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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


李楹一个寒颤,本昏昏沉沉的大脑瞬间清醒过来,异香也从她鼻尖消失,她松开的手指,又重新掐紧了灯芯。
灵虚山人已然大怒,横在崔珣脖颈的长剑又划深了些,鲜血从他如玉般的颈侧汨汨涌出,灵虚山人威胁崔珣道:“闭嘴!”
李楹大急:“你快住手!你再伤他,我就将这破灯砸了!”
灵虚山人不为所动:“你敢砸借魂灯,贫道就敢杀了他!”
两人都投鼠忌器,一个不敢砸,一个不敢杀,大眼瞪小眼间,眼瞅着亥时要过了,灵虚山人率先焦躁起来,阴年阴月阴日阴时,这个时辰,六十甲子才出现一次,他固然能再活六十甲子,但是到时候,未必能凑齐这一万生魂。
他等今天,已经等够久了,牛家村的村民顶多只能为他续命几百年,但是一万生魂,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祭借魂灯,却能让他长生不死,此后与天地同寿,再不用如在牛家村般,费尽心机去游说村民,摆借魂阵,困他们魂魄,还要扮女鬼去吓退官府,明明今日之后,他就能一劳永逸,潜心修行了。
灵虚山人焦躁之下,威胁李楹道:“永安公主,你再不将借魂灯还给贫道,贫道真的会杀了你的郎君!”
李楹咬牙,她脸色惨白,她茫然四顾身边密密麻麻的生魂之后,心中却慢慢下了决断,掐住灯芯的手指,反而更紧了些。
灵虚山人面色一变:“永安公主,你真的要为这些素昧平生的愚民,放弃你的郎君吗?你不要忘了,你死了,这些愚民也没有为你伤心,反而一个个都暗自庆幸你死的好,因为你的死,让他们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他们的子孙,终于可以入朝为官,登科拜相了!你真的要为了这些自私自利的愚民,放弃你挚爱之人吗?”
李楹愣愣看着命悬一线的崔珣,崔珣面色平静,剑锋压迫着他咽喉,他说不出话,但眸中神色却坦然至极,李楹明白他的心意,可,要她就这样放弃他,她又于心何忍?
她眼泪簌簌而落,说到底,她不是圣人,她只是一个盼望着与所爱之人长相守的小公主,她十六年的人生中,并没有经历过太多磨砺,她的心志也没有那么坚韧,她不可能在百姓和挚爱之间,眼睛都不眨,毅然决然就选择百姓,她会犹豫,她会彷徨,她会害怕,她咬着唇,绝望哭喊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选择?”
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做出选择?
为什么一定要让她放弃一个?
阿耶当初选择天下,放弃她的时候,也是这般痛苦吗?
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般颗颗掉落,灵虚山人又高声喊道:“永安公主,不,你已经不是公主了,你只是一个鬼魂!你没有保护这些百姓的义务,你只是一个被所有人抛弃的鬼魂罢了,忘了你的公主身份,选择你的情爱吧,你如今,不是只剩下情爱了么?”
李楹手指都在发抖,她如今,的确只剩下情爱,也的确只是一个鬼魂,可她,仍然是大周的公主啊。
她眼泪越落越多,心中痛苦万分,她不再理睬灵虚山人,反而看向崔珣,嘴角弯起凄然笑容:“十七郎,我今日对你发了脾气,我说不会原谅你,但其实,我只是气你不跟我商量……我最后,还是会原谅你的……你放心,你死了之后,我会杀了这个妖道,为你报仇,他如果毁了你的魂魄,我就跟你一起去,咱俩化为虚无,共存于这朗月清风之中,从此干干净净的,你只有我,我只有你,可好?”
剑横在崔珣脖子上,割入他血肉之中,崔珣无法说话,也无法点头,他只是静静看着李楹,如墨鸦睫上挂着细碎晶莹,他眨了眨睫毛,嘴角微微一笑,无声的说了句:“好。”
灵虚山人心胆俱裂,疯子!两个疯子
他真的没有想到,李楹居然愿意放弃情郎,去救这认都不认识的一万百姓?她一个鬼魂,她到底图什么?
他汗流浃背,崔珣的性命都不管用,他没有底牌可以出了,他只能拼死一搏,他喝道:“永安公主,你不要冲动,难道你不想知道三十年前的真相吗?”
