不再给脸看自己。
然而,却也是他没把她照拂好。能重来一次,看她这般肆意活着就够了。
男子眸闪星芒而过,一瞬抬起凤目,只作从容淡定地接过托盘:“能得圣上娘娘们如此寿礼,是祖母之福气。皇恩浩荡,敬彦代祖母受赏!”
他如此回应相当妙绝,并没直面聂总管那句暗涵深意的“三公子收下吧”,而是替祖母接过“寿”礼。
仅只寿礼。
总之,听得聂总管面子上圆润过去,很是松快。
谢敬彦亲自送太监和宣王入席。
宣王高绒瞥了眼魏妆,女子明珠莹光,丰-胸-翘-臀,处处让人无法移目。听说太后有意把她给梁王,那梁王占着太后撑腰,过得有钱有资,平素倜傥,若拥了这等美人在怀,只怕馋得床都不舍得下,正好。
高绒为了上位,是什么都可以放一边的。他手握着母妃背后杜将军府的底气,虽钱资方面尚不如梁王,但兵权可比。女人如衣物,他向来不执着。
褚琅驰站在廊下, 看着那边茶桌旁饮水的魏妆,感觉心都被勾走了。
在他眼里,女人实在比不得舞枪弄棒有趣。可自从上次在褚府见过魏妆起, 他就一直惦记在心间。未见到人还好说,见到人其余的事儿都失色了。
等谢敬彦送完公公, 他便一把拽袖截住,问道:“敬彦贤弟, 外面都说你与魏妹妹退了亲,可你当时还拼了性命救她。我且确认下, 你和她之间没别的事, 也不后悔吧?”
谢敬彦听得心弦一搐,魏妆尚未动静,褚二这小子竟已有沦陷趋势。
但要怎么说, 说彼此前世做过十三载夫妻, 说前阵子刚在马车里亲昵唇吻过么?
谢敬彦淡漠答:“彼时危急, 救她是理所应当,这与有无别的事无关。驰兄问这做甚?”
听着若有似无的呢,到底你们之间是有事还没事啊?
褚琅驰耿直难解, 不自禁瞥了眼那边魏妆姣美的身影。从脸颊到耳根刷地泛红, 就真的好想娶她。
褚琅驰便又答道:“祖母和母亲频繁催婚,我常年被催得愁闷。过几日, 她们预备邀魏妹妹上我家住些时日,我便想着, 你这头反正也快要当驸马了, 那我可就……到时可就不含蓄了。”
“你也是真舍得退亲, 换我誓死不退,我出征打仗要带她在身边。即便带不了, 等仗一打完,我也得匆匆赶回来,一天都舍不得冷落了!”
二十出头的归德郎将咬了咬牙,攥起了一贯拿刀握箭的拳,好似在给自己鼓劲。
谢敬彦蓦地回想起,扶持冷宫太子高纪登基后,在处决梁王高绰时,高绰扬着嗓音绽出层次丰富的笑容:“放着靡颜腻理、香肌玉肤的美人不用,空耗她良辰长夜,左相大人真是暴殄天物,不若送与我做个伴罢!”
谢敬彦杀梁王,主要因他身后是绥太后,若不斩草除根,新帝高纪皇位坐不稳。除了杀鸡儆猴,却也有存心使狠。
早知魏妆天生惑人,怎竟连两世的挚友,都惦记了这个女人。
印象中的褚二,眼里唯好行军打仗,年逾三十都未成亲。这一世,魏妆性情外放,处事大相径庭,便火速惹得桃花开遍地。
他心底酸涩,作神色自若道:“昔日祖父定下亲时,给我及她一人半块和璧,若然退婚,须她将青鸾半璧归还。她既未还,我也与她说过,允她时日仔细权衡,若执意退婚便退,若不退便娶,此时却让我如何回答你?驸马之事更八字没一撇!”
说得褚二顿住,潸然呐道:“诶,那就只有她把和璧还了才能算退亲?兄弟妻不可欺,也就是说,我还不能出手了。你可听魏妹妹说过,准备何时归还和璧?”
谢敬彦薄唇噙笑,轻轻一哂。不枉前世保你褚府无虞,还知道兄弟妻不能动。
只她可是自己奢养了十三载的心尖痣,以陵州谢氏宗主之资本,后宫的妃嫔都未必有她用度丰侈。
交给褚二,褚二就能让她过得更好么?还是去打你的仗吧,之后本相弄权夺政须用得上兵马。
谢敬彦便措辞道:“姑娘皮薄,此话不便打听,由她自己决定为好。”
他心下记挂褚琅驰说的,过几日要请魏妆去褚府住。前世她虽为了攀附奢荣嫁自己,却至少主动逢迎,有过真情蜜意。这次如此冷绝推拒,若真搬了出去,那就真的断掉来往了。
男子左手拇指在食指关节上搓了一搓,这是他自从烫伤后,便无意间养成的习惯。那烙痕摩挲间,总能让他想起魏妆的模样。如今复了光滑,习惯尚未改。
魏妆正好抬头望过来,只见对面红橼廊柱旁,谢敬彦矜雅中抑了几许沉渊深邃,指尖的动作让她似乎熟悉,待要再看清却又垂手拂了袖。
反倒是旁边的褚郎将褐袍革带,满目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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