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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


沉沉睡着的崔珣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还是听到了她的话,一滴眼泪,慢慢从他眼角流下,沉入鸦黑鬓中。
李楹唬了一跳,她伸手,指尖轻轻拭去他的泪痕:“怎么哭了?你放心,我不走,我会陪着你的。”
她顿了顿,又有些不甘心的说道:“方才你唤了我声明月珠,那为了公平,我也要唤你一声十七郎。”
她慢慢趴在榻前,瞧着他浓密如扇般的鸦睫,喃喃道:“十七郎,以后,你难受的时候,身边不会没有人陪了,我以大周公主的名义发誓,我会陪着你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她的手,还被攥在崔珣掌心,她就那般任凭崔珣攥着,自己则安静趴在他榻边,看着他沉睡的模样,再也没有挪动一下。
在崔珣病时,郭勤威的头颅,也到了肃州。
押送头颅的士兵已经行了十几日了,人人都疲累不堪,在飞云驿的时候,众人将装着头颅的箱子抬到房中,然后派人在房外把守,其余人就都休息去了。
只是夜半三更的时候,飞云驿的驿丞捧着一个木盒走到库房外,那两把守的士兵对视一眼,很默契的打开房门,片刻后,驿丞又捧着一个木盒走了出来,两士兵默契将房门关了起来,似乎一切都未发生过一样。
早躲在一旁的一个察事厅暗探看到全程,心想,果然如少卿所料,大周驿馆是兵部直管,而裴观岳,就是兵部尚书,裴观岳的确会在驿馆更换头颅。
那既然头颅已换,接下来,就依计行事了。
下半夜的时候,一道迷烟随风吹过,两个士卒顿时迷迷糊糊,此时屋顶上一个拿着锦盒的暗探却拿开片瓦,跃入房中,将盒中的白骨与箱中白骨交换。
那暗探动作极快,不过一瞬间,他便换好了白骨,重新神不知鬼不觉回到屋顶,拢好片瓦,然后便与之前负责监视的暗探奔出飞云驿。
飞云驿外,一个皂衣俊美郎君早已等候多时,那两暗探拱手对他道:“鱼郎君,都办妥了。”
鱼扶危点头,那两暗探对他也挺是佩服,这个计策是崔珣拟定,但却是鱼扶危负责执行,须知执行不比定计容易,稍微一个环节出错,便是全盘皆输。
这些察事厅暗探本来之前还对鱼扶危颇多怀疑,心想一个商人能有什么本事,不过崔珣严令他们按鱼扶危命令行事,他们才不得不听从,没想到鱼扶危行事缜密,滴水不漏,连风向都考虑到了,在这飞云驿将一切安排的是妥妥贴贴。
两暗探真心道:“多谢鱼郎君,为了搭救我们少卿,甘愿舍弃身家性命。”
鱼扶危皱眉:“我甘愿舍弃身家性命,可不是为了搭救他,我是为了旁人。”
但他说的时候,又想起了阿史那迦的那句“他从未投降过突厥”,还有李楹那句“他将自己三年来的所有俸禄赏赐,都送给战死同袍的家眷”,鱼扶危忽犹豫了下,然后叹了声:“算了,也当是为了搭救他吧。”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裴观岳做梦都想不到,他密令人换了假头颅,但是这头颅却又被崔珣着手下换了, 其实这也不怪裴观岳,他焉能知道, 被围的水泄不通的崔宅, 还有一只鬼魂, 时刻出来替崔珣传递消息呢。
崔宅之中, 崔珣仔细看着鱼扶危所写的信, 看完之后, 他将信放于烛火之上焚烧,李楹道:“鱼扶危说, 一切都安排妥帖了,只是突厥叶护对郭帅头颅看管甚严,暗探暂时还未得手。”
“无事。”崔珣脸上还带了些许大病之后的苍白,他咳了几声,但几声之后,却没有停止, 反而咳的愈发厉害,李楹担心的看着他, 崔珣强行按捺住那股从胸腔涌现的咳意, 他勉强笑了笑,避开她对自己身体的关注, 说道:“只要知晓郭帅头颅下落,就有其他办法。”
但是李楹却仍然契而不舍道:“崔珣, 你真的没事吗?”
