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连番发问,她并非粗笨之人, 早在盛云廷尸骨被埋在通化门外, 官府查探说是山匪劫杀,她就不相信, 她当时说,什么人敢杀天威军的虞侯, 又是什么山匪敢将人埋在通化门外?而事实如她所料,杀盛云廷, 根本不是山匪,而是有权有势的沈国公沈阙。
崔珣避而不答,他只道:“你如今,应好好休养,否则,熬不过两年的徒刑。”
“那是我的阿兄!”阿蛮道:“我幼年就失去父母,是阿兄抚养我长大!就算你是阿兄的朋友,你也没资格阻止我查明真相!”
崔珣道:“三司会查明真相,无需你拖着病体去求沈阙。”
阿蛮咬牙瞪着他,他却无松动神色,阿蛮扶着简陋的桌子,步步挪到他身边,她脸色惨白,双眸红肿:“你到底为何要阻止我?这里面,到底是有什么我不该知道的?还是说,你觉得我一个平民百姓,没那个本事承受真相?”
崔珣默然,片刻后,他才道:“你阿兄昔日照拂我良多,他只有你一个妹妹,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阿蛮只是笑,她摇头道:“好好活着,这是你的愿望,关我何事?你有问过我?既然没有,你又凭什么替我决定?”
崔珣微微愣住,阿蛮背上刑伤剧痛入骨,但神情却十分平静:“人都会死的,就算活到一百岁,也会死,与其稀里糊涂的活着,我宁愿弄清真相马上去死。”
崔珣不语,他还是有些犹豫,他在担心阿蛮的安全,他道:“弄清真相,有其他法子的。
“或许你有其他法子,但是最快的法子,绝对是我。”阿蛮一字一句说道:“崔珣,我阿兄已经含冤六年了,你若真感激我阿兄对你的照拂之情,你怎么忍心让他继续含冤下去?”
崔珣漆黑双眸,终于露出动容神色,但还是未说出答应的话,阿蛮咬着唇,她忽扑通一声跪下,背后伤口又有些裂开,她忍着疼痛,含泪央求:“以前,一直是我阿兄护着我,如今,我想护他一次,求你,成全我。”
崔珣沉默半晌,终于说了句:“起来。”
阿蛮惊喜交加:“你答应我了?”
崔珣道:“你先起来。”
阿蛮迟疑着,撑着月牙凳徐徐站起,崔珣静静看着她清瘦,但倔犟的脸庞,忽说了句:“你阿兄以前在军中,经常提起你。”
“他提起我什么?”
“他说,你脾气不太好。”
阿蛮怔住,崔珣微微一笑,也没再说什么,而是道:“你先好好养伤,我会安排你见沈阙的。”
阿蛮大喜过望,她看着她这六年来视同仇寇的男人,迟疑了下,口中不自然的说了两个字:“多谢。”
崔珣颔首:“我先走了。”
他转身走出破陋的房屋,阿蛮教坊的姐妹等在外面,见到他时,不由吓到垂首,身子也有点瑟瑟发抖,崔珣瞥了她们一眼,说道:“好好照顾她。”
教坊乐姬忙不迭点头,等他走后,才飞也似的进了屋内,将阿蛮扶到榻上。
阿蛮背上伤口已经又渗出血迹,几个乐姬责备道:“你也太不小心,伤口又裂开了。”
几人打水的打水,拧帕子的拧帕子,涂药的涂药,阿蛮只是安安静静伏在榻上,一声疼也不喊,她忽看着拿着白玉药瓶的乐姬,说道:“这药,挺贵的吧。”
乐姬愣住,阿蛮道:“你们哪里买得起?”
几人面面相觑,涂药的乐姬小心翼翼道:“阿蛮,这药对你恢复有好处的……”
阿蛮脸色疼得惨白,她说道:“你们怕我逼你们扔了?”