方才他用三十年前的事,诱李楹随他来云泽坛的时候,李楹一直旁敲侧击,想从他口中知道更多,但他却偏偏不说,就想将她诱到云泽坛,用她魂魄祭灯,可现在,他却恨不得竹筒倒豆子,全抖落出来,李楹果然脱口问道:“什么真相?真相不就是我阿耶杀了我么?”
“你以为是你阿耶杀了你?”灵虚山人垂死挣扎:“不是的,你放下借魂灯,我告诉你真相。”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曾是百骑司都尉金祢的座上宾,就凭我的弟子计青阳,是奉命去杀你的人!”
李楹一愣,灵虚山人道:“你把借魂灯给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灵虚山人已经恐慌到面如土色,李楹看着他扭曲的脸,她手指掐着灯芯,忽一笑:“妖道!我心爱之人我都不在乎了,我还在乎我自己么?你且听着,我李楹,是大周的永安公主!”
说罢,她就再无一丝犹豫,一手握着青铜灯座,一手将灯芯从灯座连根拔起,随着白色灯芯离了借魂灯灯座,灯芯上燃着的火焰也随之熄灭,灵虚山人喉咙溢出极其惨烈的嚎叫声,他脸上皮肤瞬间布满皱纹,变得如同干瘪的树皮一样恐怖,接着,一块一块皮肤从他脸上脱落,整个头颅只剩白骨,白骨又迅速蔓延他脖颈以下,他握剑的指节也变成了五根骨头,饶是如此,他还是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当着李楹的面,长剑就切入崔珣咽喉。
李楹吓到呼吸凝滞,恰在此时,崔珣胸口却忽然迸发出幽幽碧色莹光,莹光挡住长剑剑锋,护住了崔珣性命,灵虚山人不可置信瞪着那碧色莹光,但下一刻,他整个上身都化为白骨,摔倒在地,白骨也跌的粉碎。
灵虚山人已经两百五十岁,他能活到现在,全靠借魂灯续命,借魂灯一灭,他借的寿命也全数归还,自然成为枯骨一堆。
随着灵虚山人化为枯骨,云泽台的上万生魂也瞬间散去,魂归本位,原本家人围着哀哀哭泣的张四郎茫然睁开了眼,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他好像又活了过来。
除他之外,棺材铺的伙计、铁匠铺的铁匠、长安城的七品官吏,游市卖胡粉的老妪,等等共计万人,也都陆陆续续,睁开了眼睛。
整个云泽坛空落落的,木制祭台上只剩下死去的紫云观道士,还有昏迷的五名暗探。
崔珣已然支撑不住,他捂住咽喉,单膝跪下,李楹飞奔过来,她看都没看地上摔得七零八落的白骨,而是几近踉跄,俯身扶住崔珣,白玉一般的脸上泪痕点点,她颤声道:“十七郎,你没事吧?”
鲜血从崔珣的指缝不断溢出,他摇了摇头,示意她没事。
一个仍在迸发莹光的五色锦荷囊从崔珣胸口掉落,露出结成红绳的两缕头发。
李楹愣愣看着那个荷囊,原来,刚刚是她的头发,为崔珣挡住了致命一击。
可是,这个结发,崔珣不是说丢了吗?
崔珣垂眸,用另一只未染鲜血的手,在自己衣摆擦了擦,他捡起荷囊,也没说什么,而是塞入怀中,然后对李楹张了张口,无声说了三个字:“牛家村。”
李楹会意,灵虚山人已死,他布在牛家村的借魂阵已除,牛家村二百二十个被困的魂魄马上会直面自己死亡的现实,如若他们不接受,怨气一起,恐成厉鬼,她必须赶往牛家村,阻止他们成为充满怨念的厉鬼。
李楹咬了咬牙,她看了看崔珣后方横七竖八的尸体,说道:“十七郎,我不能照顾你了,我要去牛家村,这里你善后,我在牛家村等你。”
崔珣忍着咽喉疼痛,点了点头,李楹起身,飞快往云泽坛外而去,但走了几步,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崔珣,她方才为了百姓性命,放弃了他,他会不会怪她?
