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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


李楹五味杂陈,崔珣却好像对此并不在意,他反而问计青阳:“你师父灵虚山人临死前,说你三十年前受金祢所派,奉命去杀公主,我想知道,那日晚上,你真的杀了公主吗?”

这个问题, 让计青阳瞬间愣住。
他看向李楹,李楹双眸中也露出紧张神色,计青阳盯着她, 半晌,才移开目光, 摇了摇头。
他的回答, 在崔珣意料之中, 计青阳显然对李楹有情, 又如何会杀了李楹呢?
崔珣继续问:“所以当晚, 发生了什么?”
才让他没有动手。
计青阳抿了抿唇, 那段最不愿回想的记忆,最终还是在他口中徐徐展开。
计青阳的确是爱慕李楹的, 自上元灯会,他就喜欢上了她,但他也知晓,自己的身份何等卑微,又怎么配得上尊贵的大周公主呢?
所以他只能将自己的这份爱慕偷偷藏在心里,任谁也不知晓。
人前, 他是精明强干的百骑司武
侯,人后, 他只是一个爱慕李楹的卑微少年, 他会在百骑司更加卖力表现,只为了能有更多入宫的机会, 也会在她的必经之地苦苦徘徊,只为了能远远望一眼她的清丽身影, 他的爱,小心翼翼, 充满克制。
李楹很快有了未婚夫婿,那是荥阳郑氏的嫡子,郑皇后的侄儿郑筠,为人温文尔雅,谦逊有礼,和她很是般配,计青阳虽然心中酸楚,但还是为她有一门好亲事感到高兴。
不过,他还是留了一个心眼,这天下的男人,负心的多,情深的少,他于是擅作主张,去跟踪郑筠,不跟踪还好,一跟踪,居然发现郑筠想对李楹不利。
他颇为愤怒,立刻将此事禀报给了都尉金祢,金祢让他全权调查此事,他也尽心尽力调查,结果查到郑筠原来是和表妹王燃犀有染,他不想和李楹成婚,所以才图谋杀害李楹。
他得知之后,简直恨不得将郑筠千刀万剐,郑筠有幸能够拥有世间至纯至洁的女子,为何这般不珍惜她?他期待圣人雷霆震怒,为他最心爱的女儿兴师问罪,但是,他盼了许久,没盼到郑筠被问罪,反而盼到上司金祢的一纸命令,让他去杀了李楹。
他还记得他当时瞠目结舌,不可置信,金祢只意味深长说了句:“青阳,咱们百骑司,看似风光,实际和六部不同,百骑司,就是圣人的一条狗,圣人高兴,我们就荣华富贵,圣人不高兴,我们就身首异处,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择。”
他痛苦万分,但最终还是接下了这个任务,因为他知道,他不接,金祢会让其他人接,到时候,李楹更没有活路。
是的,活路。
他接下任务的思量,不是杀了李楹,而是救下李楹。
当计青阳将一切缓缓道来的时候,他隐去了他爱慕李楹的细节,只将他想救李楹的原因,归结于报答救命之恩,李楹并未听出异常,她喃喃道:“既然你决定救下我,为什么我还是死了?”
她茫然道:“是不是因为即使你不杀我,阿耶也要我死,所以他让其他人杀了我?”
计青阳听到她这般说,不由问道:“公主很恨先帝么?”
李楹怔了下,她下意识想说“恨”,但是,她原本是个久居深宫,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此出长安,却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人间,当见到牛家村二百二十人,因为没有对前路的希望,而选择听信灵虚山人,饮下圣水而亡,她又隐隐,有些理解她阿耶了,大周的选官制度已经烂透了,再不改,亡国灭种,就在朝夕。
可,她虽隐隐理解阿耶,却并不代表她能够释怀,她咬着唇,低声道:“我……我还是恨他……”
计青阳叹了一口气:“其实,公主可以不那么恨先帝。”
李楹不解的看着他,计青阳道:“先帝虽然要杀了公主,但在最后一刻,却停止了。”
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夜。
神龙殿中,药香弥漫,太昌帝闭门养病,连最宠爱的姜贵妃也没有召见。
流水般的奏疏递到神龙殿,诸多国家大事都等着太昌帝朱批决断,然而主宰万人性命的帝王此时却枯倚在病榻之上,手上的奏疏连一页都没有看完,直到白釉龙纹烛台的灯油点完,宫人再添灯油时,他才乍然醒觉。
他看向忽明忽灭的灯火,忽然俯身,喉咙吐出一口鲜血。
鲜血浸在乌木地板上,红的惊人。
殿中宫人吓得六神无主,有奔去唤太医的,有跪在太昌帝脚下瑟瑟发抖的,哭号的内常侍扶住差点掉下病榻的太昌帝,却被太昌帝死死抓住手背,太昌帝从牙缝挤出四个字:“叫金祢来!”