几人都不敢接话,阿蛮头枕在手臂上,有些疲倦的闭上眼睛,说道:“不会了……”
她喃喃道:“不会再扔了……”
崔珣依约,便安排次日,让阿蛮去见沈阙。
阿蛮在几个乐姬的搀扶下进了御史台狱,沈阙由察事厅、御史台、大理寺共同看管,为的就是互相监察,以免一方诱供,所以阿蛮去见沈阙,理应三司一起陪同,但是御史台主审韩文墨极为怕事,他不想听到不该听到的内容,于是借口公务在身先行离去,崔珣瞥了眼还杵在那的卢淮,说道:“卢少卿也还是先行离去的好。”
卢淮奇道:“我有什么好离去的,沈阙敢说,我就敢听。”
他可不是怕死的韩文墨。
况且,他早就觉得盛云廷一案疑点重重,只是碍于隆兴帝,不想影响大局,所以才同意尽快处死沈阙,如今有机会得知真相,他才不愿错过。
于是他就和崔珣一起端坐于邻近沈阙囚室的隔间,静静听着沈阙和阿蛮的对话。
昏暗的囚室内,沈阙一身重镣,憔悴不堪,此时的他,半点都没有当初赏春宴上嚣张狂妄的跋扈风采,只剩下一心求死的暮气沉沉。
当他见到乌发素衣的阿蛮出现在囚室外时,他瞪大眼睛,喉咙滚动了下,下一刻,他就扑上前去,手腕伸出铁制栅栏,几乎想将阿蛮掐死。
阿蛮后退一步,她轻笑道:“怎么?想杀了我?”
“你这个贱人!”沈阙目眦欲裂:“我对你那么好!你居然背叛我!”
阿蛮仿佛听到世间最可笑的话一般,她咯咯笑了起来,笑了一阵后,她看着沈阙,看着他颓废,却依然俊美的脸,她说道:“沈阙,你是不是觉得,你年轻英俊,又是世袭国公,所以,就算你强暴了一个
女人,还杀了她的兄长,但只要你真心悔过,她就会忘了以前的一切,原谅你、爱上你呀?”
沈阙愣住,阿蛮道:“或许世间有些女人会如此,即使被侮辱被折磨,只要男人流几滴泪,认一下错,承诺以后会对她好,她就心软了,如果那个男人是一个薄情的男人,那就更妙了,薄情郎,从未对其他女人付出真心,却只将一颗心掏给她看,这是多么难得的爱情啊,什么杀父杀兄的大仇啊,在爱情面前,都不值一提。”
沈阙已经目瞪口呆,阿蛮徐徐道:“可惜啊,我盛阿蛮不是这种女人,我和我阿兄,虽然只是长安城最普通的百姓,但是阿兄却教会我,什么叫自尊,什么叫自爱。”
“我阿兄,是全天下最好的阿兄,可是你却杀了他,你让我以后都没有阿兄了,你怎么会认为,我能忘掉杀兄的仇恨,和你好好过日子?”
沈阙终于开了口,他声音嘶哑:“所以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当然。”阿蛮点头:“否则,你以为我会跟你去岭南?我会为你做饭洗衣?我会为你叠被铺床?沈阙,我可以告诉你,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个时辰,都在想着怎么杀了你。”
沈阙愤怒到握紧铁栅栏,阿蛮也毫无畏惧的,一脸讥嘲的看着他,半晌,沈阙眸中的愤怒忽渐渐退却,他颓然跪倒在地,心如死灰地喃喃道:“好,这才是我认识的盛阿蛮。”
第一次见她,便是在赏春宴,那时候的她,就是性子火爆,刚烈不屈,第二次,就是强暴她那一次,事后,她虽然一身狼藉,但一双眼睛,还是死死瞪着他,他早该明白她的个性的,他不应该被她在岭南假装的温柔所欺骗,要怪的话,只能怪他那时太落魄了,妾室全部离他而去,只有她不离不弃,让他逐渐对她动了心,丢了命。
沈阙抬眸看她,自嘲道:“如果这是你的报复的话,你成功了。”
他目光又移向她平坦的腹部:“但是,我没想到,你居然连自己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盛阿蛮,你足够心狠。”
“我的孩子?下手?”阿蛮笑:“我越级上诉,应笞八十,以妾告夫,应徒两年,我那些姐妹都说我傻,说我不应该落胎,不落的话,就可以再拖上好几个月,等风头过了,让崔珣帮我向圣人和太后求求情,或许,他们就会网开一面,不行笞刑和徒刑了,我也不用受皮肉之苦,以及牢狱之灾了,可我不愿意,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么?”
