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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


她音量反而更大了些,如金石一般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每个人耳中:“我阿耶推行新政,废除了很多苛捐杂税,他还开创科举,只要考试得中,就算是农户,也可以入朝为官,还可以做到宰相高位,科举除了明经、进士科,还有武举、明算、明医等等,学问不好,但武艺高强、算术出众、医术了得的人,也能找到自己的出路。我阿耶推行新政十年,选拔寒门人才无数,他驾崩后,我阿娘则在巩固新政,新政施行三十载,大周朝堂,已大半都是寒门出身,而且他们中间的很多人,比你们出身还要穷苦,但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照样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所以,如果你们愿意,你们也可以!”
众人面面相觑,皆都震撼不已,他们辛勤劳作,再怎么努力,还是贫困不堪,但今日有人告诉他们,像他们这样的人,居然可以通过努力,改变命运?这让他们如何不目瞪口呆,心神动摇?
李楹又道:“诸位,你们是因为没有希望才听信了妖道之言,可是,现在不同了,你们就算再次投胎成农户,也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再也不用子子孙孙,世世代代,过着没有盼头的日子了。诸位,只要你们愿意散去怨气,去地府转世,你们的来生,就还有希望。”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众人喃喃念着,眼中慢慢燃起了希冀,怨气也没有方才的深重了,李楹见状,立刻说道:“如果你们当了厉鬼,害了人,就真的没有半点希望了,但是你们若现在去地府,就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众人面上神色渐渐松动,李楹恳切说道:“今生,是大周对不起你们,来生,希望你们还愿意做大周的子民,李楹,拜谢。”
说罢,她又双手并拢,置于胸前,向众人真真挚挚行了一礼,众人缄默无言,他们死于无望,但现在却告诉他们,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如果去投胎,就不会像此生这般无望,既然这样,那为何还要做鬼?为何不去做人?
鲤儿扯了扯自己父母的衣摆:“阿娘,阿耶,我不想去杀人,我想去投胎,我想去考科举,我想去过好日子。”
孩童稚言一出,愿意去投胎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本来还在啜泣的孕妇也哭道:“我……我不想魂飞魄散,我也愿意去投胎,来生,我要好好疼爱我的孩子。”
“我……我也愿意。”
人群中,愿意的声音此起彼伏,黑色怨气渐渐散去,终至完全消散不见,李楹见状,内心终于松了一口气,漆黑夜色之中,皓月当空,她面容也如月华般皎洁,眼眸如琉璃般澄澈明净,一阵风起,将她碧色衣袂和白色披帛吹起,飘飘欲仙,鲤儿不由道:“阿姊,你是神女么?
李楹莞尔,她摇头:“我不是。”
她顿了顿,道:“我是大周的永安公主。”
她环顾四周,皎洁月光洒落满地,让她浑身散发着如月般温和而宁静的淡淡光华,她说道:“大周的子民们,你们去投胎吧,望你们来生,皆如所愿。”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跪拜下来,他们虔诚叩首,对这个将他们从怨气中解救出来的大周公主叩首,她让他们不用变成厉鬼,不用魂飞魄散,在他们心目中,她就是如同神女一般的存在。
崔珣飞马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方才弄醒那几个暗探,让他们排查紫云观是否还有余孽,之后,他又飞快写了一封奏疏,让暗探呈与太后,奏疏之中,除了提议灵虚山人和紫云观道士应暴尸三日,以儆效尤外,还写道当地县尉负有失察之罪,应予革职查办,以及写了几个教化百姓的计策,以防日后还有如同灵虚山人一般的妖道害人,诸事妥帖后,他才草草包扎了伤口,嘱咐暗探对他在此间之事一字不提,然后才骑上康居马,飞快赶到牛家村。
他到牛家村的时候,便看到李楹已经消除村民怨气,村民跪下虔诚叩首,以表谢意,李楹被村民围在中间,衣袂翩翩,宛如天宫神女般圣洁美丽。
他静静看着,漆黑双眸,尽是点点温柔。
她救了牛家村的村民,也救了他。
她是他们的神女,也是他的神女。
更是他此生,唯一的救赎。

第113章
牛家村的村民跪拜之后, 便化为一道又一道的白光,白光纯净无瑕,不带一丝怨气, 如流星般萦绕于李楹的身旁,仿佛为她披上一层圣洁轻纱, 其中一道跃到李楹的掌心, 恋恋不舍的叩了下她的指尖, 李楹知道, 这定然是鲤儿。
她说道:“鲤儿, 去投胎吧, 来生,做个状元郎。”
白光又叩了下她指尖, 看起来如同颔首一般,然后便又跃到空中,消失不见。
其余白光也陆续消失,夜幕渐渐恢复平静,李楹抬眸,望向面前静静伫立的崔珣。
崔珣颈侧伤口已经敷了伤药, 鲜血已然止住,只是说话时还是有些疼痛, 他牵着康居马, 哑声道:“上马吗?”
