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卢淮回答,他就与阿蛮一起走出了御史台狱。
直到崔珣即将坐上马车离开的那一刹那,阿蛮才回过神:“你拿沈阙的证词,做什么去?”
崔珣道:“做该做的事去。”
阿蛮倒吸一口冷气:“一个是根基雄厚的兵部尚书,一个是圣人的老师,当朝的宰辅,还有一个……”她顿了顿,目光有些惶然:“真的可以吗?”
“这话你不该问。”
阿蛮垂眸,她又道:“你是不是这六年来,从来没忘记过阿兄他们的仇?你是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天?”
可崔珣已无暇再与阿蛮言语了,他只道:“你回去吧,我会派人保护你的。”
说罢,他就踏上轿凳,欲上马车,阿蛮看着他清瘦如竹的背影,她咬了咬唇,忽喊了句:“望舒阿兄。”
崔珣回头。
阿蛮鼻子一酸,这个称呼,还是她去天威军中探望她阿兄,第一次见到崔珣时,喊的称呼,当时她脸颊飞起红晕,说道:“你是阿兄的朋友,也就是我的阿兄,那我便唤你望舒阿兄吧。”
往事历历在目,却已物是人非。
阿蛮勉强笑了笑,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对崔珣真心说了句:“多谢。”
第125章
崔珣走后, 失魂落魄的卢淮才起身,他步出狱房,一把推开想来询问的大理寺小吏, 然后,踉踉跄跄, 一步步, 走到了卢裕民的府邸。
他仰着头, 望着那个朴素简陋的府邸, 天空渐渐被云层遮蔽, 雨点稀稀拉拉落下, 很快汇集成密集的雨幕,卢淮衣服都被大雨淋湿, 但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卢府”两个大字。
幼时叔父的谆谆教诲犹在眼前,他写的第一个字是叔父教的,学的第一首诗是叔父做的,他一直为叔父感到自豪,他很想冲进去, 质问叔父,问他沈阙所言是真是假, 但是他在府外站了很久, 却始终不敢进去。
他怕听到那个答案,他怕一进去, 他心目中的道德楷模会轰然倒塌,他不敢。
卢淮闭上眼睛, 任凭大雨砸到他脸上,良久, 他才睁开眼睛,转过身,步履蹒跚的离去。
卢淮走后,阿蛮进了御史台狱,和沈阙密谈的事情,也很快传到了卢裕民和裴观岳的耳中。
卢裕民大惊,第一个想法便去问卢淮,但卢淮却不知去向,他第二个想法,便去搜崔珣踪迹。
只是崔珣也不知去向。
崔珣没有进大明宫告状,也没有回察事厅,更没有回自己府邸,他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任凭卢裕民将长安城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他下落。
卢裕民心急如焚的时候,崔珣则正在长安城一家书肆后院之中。
他誊抄了一份沈阙证词,反贴在一块薄薄的梨木板上,接着再用刻刀,将证词一笔一划雕刻于梨木板上,这便是雕印。
崔颂清自任宰辅以来,在大周大力推广雕印,雕印生产的书籍,价格比手工抄写的书籍要便宜十倍,崔颂清是想让更多的寒门百姓都能买得起书,识得了字,为鼓励雕印,他令使用雕印的书肆商税减半,因此长安城书肆几乎家家都有木版,家家都用雕印。
崔珣执着刻刀,薄唇紧抿,在梨木板上刻着凸起的阳文,他虽手腕无力,但落下的每一刀,都稳健无误,似乎这梨木板上的一刀一划,沁透了五万人的血与泪,就算他燃尽了自己生命,也不会容许出现半点差错。
李楹一直在他身边安安静静的看着,间或她会拢紧他玄黑鹤氅,让他在心情激愤之下,不至于寒气侵体,只是当崔珣刻到沈阙证词中涉及隆兴帝的部分时,她犹豫了下,还是道:“我建议,你不要刻这一段。”
崔珣手中刻刀停下,李楹道:“并非因为他是我阿弟,我要徇私,假如他真的参与了天威军一案,他从此以后都不会是我阿弟,我没有这样一个弃子民于不顾的弟弟,但是,你有想过,你刻上这一段的后果吗?”