她心中万般滋味,难以言说,有内疚,有忐忑,但最后她还是狠心扭过头,牛家村的魂魄,还等着她去救,她不能再耽搁时间了,她抿了抿唇,不再看崔珣,而是快步往外走去。

借魂灯灭,牛家村本来在劳作的村民直起腰来。
他们眼中的炎炎烈日,瞬间变成了晓风残月, 碧空如洗成了长夜难明,连宁静美丽的村落, 也成了荒芜枯败的断壁残垣。
村民们茫然了,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了鬼魂, 二百二十人惊诧莫名, 直到来到村口坟冢, 看到写着自己名字的墓碑时, 才如梦初醒。
原来,他们已经死了。
可是他们, 为什么会死?
众人想到了灵虚山人给的那一碗圣水。
他们也渐渐想起了喝下圣水那晚的事。
他们死于太昌二十年三月十四,三月十四日晚,他们集体心甘情愿喝下了那碗圣水,因为灵虚山人说,喝下了,他们就能去天宫。
他们的日子实在太苦了, 再怎么辛劳耕种,一年所得也不过百文钱, 这百文, 还要交田赋、户赋、口赋,以及等等苛捐杂税, 最后到自己手上的,连十文钱都没有, 孩子没有衣服穿,大人没有食物吃, 活都活不下去,可他们又不敢造反,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麻木忍受着。
更可怕的是,这种日子还没有尽头,他们挨饿受穷,他们的子孙也要挨饿受穷,因为他们是农户,农户的子孙,只能做农户,要怨的话,只能怨他们不会投胎,他们的子孙不会投胎,才会一直过这种没有希望的生活。
但有一天,灵虚山人来了,他带给了他们对前路的憧憬和幻象,只要他们按照灵虚山人说的做,他们日子就会好转,死后还能去天宫,有吃不完的胡饼,穿不完的衣服,住很大的房子,每个人都不会老,也不会死,过神仙一般的日子。
只是,他们什么都听从灵虚山人,他们做了很多好事,还用仅余的钱改变房屋布局,日子却仍然没有改善,还是那般穷苦,他们困惑了,这时,灵虚山人又来了,他告诉他们,他们福报够了,天帝已经同意他们去天宫了,只要他们喝下圣水,他们就能去天宫享福。
他们每个人,包括孕妇、孩童,全都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喝下圣水,但换来的,却是腹痛如绞,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他们魂魄没有去地府,反而被拘在这里,以夜为日、以日为夜,用自己的寿数,为灵虚山人续命。
一阵静默后,哭喊声、怒骂声、埋怨声此起彼伏,哭喊自己的厄运,怒骂灵虚山人的狠毒,埋怨丈夫妻子的轻信,
哭喊、怒骂、埋怨之后,愤怒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他们恨,恨灵虚山人,恨草草结案的官吏,恨让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世道,恨所有人。
黑色怨气迅速在空中萦绕,每一个人的脸,都狰狞可怖,众人朝着牛家村外走去,他们不知道他们要去哪,他们只知道,他们要报复,报复这世上还活着的每一个人。
凭什么他们还活着,他们却死了?
眼瞅着二百二十个厉鬼就要直扑桃源镇,忽然一匹纸马载着一个碧衣少女飞驰而来,少女策马扬鞭,驰骋如风,到村口时,她勒住缰绳,从纸扎的骏马上跳了下来,拦在众人面前。
鲤儿率先认出少女,他喊道:“阿姊,你怎么在这里?”
李楹看着满是怨气的二百二十个鬼魂,她倒吸一口气,来的有些晚,但还好,没有太晚。
她道:“我为渡你们而来。”
一个村民嚷嚷着:“你是谁?你凭什么说渡我们?”
“我乃,大周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众人面面相觑。
纵然他们身处这个最是贫瘠不过的村落,但也有听闻永安公主的大名,永安公主,仙容玉
貌,光彩动天下,她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传言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就连洗面用的都是珍珠碾碎的粉末,没有一个人不羡慕永安公主的好命,他们每次听到永安公主的事情时,都会咂舌想着,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如果下辈子,他们投胎也能投成和永安公主一样,那就好了。
但是,这个圣人最宠爱的永安公主,如何会来到他们这个鬼村?
仿佛看出众人眼中的疑惑,李楹道:“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和你们一样,也是鬼魂之身。”
众人一惊,相顾失色,永安公主,也会变成鬼魂吗?她的驸马不是世家大族吗?她不是应该夫妻恩爱,儿女绕膝,在圣人和姜贵妃的庇佑下,圆圆满满过完一生吗?怎么会这般年纪轻轻,就死了?