李楹抿了抿唇,低下头去:“我还是骑纸马吧。”
两人俱有心事, 俱不敢开口,只能各自骑着马, 往牛家村里沉默走去。
牛家村里的浓雾已经完全消失了,通往万壑山的小径畅通无阻, 万壑山陡不可言,唯有牛家村这段山路还能勉强前行,过了万壑山,便来到了巩州城。
到巩州城山脚的时候,两人已经爬了一天一夜,虽然有马匹代步,但仍然疲惫不堪,崔珣寒症入骨,夜间凉风侵蚀之下,他只觉四肢百骸都阴冷疼痛,浑身更是半点气力都无,连牵马都牵的勉强了。
他摸向自己的袖中,那里还收着一瓶红色药丸。
但他手指刚握紧玉白瓷瓶,李楹就看了过来,崔珣手指不由放开,李楹抿了抿唇,她没说什么,只道:“十七郎,我们休息一下吧。”
荒林之中,一顶四周罩着厚重纱帛的步辇停放在枯叶之上,步辇里面燃着凤鸟纹香炉,炉中燃着香炭,暖融舒适,崔珣昏沉沉的躺着,李楹俯身,去探了探他额头温度,果然温度滚烫,李楹蹙眉,煎了碗伤寒药,一匙一匙喂他服下,崔珣无意识的配合着,一碗药喝完,他还是有些神智昏乱,他想开口,却牵动脖颈伤处,疼的微微蹙眉,李楹见状,说道:“不要说话。”
她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想听。”
崔珣闻言,真的慢慢闭上眼睛,不再说了,李楹也没再说话,而是不断用帕子擦拭着他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反复几次后,她又探了探他额上温度,发现高热有些退了下来,她这才略微安了安心,崔珣闭着眼睛,似乎沉沉睡了过去,李楹将白色狐裘盖于他的身上,然后也躺了下来,侧着身子,呆呆看着他。
她恍惚间,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那是在宫中废弃的荷花池,她在池底,他在池上。
她其实到现在也没明白,他明明那般讨厌莲花,为什么会愿意到这荷花池畔独自饮酒?或许,是因为荷花池已经废弃,里面莲花全数枯萎,一株都不剩,那腐败枯杆和灼灼莲花也没什么关系了,又或许,是除夕那晚,宫中四处喧嚣,只有这荷花池勉强算是清净,再或许,是他在自我厌弃,他不愿看到盛开的莲花,倒愿意看到枯萎的莲花,种种因由,李楹并不知晓,只能猜测。
但无论是何因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遇到了他。
她还清晰的记得,看到他第一眼的模样,眉眼艳极,将满天的绚烂赤霞都比了下去,望之使人惊叹,但这般艳极的眉眼,却有着极为苍白的面色,还有极为冷淡的神情,他裹着白色狐裘,坐于池边饮酒时,整个人不真实极了,彷佛稍一触碰,他就会消失不见。
李楹手指,慢慢抚上崔珣面庞,虎狼之药停用,他面色又变得苍白起来,她好像又有了荷花池那日的感觉,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消失不见。
她怔怔的,手指抚向他脖颈伤口,伤口有些深,如果灵虚山人再割深一寸,他就会真的消失不见了。
一阵后怕从她心中涌来,后怕之后,便是愧疚、不安交织的情绪,李楹看着崔珣,毫无睡意,崔珣闭着眼睛,忽然开口喃喃道:“明月珠……”
李楹垂眸,道:“不要说话。”
她抚着他脖颈伤口,莫名又有些气恼:“你不疼吗?”