她继续道:“阿弟如今仍然是大周的皇帝,不管沈阙的证词是真是假,你只要刻上这一段,就是妄议君上,形同谋逆,别说给天威军申冤了,你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倒不如先不要牵扯他,只将矛头指向卢裕民和裴观岳。”
李楹说的话,句句在理,只是她话虽有理,崔珣心中义愤,却仍然难平,李楹也没再劝说了,而是静静陪着他,他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会想通的。
果然半晌后,崔珣垂下眼眸,道:“不刻了。”
李楹松了一口气,她说道:“先除奸臣,为天威军洗冤,其余的,之后再查。”
崔珣默默颔首,他隐去证词中涉及隆兴帝部分,将其余部分尽数刻在梨木板上,等到日落月出之时,这证词,终于刻好了。
刻板刻好后,便是刷印,明日一早,整个长安城的交通要道,都会贴满刷印的证词。
大事落定,明日长安城内定然是轩然大波,若换做常人,必会紧张到无法入睡,但是平日睡眠极差的崔珣,却饮了药后,沉沉睡去。
李楹伏在他榻边,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垂着的翦翦鸦睫,睫毛在指尖留下轻柔触感,她知道,他太累了。
这一日,他等了足足六年,六年里,他背负着刻骨仇恨,以及满身骂名,无一日得以安眠,如今乍见曙光,他终于能卸下包袱,好好睡上一觉了。
她手指又握住他略显冰凉的手掌,手指交错,如同荷花池时初见那般,又比那时多了些许旖旎,李楹望着他熟睡的面容,喃喃道:“我真希望,阿弟没有牵扯其中。”
那是她的阿弟,是她在世上除了太后以外,最亲的亲人了,她虽然说,如果他真的参与了这件事,她是不会再认他了,可是,她还是不太愿意相信,她不愿相信自己唯一的弟弟,居然会将万千子民送给异族践踏。
她望着沉睡中的崔珣,心中是又愧又怜,她轻轻握紧了他的手,他与阿弟同是二十三的年纪,六年前,两人同是十七岁,正是少年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但之后,一个过得是人的日子,一个过得是鬼的日子,一个逐渐揽权,成为百姓口中圣明贤德的帝王,一个陷于大漠,声名尽毁,于无尽屈辱中苦苦煎熬,回想崔珣十七岁之后的时光,十七到二十岁,是在牢狱酷刑中度过的,二十到二十三岁,则是在口诛笔伐中度过的,每一日,都可以堪称一场噩梦,而他整整六年的噩梦,极有可能,是她的弟弟带给他的。
她趴在他榻边,眼神有点茫然,良久,她才抿了抿唇,轻声道:“十七郎,真相未明之前,我想再相信一下阿弟,可以吗?”
崔珣睡的太沉,自然不会回答,李楹浅浅笑了笑:“你不回答,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掌心贴着他的掌心,喃喃道:“但愿,不是他。”
翌日,长安城,满城风雨。
金吾卫倾巢出动,将贴在要道上的所有证词都全数撕毁,但是消息早就不胫而走,传遍了所有大街小巷,再怎么堵也无法堵得住。
隆兴帝是暴跳如雷,令人火速去查,看看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长安城传谣,左右金吾卫得令正欲下去,隆兴帝忽想到什么,喝道:“崔珣呢?今日朝会怎么没见他?”
“崔少卿告病了。”
“告病?”隆兴帝冷笑:“只怕是不敢来吧。”
他厉声道:“去,叫他过来,病死了也要给朕拖过来!”
左右金吾卫面面相觑,但仍然道:“诺。”
隆兴帝暴怒之时,阿史那兀朵正在神龙殿外,她听了一会,然后转过身,道:“走吧。”
宫婢不解道:“惠妃不去面见圣人么?”
阿史那兀朵摇了摇头,她望了望阴云密布的天空,用不标准的大周官话说了句:“要下雨了。”
她道:“回宫吧。”
说罢,她便坐上步辇,往自己寝宫方向而去,只是经过一个鱼池的时候,她又让步辇停下,下来观赏池中金鱼。
只是她说是赏鱼,眼睛却一直定定看着池中央的一株莲花,纷繁细雨落了下来,宫婢撑起油伞,为阿史那兀朵挡住雨点,雨点越来越大,莲花于风雨中不断飘扬,但花瓣也同时被雨水洗刷的格外干净,阿史那兀朵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忽问宫婢道:“你说这一场雨下来,这莲花是会更漂亮,还是会死掉?”