金祢连滚带爬的来了,太昌帝久病之下,脸颊枯瘦的惊人,毫无昔日英武之气,金祢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太昌帝却唤他过来一些,他战战兢兢爬到病榻前,太昌帝揪住他的衣领:“你派去杀明月珠的人呢?”
金祢牙齿都在打战:“正跟……跟着公主……”
“命他回来!”太昌帝眼睛猩红到如同疯魔:“若明月珠出事,朕就剐了你!”
金祢吓到魂飞魄散,他连忙叩首,答了声:“诺。”
望着金祢仓惶飞奔的背影,太昌帝颓然倒在病榻上,他望着殿顶绘着的五爪金龙,慢慢闭上眼睛,嘴里还喃喃道:“会有其他办法的,有其他办法的……”
他固然是天下人之父,但,更是一个深爱自己女儿的父亲,杀女之痛,锥心刺骨,他实在无法下手。
太昌帝在最后时刻,骤然反悔,金祢自然赶忙命人去通知计青阳,而此时,计青阳已经跟着李楹,来到荷花池,他从飞鸽传书得知王团儿临阵逃跑,按照计划,他应该将李楹推入荷花池溺死,再嫁祸给驸马郑筠。
但他断不会按照计划行事的。
他要带走李楹。
他虽然身份卑微,可对李楹的心,却是真挚的,他绝不会像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一样,表面爱着李楹,尊重李楹,转过头来,就可以为了自己的目的,将李楹推入绝境。
他要带她出宫,他要保护她,他不会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可是,他最终还是没能带走她。
崔珣若有所思,他问计青阳:“既然你没有推公主,反而想带走公主,那公主是如何掉入荷花池的?”
计青阳看着同样一脸迷惘的李楹,他叹息摇头:“我不知道,金祢飞鸽传书,让我速回,之后,我就离了荷花池,去向金祢复命,至于公主是谁人所害,我也不知。”
他顿了顿,又道:“或许,是崔相公,崔相公是最不愿意见到这个计划失败的人,他为防先帝心软,留有后手,也不得而知。”
崔珣和李楹也是这么想的,这就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李楹心中简直是五味杂陈,阿耶为了天下要杀了她,但在最后时刻又因父女之情动不了手,她真不知道她是应该继续恨他,还是应该像计青阳说的,少恨他一点。
她茫然若失,崔珣却忽道:“烤焦了。”
李楹和计青阳目光齐刷刷看向崔珣,崔珣平静的看着漆黑如焦炭的草鱼,道:“焦了。”
计青阳不由道:“怎么焦成这样?”
崔珣道:“方才烤的时候,离篝火太近了,意识到后,想离远些,已经来不及了。”
他好像在说烤鱼,又好像不在说烤鱼,李楹似懂非懂,但崔珣似乎真的认真在说烤鱼,他又道:“人要为自己的错误负责,我这条是吃不了了,你们吃吧。”
计青阳眼眸亮了亮,他笑道:“人生长着呢,这条鱼烤焦了,还可以再抓一条鱼来烤,崔少卿,焦了的,就不要再惦记,向前看,或许,过了几年之后,你会把这条焦炭一样的鱼忘得一干二净。”
李楹垂下眼帘,微微一笑,她撕了片手中烤鱼的鱼肉,递到崔珣唇边:“你怎么吃不了了?还有我呢。”
崔珣弯起嘴角,他咬过那块鱼肉,咀嚼了下,点头道:“很好吃。”
计青阳莞尔,看着眼前两人,一人如琳琅珠玉,一人如琉璃明月,甚是般配,就算他们人鬼殊途,将来结局或是阴阳永别,但有此刻欢愉,已是足矣。
相信公主,也是这般想的。
人非神佛,不能预知明日,唯有珍惜当下。
不过,看到他们此刻欢愉,有件事,他都不忍心说了。
计青阳吃着烤鱼,他的这条烤鱼没人给他挑刺,所以他吃的格外小心,他身旁则放着他视为生命的木匣,李楹有些好奇的望了望那个木匣,她问道:“这里面是什么?突厥人追杀你,是为了这个吗?”