崔珣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他只是哑着声音道:“明月珠,你知道,我撑不到岭南的。”
李楹咬着唇,她问:“去岭南,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崔珣安静片刻,说道:“嗯,很重要。”
“你为什么不能让别人去?朝中那么多官员,你手下那么多暗探,为何偏偏要你拖着病体去?”
“我信不过别人的。”崔珣每说一个字,都会牵动脖颈伤口,他疼痛蹙眉,但仍然认真和李楹解释,声音嘶哑之下,愈发显得艰涩:“除了我,还有谁在乎他们五万人的冤屈?”
李楹沉默了,是的,除了他,谁在乎?
所有人都在向前看,只有他执着于过去。
他外表看起来潋滟绮丽,勾人魂魄,实际上,就是一个执于一念,困于一念,不合时宜的,痴人。
崔珣又道:“明月珠,你我心中,都有着比情爱更重要的事情。”
李楹手掌搭在他心口,他病体残躯,心跳不如常人有力,但也一下一下,从未放弃,李楹闷闷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未等崔珣回答,她就忽自嘲道:“不过,我也没有资格说你。”
她昨夜,也没选择情爱。
“明月珠。”崔珣轻声道:“你在百姓和我之间,选择了百姓,你其实,不需要对我感觉内疚,因为我一丝一毫,都没有怪你。”
李楹愣住,正想问他,是真的不怪她,还是只是为了安慰她这般说的?
这世上任谁被放弃,心中都不会好受的。
就如她被阿耶放弃一样。
崔珣刚想开口说什么,胸腔忽涌现一股刺痛,那是被借魂灯所伤的伤处,就算灵虚山人死了,这伤一时半会也好不了,他剧烈咳嗽起来,李楹唬了一跳,忙抚上他胸口顺气:“昨夜你在云泽坛,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和灵虚山人赶到的时候,你就好像已经受了伤,是紫云观的道士伤了你吗?”
崔珣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摇头:“不是。”
“那是谁伤了你?”
“借魂灯。”
“借魂灯?”
“灵虚山人在借魂灯上设下三障,灾障魔障业障,只有闯过三障,才能拔掉灯芯,但我没能闯过去。”
“三障?”李楹疑惑:“那为什么我没有遇到?”
崔珣微微笑了笑:“因为你是一个拥有琉璃心的人,琉璃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所以三障,对你根本就没有用。”
李楹喃喃:“是这样吗?”
崔珣点头:“是这样。”
他顿了顿,又说道:“明月珠,我并不是因为安慰你,才说不怪你放弃我,我此生能够得到琉璃心的眷顾,就已是莫大的幸运了,我又怎么会怪你呢?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不
会怪你的。”
李楹眼眶微红:“可是,我却怪你。”
她背过身去:“怪你不跟我商量,就胡乱吃药,那药固然可以让你一时之间身体好转,但长此以往,会伤了根本,到时候就会像灵虚山人所说,十载变成五载。”
崔珣沉默片刻,他道:“我从岭南回长安后,就不吃了。”
“你还要吃?”李楹不由坐了起来,她又气又急:“你是真不想活了?”
崔珣捂着咽喉,也艰难坐起,他靠在步辇柱上,这几个动作,仿佛耗尽了他全身力气,他微微喘息,苦笑:“你也看到了,我这样子,根本去不了岭南。”
他脸上面色,是如纸般惨白,连续几日的舟车劳顿,他根本承受不了,他如今的身体,实在无法支撑一千七百里的长途跋涉,而就如他所说,他与她,都有着比情爱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李楹知晓她是无法阻止他的,她心中酸楚,咬牙不语,崔珣见她模样,他搜肠刮肚,笨拙想着安慰她的话:“明月珠,回长安后,我会遍请名医,调养身体的,就算只有五载,这个时间,也很长了,也许这五载,我会找到一个如同药神孙思邈这样的名医,会治好我的病……明月珠,我会和你长长久久的。”
李楹垂首,久久都没有说话,正当崔珣以为她还是没有原谅他时,她却忽然轻声说了句:“不要长长久久。”
崔珣愕然。
她是不愿再和他一起了么?