宫婢又不会未卜先知,哪里能知道这株清弱莲花是被风雨摧残掉,还是会在雨后重获新生,她只能道:“婢子不知。”
阿史那兀朵也没追问,她只是看着被雨点打到折腰的莲花,说了句:“这莲花真漂亮,在它死之前,我想将它摘下来。”
宫婢马上道:“婢子雨停之后便去摘。”
但阿史那兀朵只是摇头拒绝:“不,我自己摘。”
大明宫的帝王极尽愤怒之时,阿蛮的住处,也迎来了一群人。
那是天威军在长安的家眷。
这些家眷,有老有小,有妇有孺,但历经六年风雨,家眷所剩之人已经不多了,阿蛮在教坊姐妹的搀扶下来到屋外,何十三首先从人群中走出,他拿着一张偷偷撕下的供词,问阿蛮:“盛阿姊,我们知道你是沈阙的妾室,我们想问你,这上面写的,是真的么?”
阿蛮环顾着他们一张张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的面庞,这六年,他们背着败军家眷的恶名,受尽嘲笑和鄙夷,如曹五郎的母亲,就是因为无法忍受屈辱而上吊自尽,余下的这些人,一个个只能麻木悲哀地活着,但今日他们忽然知晓,原来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兄弟、她们的丈夫,并不是败军之将,而是被人陷害,才异常惨烈地全军覆没,这让他们怎能不恨?
阿蛮鼻子一酸,道:“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沈阙在我面前亲口所言,是千真万确的。”
人群平静了下,然后忽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声,他们在哭他们的骨肉,哭他们的兄长,哭她们的丈夫,以及,哭他们自己。
何十三忍了泪,他问阿蛮:“所以我阿兄他们,不是因为轻敌败的,而是被人害到全军覆没,他们不是败军,他们是英雄,对吗?”
阿蛮咬着唇,点头:“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英雄。”
何十三笑了,他昂首挺胸:“好!我何十三,是英雄的家眷!”
他道:“盛阿姊,我们要一起去告状了,你去吗?”
阿蛮刑伤未愈,教坊姐妹担心道:“阿蛮……”
阿蛮却抢先道:“我去。”
她一字一句道:“我也是英雄的家眷,我一定会去!”
在去县衙的路上,阿蛮也告诉何十三,他阿兄何九,是去丰州求援被杀,可怜何九没死在突厥人手上,反而是在丰州城门,被自己人射了一百零八箭,活生生射成一个刺猬,倒在了他毕生守护的大周国土。
阿蛮还对何十三道:“此去县衙,生死难料,你不满十四岁,人生才刚刚开始,你可以不去县衙,你阿兄他们的冤情,就交给我们吧。”
何十三擦干恸哭的眼泪,他说道:“盛阿姊,我阿兄中了一百零八箭,都没后退一步,我也不会退的。”
他神情无比坚定,阿蛮心中感慨万千,她道:“你跟你阿兄一样,都是好汉。”
何十三扶着她,徐徐前行,他忽想到什么,问道:“对了,盛阿姊,你知道贴证词的人是谁吗?”
阿蛮道:“我不知道,但我能猜到。”
“是谁?”
“是……崔珣。”
第126章
长安县衙外面, 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但是县衙平日大开、可供百姓进入旁听审案的乌漆仪门,此刻却大门紧闭, 让人根本听不到正堂动静。
众人翘首以盼,未几, 仪门忽然开了, 阿蛮等人皆被乱棍打出, 何十三因为护着阿蛮, 身上挨了不少刑棍, 火辣辣的疼, 他被几个衙差架着扔出仪门,扑通一声伏倒在地, 何十三不顾疼痛爬了起来,大声道:“为什么不接我们的诉状,你们在怕什么?”
衙差喝道:“闭嘴!若非明府见你们老的老小的小,早将你们捆起来,一人打
一百杖了!”
围观的人群中有通晓律法的士子,闻言不由道:“一百杖那是打诬告者的, 你们都没查,怎么知晓是诬告呢?”
衙差愣了愣, 然后恼羞成怒指着那士子骂道:“别以为读过几本律例就了不起, 凭什么我们县衙要因为几张雕印供状就去查朝中官员?照这样下去,谁要害哪位相公, 就印几个供状,往长安城一贴, 我们长安县衙就要去查,那我们还有日子过吗?这长安县令还有人敢当吗?让你来当可好?”