李楹点头道:“我死于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诸位死于太昌二十年三月十四,如今,已经过了三十年了。”
“三十年?”众人喃喃,整整三十年,他们魂魄都被困于这鬼村之中吗?
众人面露哀色,头顶黑色怨气愈发深重,李楹一惊,她不会游说人,她不知道该怎么消除他们的怨气,她只能将自己心中最真挚的话语,全部说给他们听,以此努力让他们不要成为厉鬼,她高声喊道:“诸位,你们含冤而死,魂魄被困借魂阵三十年,这固然是灵虚山人的罪孽,但是,这也是大周对不起你们。”
她徐徐道:“你们一夕之间,暴毙身死,这种奇事,少尹、刺史、大理寺卿各级官吏皆都失察,没能为你们找到凶手,此一过,其二,灵虚山人这三十年来为非作歹、装神弄鬼,却无一人将其揭穿,致使你们魂魄被困三十年不得脱,此二过,其三,你们之所以轻信灵虚山人,是因为大周没有给你们希望,你们辛苦劳作,却仍然吃不饱穿不暖,遇到灾荒,只能子为奴女为婢,世世代代都没有半点盼头,所以灵虚山人许诺你们一个美好的来生,你们就轻信了他,致使自己横死,这是第三过,你们的死,是大周对不起你们,是我们李家对不起你们!”
“我们得到了这天下,就要对这天下的子民负责任,可是我们没有做好,让你们怀抱着虚假的希望死去,我替李氏皇族,替大周,向你们赔罪!”
李楹两手平放在一起,手指并拢,置于胸前,弯下腰肢,向这二百二十人郑重行了拱手致歉礼,众人皆是一呆,谁都没有想到,大周最尊贵的永安公主,居然会向他们这些卑贱的农户,赔罪?
但众人呆滞后,还是有人啜泣不止,那是李楹之前遇到的生下鬼胎的孕妇,她终于发现自己怀中婴儿是个鬼胎,骇极扔下时,鬼婴桀桀一笑,化为黑烟消失,孕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轻信,也害了自己腹中还未出生的孩子,痛极之下,她对李楹哭喊道:“你现在和我们赔罪有什么用?我们都死了!我的孩子还没出生,也死了!你的赔罪,能还我们这么多条性命吗?”
李楹面露悲悯之色,她摇头:“我还不了。”
人群一片哗然,李楹咬了咬唇,又道:“但是,我虽无法还上诸位的性命,却仍想恳求诸位,不要被怨气吞噬自身,去害了桃源镇百姓,他们是无辜的。”
那孕妇哭道:“那我们,难道就不无辜吗?我们就白死了吗?”
被她的恸哭撼动,众人纷纷嚷着:“对啊!难道我们就白死了吗?”
“我们做了那么多好事,凭什么就这样死了?”
“我们不甘心!”
“为什么我们死了,他们还活着?要死大家一起死!”
大乱一触即发,众人已经义愤填膺,要涌向桃源镇了,李楹大急,手中鬼火化为绿色薄障,挡住众人脚步,她高声道:“你们听我说!”
众人被鬼火挡住,无法再向前一步,倒是安静了下来,李楹说道:“你们若化为厉鬼,去害了人,十殿阎王都不会放过你们的,到时候刑罚之下,必然魂飞魄散!你们倒不如散去怨气,早日去地府投胎,这样,还能再世为人!”
有人喊道:“再世为人?做什么人?还做这穷的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吗?生个儿子,生个孙子,还是连饭都吃不饱,那是去投胎做人,还是去受罪的?还不如做厉鬼,魂飞魄散就魄散,也好过窝窝囊囊的做人!”
“不是这样的。”李楹急道:“如果你们能再世做人的话,就会发现,如今的大周,已经和三十年前不一样了,我阿耶推行新政……”
她说到这的时候,忽顿了顿,她咬着唇,心中涌现一阵酸楚,她阿耶要杀她,她本一辈子都不想原谅他,更不想提起他的名字,而新政,她是因其而死,更不想提起这两个字,可是,如今不是纠结私怨的时候,她必须要说服这些人,让他们愿意去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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