沈阙愣愣望着她,阿蛮一字一句说道:“因为这孩子,留在我腹中的每一天,都让我觉得恶心。”
“我盛阿蛮今生今世,都不愿和你再有任何瓜葛,你的子嗣,不配我用血肉来孕育。”
她每句话,都在往沈阙心窝上戳,绝情到了极点,沈阙脸色惨白,整个人无助到失魂落魄,半晌,他才似乎想起什么,抓住栅栏说道:“盛阿蛮,你今日来,难道不是来求我供出真相的么?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我求你,你会说?”阿蛮道:“我从未想过求你,你想说便说,不想说便不说,别指望我求你半分。”
她这般说,沈阙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他知道他这辈子,也无法征服这个女人,但此生,能栽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倒也死而无憾。
他笑罢,道:“好!既然你把真心话全说出来了,那我说几句又何妨!盛阿蛮,是我杀了你阿兄,但你也记住,若非我沈阙,你阿兄昭不了雪,你这辈子,都给我记住了!”
沈阙的证词, 徐徐揭开了六年前,那场埋葬五万忠魂的阴谋起始。
沈阙当时二十三岁,虽然世袭国公, 但他心中总是愤懑之气难平,他知道他的愤懑来自哪里, 那是来自大周实际的掌权者, 高高在上的太后, 他的杀母仇人。
每一次太后对他的赏赐, 都被他视为对他的羞辱, 而他对太后的每一次谢恩叩首, 都让他内心极为痛苦,身为人子, 不但报不了杀母之仇,还要对仇人卑躬屈膝,天底下,有他这般没用的儿子么?
这种极度的痛苦下,让他性格愈发扭曲,他开始嚣张跋扈, 敛财卖官,他在赌, 赌他那个虚伪狠毒的姨母到底能容忍他到何时?他想着, 到底什么时候,她才能撕下她假惺惺的面具, 像对待他母亲和阿姊一样,对他下毒手?
可是姨母一直没对他下手, 或许她根本没功夫对他下手,她还要忙着对付李家宗室, 对付天下群臣,她还要继续攫取权力,因为她的儿子已经十七岁了,她没理由再垂帘听政了,她虽然表面还政,给了她儿子一些决断的权力,但政令拟定这些大权,还是牢牢握在她的手中,连官员任免皇帝都要先问过她,才敢盖上皇帝行玺。
这种窝窝囊囊的皇帝,真是天下奇闻。
他一边痛恨着他姨母,一边鄙夷着他表弟,一边在长安城继续醉生梦死,但仇恨的火种,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熄灭,反而愈发明亮。
而机会终于来了,丰州刺史裴观岳,回京述职的时候,找到了他。
同行的,还有户部尚书卢裕民。
他有些诧异,裴观岳找上他,并不稀奇,裴观岳此人惯会见风使舵,出身寒门,却娶了太原王氏的嫡女,与寒门世家两边都关系良好,在官场也是如鱼得水,但是卢裕民这个人,却古板的很,最是嫉恶如仇,还上疏弹劾过他几次,不知此次,为何会找上他?
裴观岳假装没看出他的诧异,直截了当的问他:“沈将军,我知道你心里痛恨太后,如今有一个让太后失势的法子,你干不干?”
“什么法子?”
“太后一手提拔的郭勤威,在边关守着关内道六州,百姓都说,有郭勤威在,突厥铁蹄踏不进大周一步。”裴观岳道:“但若突厥铁蹄踏进来了,郭勤威因为失误战败了,关内道六州丢了,他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那太后也必会承受用人不当的后果,试问一个丢了国土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再把持朝政?”
裴观岳的每个字,都让沈阙无比震惊,他自认为他不是个良善之辈,但裴观岳,居然比他还毒上一百倍。
他不由道:“这也太阴毒了,那六州的百姓呢?六州的土地呢?就拱手让给突厥了?”
“成大事者,必然会有所牺牲。”裴观岳面不改色:“我大周国土千万,少了区区六州,算什么?”
沈阙啧啧称奇,他看向一直沉默的卢裕民:“卢尚书,你也是这么想的?”