计青阳暂时没说,三个人两条鱼,显然不太够吃,所以崔珣又去溪边捞鱼了,他把计青阳的剑拿了去,耐心等草鱼游近,再干净利落的握剑刺下,计青阳看着他的背影,说道:“崔少卿用剑,好像用的挺好。”
李楹道:“他用弓也用的挺好。”
计青阳瞥了眼被改造成木驽的铁胎弓,摇头道:“可惜了。”
而且就算是剑,他刺下的力度、速度也比常人要差得多,计青阳精于武艺,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个剑拔蛟随断、弓张鸟自摧的天威军少年,终究被病痛摧残到只能杀杀鱼了。

谈话间,
崔珣已经抓了两条鱼,他回头时,看到李楹和计青阳相谈甚欢, 计青阳为人爽朗,又久在江湖, 更加不拘小节, 他虽年纪比崔珣大上许多, 但一双眼眸, 却仍然如少年般亮如星辰。
也许有一种人, 无论时光如何流逝, 还能永远热血,永远赤诚。
阳光洒在计青阳身上, 让他整个人愈发灿烂夺目,他不知道跟李楹说了什么,李楹很开心的在笑,崔珣抿了抿唇,他提着鱼,大步走回。
他也不想给计青阳烤鱼了, 而是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扔给计青阳,冷声道:“计大侠一只手臂被射伤了, 用另一只手烤鱼可以吧。”
计青阳显然愣了下, 他道:“可以。”
不过,他一只手, 显然不太方便,李楹戳了戳崔珣:“你帮计大侠烤一下鱼怎么了?”
崔珣没吭声, 只是自顾自烤着他和李楹的鱼,计青阳见状, 朗声大笑:“公主,你没看出来,崔少卿在跟某较劲呢!”
李楹不解:“较劲?较什么劲?”
崔珣没想到计青阳就这般堂而皇之说出来了,他错愕了下,然后就有些恼羞成怒了,白玉一般的面容也染上浅浅绯色,李楹忽反应过来,她吃吃笑了起来:“你真是……”
居然跟计青阳这个初次见面的人暗自较劲。
计青阳也大笑起来:“崔少卿,虽说天下人都在骂你,骂你阴险毒辣,卑鄙无耻,但某发现你这人,其实挺有意思的。”
天下人人唾骂的奸臣,没想到跟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似的,为了心爱的女子争风吃醋,默默怄气。
还真是有意思。
崔珣被两人取笑的羞愤不已,他咬牙道:“多谢计大侠,还将天下人骂我的话转述给我听。”
计青阳笑道:“崔少卿,你不必这样,某云游四海,行侠仗义,情爱二字,早已抛掷脑后了。”
崔珣一点也不信,抛掷脑后?他方才见到李楹的样子,可不像抛掷脑后。
他冷哼一声,道:“计大侠若无其他事的话,我和明月珠就先行赶路了。”
李楹刚想说什么,计青阳却道:“崔少卿留步。”
崔珣皱起眉头,计青阳叹道:“其实崔少卿不那么心急的话,有件事,某倒不忍心这么快说出来。”
李楹不由问:“何事?”
计青阳恭恭敬敬的将一旁的木制匣子抱到膝上,他问道:“崔少卿,某听说你被派去岭南押送沈阙,但为何会出现在这衡州?”
崔珣不喜计青阳,从他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李楹的倾慕时,他就不喜欢他,他承认自己心胸狭隘,实在无法和喜欢李楹的男人有说有笑,所以他不想回答计青阳的话,只道:“这和计大侠没有关系。”
计青阳没有计较,反而一笑道:“某猜测,是因为崔少卿怕中途有人拦截,所以才和公主快马加鞭,单独赶到岭南吧?”
崔珣不置可否,计青阳又道:“沈阙的案子,传言是涉嫌杀害一位天威军的虞侯,但那虞侯身份低微,太后和圣人并不想因他治罪沈阙,沈阙能被治罪,据说崔少卿出力不少。”
崔珣仍然神情冷淡,他嘲弄道:“计大侠消息倒是灵通。”
计青阳毫不自谦的自夸道:“好说,某朋友遍布天下,消息自然灵通。”
崔珣没理睬他,计青阳顿了顿,又道:“不过,崔少卿愿意为那虞侯同时得罪太后和皇帝,千里迢迢赶赴岭南,想必与他关系不错。”
李楹抢先说了句:“十七郎和那虞侯,情同手足。”
计青阳颔首:“既然和虞侯情同手足,那崔少卿与天威军主帅,郭勤威关系如何?”