他果然伤了她的心。
他黯然神伤,李楹却仰头,看向他,目光温柔:“十七郎,我改变主意了,和长长久久相比,我更想珍惜当下,不管你是还能活十年,还是能活五年,我都会珍惜接下来的时日,我会帮你翻案,我会陪你治病,接下来的每一日,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她顿了顿,又道:“十七郎,你说,你得到琉璃心的眷顾,是莫大的幸运,而我,能遇到一个世间最为坚韧之人,看着他于漆黑长夜,累累伤痕,蹒跚前行,这也是我莫大的幸运。”
她慢慢靠到他怀中:“我真希望上天能够垂怜我们,让我们在一起的时日,能够多一些。”
纱帛步辇内,燃着的香炭炭火微明,幽香袅袅,李楹字字真挚,崔珣心中只觉如暖流道道淌过,他想伸出手,去拥抱李楹,但脑海中,却一直不停回想起业障画面,他心中天人交战,许是风寒汤药的作用,让他脑海渐渐昏沉,最终还是情感战胜了理智,他渴慕的伸出手,圈住李楹的身子,将她珍珍视视的搂入怀中。

只不过这次不同的是,没有瞒着李楹。
但他每次吃的时候,还是会避开李楹, 不会当着她的面服下,可就是因为这样, 李楹反而更加难过, 她看着崔珣稍显好转的面色, 移开视线, 盯着地上的碧绿青草, 故作轻松的缓颊道:“出长安的那一日, 你跟我说,如果惹我生气了, 就折一千只草蚂蚱,让我原谅你,可如今,你一只都没折,我就原谅你了,这样想来, 倒觉得让你占了好大便宜。”
崔珣闻言,垂下双眸, 拔了地上的野草, 折好一只栩栩如生的草蚂蚱,递给李楹, 李楹摇了摇头:“不要。”
她顿了顿:“说了原谅你了,就不要你折了。”
崔珣掌心握紧草蚂蚱, 他垂首,一句话在心中萦绕多时, 终于还是喃喃说了出来:“明月珠,我总觉得,上天还是垂怜我的。”
“嗯?”
“因为它让我遇到了你。”崔珣低低道:“这世上,没有比你对我更好的人了。”
世间诸人,有人对他是痛恨,有人对他是厌弃,有人对他是欲望,有人想杀了他,有人想利用他,有人想得到他,唯独只有她,会鼓起勇气去探究他、靠近他,拯救他,她对他的好,是没有一丝私欲和占有的,她的爱,是最纯粹和最干净的。
他何其有幸,能遇到她?
他垂首道:“但是你越好,我越觉得自己不配,我还欺瞒你,让你伤心……”
李楹闻言,只是浅浅一笑,她掰开他的掌心,拿出那只草蚂蚱,然后揪着草蚂蚱的翅膀晃着,眼角眉梢尽是十六岁少女的活泼无邪,她看着摇晃的草蚂蚱,忽说道:“十七郎,出长安前,我本想跟你说,你如果这次,给天威军昭雪了,你能不能辞掉察事厅少卿的官职,和我一起踏遍大周山河?但是,我现在一想,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说,你辞不辞官,应该由你自己决定,你是独立的个人,我不能因为你喜欢我,就用你的这份喜欢来要挟你。”
她顿了顿,又微微叹了一口气:“十七郎,你和我,都是第一次喜欢人,我们在相处过程中,难免会做错事,可,光阴如此宝贵,又何必浪费时光,放在计较对错上面呢?”
崔珣闻言,慢慢抬起头,怔怔看她,李楹莞尔道:“我是没心力计较的,你确定你还要计较么?我劝你一句,多思伤神。”
崔珣漆黑眼眸之中,终于泛起点点温柔涟漪,他轻轻颔了颔首,但目光,却愣愣看向李楹乌发上插着的金镶宝凤钗钗首,钗首做工华贵,中间镶嵌了一颗明珠,崔珣望着那颗明珠,有些出神,李楹不由顺着他的目光伸手去摸:“你看这钗首做什么?”
崔珣摇了摇头:“没看钗首。”
“那在看什么?”
“看……明珠。”崔珣顿了顿,道:“方才,想起了《搜神记》里,描述明珠的一段话。”
那段话写道,明月珠,珠盈径寸,纯白,而夜有光,明如月之照,乃世之至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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