卢裕民终于出声,他缓缓道:“这个计策,就是我定的。”
沈阙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卢裕民面无表情:“让一个女人牝鸡司晨,这是我们这些臣子的过失,为了大周社稷,为了天下安康,我不得不这么做。”
他又问沈阙:“沈将军,这个计策,若成了,我等可以得偿所愿,若败了,我等会死无葬身之地,愿与不愿,皆在将军一念之间。”
沈阙心中其实没什么可犹豫的,他从来不是什么爱国爱民的人,六州的百姓,关他什么事?大周国土丢了,又关他什么事?他只要为母报仇,一切能让太后不痛快的事情,他都干。
三个人,一个为了报仇,一个为了权势,一个为了公义
,三人一拍即合,在裴观岳的家中,反复琢磨着阴谋的每一个细节,力求让计划万无一失。
潮湿的狱房内,沈阙缓缓道:“之后,卢裕民便写了一封信,送给突厥尼都可汗,允诺将关内道六州赠予突厥,作为回报,突厥需要剿灭天威军,且铁蹄止于宁朔,不得进犯长安。”
再之后的事情,便是尼都可汗接信之后,大喜过望,这一桩买卖,对突厥来说,怎么算都不亏,既剿灭了心腹大患,又得到了六州土地和人口,简直是天降的好事。
尼都可汗一口答应,按照约定的计划,他集结兵力,气势汹汹,直扑丰州而去,裴观岳假意不敌,诱天威军前来救援,又借着郭勤威对他的信任,将天威军行军计划泄露给突厥,最终酿成落雁岭惨案。
这,便是天威军一案的全貌。
崔珣已经从隔间走出,他虽然早已拼凑出事情真相,但从始作俑者口中听到,还是忍不住气血上涌,阿蛮和卢淮都震惊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尤其是卢淮,他脸色惨白到毫无血色,整个人和游魂没什么两样,崔珣手指掐入掌心,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他最后问沈阙一个问题:“这件事,圣人知道么?”
“当然。”沈阙答道:“卢裕民是圣人的老师,圣人对他言听计从,这件事,圣人会不知道?更何况,没有圣人点头,裴观岳他敢做这种抄家灭族的事?没有圣人行玺,尼都可汗会相信一封书信?圣人自然知道。”
崔珣只觉一阵眩晕,君父,这就是他的君父!
他抓住囚牢铁栏,这才勉强站立,心中悲怆之情,简直无法言表,他脑海中只不断想着在天威军时,郭勤威教导他的话,郭勤威说:“十七郎,你文韬武略,样样出色,性格虽有些偏激,但无伤大雅,不失为有情有义之人,只不过,你有一样,做得十分不对。”
当时的他,对郭勤威十分孺慕,他恭敬道:“还请郭帅指正。”
郭勤威叹了一口气,说道:“或许是因为你父亲对你不好,才让你对‘天地君亲师’这五个字,少了些敬畏,但是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即使你无法做到亲近,也一定要做到尊重,尤其是君,君者,天下人之父也,你更要加倍尊重,加倍效忠。”
郭勤威的话,言犹在耳,而郭勤威也依言做了,很多太后提拔起来的将领,在圣人年幼之时,都没有将圣人当一回事,但郭勤威不同,他对待圣人,就跟对待太后一样恭敬,他不允许天威军兵士说圣人一句不是,一旦听到,就会逐出军中,所以天威军说是太后的亲信,但实际上,一个个,也将“君父”这两个字,刻入骨子里。
但他们岂能想到,君父,居然会是默许送他们去死的同谋呢?
崔珣简直悲愤交加,他手指掐入掌心,良久,才对沈阙冷冷道,:“你的这些证词,可敢画押?”
“有何不敢。”沈阙面对崔珣时,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傲慢,他瞥了眼阿蛮,笑道:“反正我都要死了,就当临死之前,做点好事了。”
沈阙说罢,便写下供词,画押认罪。
他的生命,即将结束,回想他的一生,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临死之前,倒是有过片刻温情,但这温情,很快变成插向他的利刃,让他痛不可言,细细想来,果真是他的报应。
沈阙写下供词后,崔珣就将供词卷起,他知晓今日阿蛮前来,消息会很快传到裴观岳和卢裕民府邸,兴许还会传到大明宫,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欲走出狱房,临走之前,却停下脚步,转身去隔间看卢淮,卢淮面如死灰,跟没有生命的泥塑般木然跪坐着,崔珣抿了抿唇,说道:“卢淮,你任大理寺少卿时,写下的那句‘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不知可还作数?”
卢淮只是神情茫然,眼神之中半点光芒都无,那个雄心壮志、恃才傲物的青年,仿佛一夕之间完全消失了,崔珣又道:“做人做鬼,你自己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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