崔珣似乎意识到什么,他终于抬眸,看向计青阳,一字一句道:“我视郭帅,如父。”
计青阳听到他这句话,略显欣慰的松了口气:“既然这样,那就好。”
崔珣定定看着他,李楹也瞥向他膝上木匣,她大概猜到了什么,脸上神情也变的凝重起来,计青阳缓缓道:“世人都说郭帅是败军之将,但某却觉得,郭帅身经百战,屡次大败突厥,被围落雁岭时,宁死不屈,自刎而亡,也算是个值得敬佩之人。郭帅死后,头颅被传首突厥军中,家产皆被查抄,尸身不得下葬,唉,一代名将,居然落得如此下场,实在让人唏嘘。”
他顿了顿,又说道:“数月前,突厥时隔六年后,终于将郭帅头颅送还大周,某甚觉欣慰,但却从一朋友处得知,原来突厥送到大周的头颅,是假的,而真的,一直置于突厥叶护府中,但大周并未声张此事,也没有下国书与突厥讨要。”
崔珣接道:“突厥叶护与郭帅有杀父之仇,之所以不下国书,是怕叶护狗急跳墙,毁了郭帅头颅。”
计青阳点了点头:“某也料想如此,但堂堂大周主帅头颅,怎可一直陷于敌国?某义愤之下,便潜入突厥叶护府中,期间遇到几个察事厅暗探相助……”计青阳问崔珣:“这几个暗探,是崔少卿派去的吧?”
崔珣盯向木匣,他整个人都已经魂不守舍了,只是愣愣答了句:“是我派的。”
他自知晓那日起,就将暗探派去突厥,但叶护对郭帅头颅看管甚严,暗探一时之间无法得手。
计青阳道:“某幸得他们相助,终于成功盗出头颅。”
他小心翼翼的将木匣放到地上,推到崔珣面前:“郭帅的头颅,就在这木匣之中。”
崔珣双眼尽是茫然神色,他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连手指都在发抖,他伸出手,想去开那木匣,计青阳却制止道:“崔少卿且慢。”
崔珣抬头望他,计青阳不忍道:“还是不看为好。”
崔珣恍恍惚惚,声音也轻飘飘的,仿佛来自遥远天际:“为何不看?”
计青阳咬着牙,半晌,才道:“郭帅头颅,已被制成酒器。”
李楹目瞪口呆。
制成酒器?这简直是对郭勤威莫大的侮辱!
也是对大周莫大的侮辱!
崔珣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仿佛全身血液都在这一刻被抽离,他肩膀剧烈抖动着,阵阵眩晕涌上眼前,手指几乎要抠到地里,李楹都不敢叫他,良久,他才颤着手指,去开木匣,计青阳还是想阻止,却被他一把拂开,他双手放在木匣匣口,匣口似有千斤重量一般,他手抖的厉害,开了几次,都没开成功,最后一次,他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痛楚之下,他才略微镇定下来,匣口被他徐徐掀开,只见木匣里面,放着一个中间被挖空,两边镶嵌金银的骷髅酒杯,骷髅酒杯中,还能看出些许酒渍,想必这酒杯使用频率甚高,李楹只是看了一眼,就不忍直视,扭过头去,不愿再看。
但她又回过头,不安的去看崔珣,崔珣垂着头,李楹看不清他面目神情,四周一片死寂,连鸟叫的声音都听不到,李楹和计青阳都不敢说话,片刻后,李楹忽看到一滴又一滴的鲜血,从崔珣口中溢出,滴到黑色泥土中。
李楹大惊:“十七郎……”
她赶忙去扶崔珣,崔珣身躯已摇摇欲坠,他只是定定看着那骷髅酒杯,仿佛要将这酒杯的模样记到骨髓里去,李楹红了眼眶:“十七郎,不要看了……”
她咬了咬牙,便去合上木匣,不让崔珣看,崔珣嘴角溢出的鲜血越来越多,李楹惊惶之下,便用袖子去擦,她含泪劝着:“十七郎,不要这样……郭帅在九泉之下,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但崔珣仍然直勾勾看着合着的木匣,他脸色惨白到没有半点血色,双眸空洞到可怕,李楹想到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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