士子被骂的瑟缩, 躲在人群中也不敢发言了,阿蛮愤然,也不顾自己腿脚方才被乱棍扫到,她一瘸一拐,走到衙差面前,怒道:“我们要害他们?好,那你解释一下,为何沈阙能知晓我阿兄回长安求援,他是个协掌长安门禁的中郎将,如果不是事先谋划的话,他怎么能未卜先知,提前知晓几千里外的战况?这事明明疑点重重,你们却审都不审,就说我们是诬告,你们的良心呢?都去哪里了?”
她说到最后,已经是声泪俱下:“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守护你们安宁的边关将士吗?”
阿蛮痛哭流涕,天威军家眷物伤其类,也都哭成一片,他们哭的凄惨,围观百姓看的唏嘘,是啊,姑且不说雕印供状是真是假,就说阿蛮提出的疑点,他们也觉得很是值得怀疑,这些擅于断案的官差,难道一个都没有看出来吗?
衙差回答不了阿蛮的话,他气得将阿蛮推了个踉跄:“你这个告自己丈夫的贱妇,再多嘴,我们给你剥了裤子打!”
何十三及时扶住阿蛮,少年人热血上头,全然不顾后果,他对衙差高声吼道:“你们凭什么欺负人?我阿兄在边关拼了命守护大周,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欺负我们的吗?”
他此话一出,其余少年也跟着激动起来,冲上前与衙差推搡起来,几个衙差大怒,抄着刑棍就往他们身上招呼,有少年头被打破,鲜血直流,围观的百姓有的看不下去了:“不要打人!”
“他们就是十二三岁的总角孩童,你们不能下这么重的手!”
“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还有义愤的百姓一拥而上,扯住那些衙差,不让他们再动手,几个衙差见群情激愤,这才作罢,他们朝阿蛮等人啐了一口:“再敢来县衙诬告,就不止是一顿乱棍了!”
乌漆仪门又啪的关上,徒留下形容狼狈一身伤痕的天威军一众家眷。
百姓叹息了阵,开始徐徐散去,也有佩服阿蛮他们的,迟迟不愿离去,方才为众人说话的白衣士子对阿蛮道:“盛娘子,胳膊拗不过大腿,你们要告的,是当朝宰辅,是圣人老师,你们告不赢的,还是莫要告了,免得赔了性命。”
阿蛮没有回答,只是讨了个绢布帕子,为方才被打至头破血流的少年包扎住伤口,她平静问家眷众人:“前路艰难,大家还告吗?”
何十三首先道:“告!”
众人接着此起彼伏答着:“告!”
“就算赔了性命,也要告!”
阿蛮点了点头,她继而对白衣士子道:“这位郎君,多谢你为我们着想,可是我们的亲人,不是死在突厥人的刀剑之下,他们是死在大周人的阴谋算计之下的,他们一个个还那么年轻,他们不该死,如果连我们都不为他们讨公道,谁还会为他们讨公道呢?”
她顿了顿,又道:“我们作为他们的家眷,过了六年过街老鼠般的生活,可我们再痛,至少我们还活着,他们却死了,而且他们不但死了,还要背负着兵败丢地的骂名,但是,丢失关内道六州,真的是他们的责任吗?放弃六州百姓的,从来不是他们。我们这些人今日舍了性命,也要为他们向全天下正名,他们不是没用的败军,他们是大周的英雄!”
白衣士子被她的话说得心神激荡,他忍泪颔首道:“盛娘子,不如,你们去京兆尹府吧。”
“京兆尹府?”
“新任京兆尹薛万辙,以前一直任扬州刺史,他在扬州的时候,百姓都唤他薛青天,他是个难得的直臣,或许,他会接下你们的案子。”
得白衣士子指点,天威军众家眷,互相搀扶,一步一步,往京兆尹府行去。
一路上,他们被众人围观,观者如堵,有冷嘲热讽的,说他们仅凭着一张真假难辨的供状就去告朝中大员,简直是失心疯了,有破口大骂的,说他们是为了撇清败军家眷的耻辱,这才炮制出供状之事的,何十三年轻气盛,他想一个个反驳,却被阿蛮制止住,如今他们不应该浪费时间在口舌之争上,他们要尽力说服薛兆尹,接下他们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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