崔珣摇了摇头:“没关系的。”
李楹微微咬唇,她道:“我在阿史那迦的记忆中, 看到阿史那兀朵经常在冬日将你吊在汗帐之外,一吊就是好几日,你畏寒,便是那时候留下的毛病吧。”
崔珣愣了愣,这段经历,他其实并不是很想提,李楹也知晓他心中苦痛,她也基本不提,但不知为何,今日偏偏提了起来。
李楹似是看出了他心中疑问,她望着他,道:“我只觉的,你崔望舒,是我平生见过,心性最为坚韧之人。”她苦笑一声:“我时常想,若我换了你,我能坚持多久?我觉得,应该不超过十日吧。”
她继续说道:“除了我?天下人大可以想一想,他们能坚持超过几日?崔珣,你总觉得那段经历让你羞耻,你说你在突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牲畜,我也明白,献俘礼,还有……”她顿了顿,又道:“都给你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你是世家公子,士可杀不可辱,可是,我不觉得那是耻辱,我反而觉得,那是和苏武牧羊相同的骄傲。”
她的声音逐渐坚定:“若有朝一日,世人能知晓你所做的一切,我想,不会有人觉得,那是羞耻的。”
她说:“所以,崔珣,你在突厥的时候,不是一只牲畜,你是一个英雄。”
崔珣定定看着她,她双眸灿若繁星,盛满了坦率和真挚,许是她太过真诚,让崔珣一瞬间都有些恍惚,英雄……他从未想过,这两个字,还能和他联系上。
他垂下头,藏起眼中出现的那抹动容,他喃喃道:“那日的话,你还一直记得……”
他没有想到,他拒绝李楹时说的牲畜、恶犬之类的话,她居然会在今日重提,就为了宽慰他。
李楹点头:“我记得,因为你的话,我好几日都没睡着,半夜想起来的时候,我就会坐起来,对自己说,你不是什么恶犬,什么牲畜,可是,我又想,我和我自己说有什么用呢?你又不知道,我要和你说呀。”
她抿了抿唇,又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提突厥的事情,但你怪我,我也要说,我见不得你这样说自己。”
崔珣没说话,只是垂着首,半晌,才哑着嗓子,道:“不会怪你。”
“嗯?”
“不会怪你的。”崔珣又轻声重复了遍:“以后,我也不会这样说自己了。”
李楹心中顿时松快:“那我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崔珣听罢,不由低低笑了出来,他笑起来时,如春水融冰,眼角眉梢都透着暖意,甚是好看,李楹一时之间都有些看呆了,回过神时,她才不好意思低头,待抬头时,却见崔珣几缕发丝散在鬓边,崔珣世家出身,向来仪容端正,此次大病虚弱,才简单用玉簪簪发,不过手腕无力,加上镣铐所限,也没簪好,李楹看着那几缕乱发,道:“崔珣,我为你束发吧。”
崔珣一如既往的拒绝了,他说:“这不是一个大周公主该干的事。”
李楹道:“那你觉得什么才是大周公主应该干的呢?难道身为大周公主,就必须保持骄傲,等着所爱之人走近,而不是主动靠近自己所爱之人么?”
她顿了顿,又道:“大周公主,也有主动追求爱的权利。”
她说的坦然又炙热,崔珣无法拒绝,也不敢拒绝,他怕拒绝后,她又能说出更多他无法招架,也无法回答的话。
铜镜前,李楹轻轻取下玉簪,墨发顿时如瀑般披散而下,李楹拿着银梳轻轻梳着,然后仔仔细细用玉簪盘起,鬓边再无乱发,她为他梳头的时候,崔珣一直安安静静在铜镜中看着,身侧的少女容颜秀美,神情温柔,她怕扯痛了他,动作放的很慢很轻,她是真的很在意他,就如她所说,不想他受到一点伤害。
这情景太美好,美好到他甚至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这真的不是一场梦吗?
但他很快又想到那日她抱住自己时,仰头问他:“崔珣,我是一场梦吗?”
身体似乎还残留着那日她的温度,他忽有些如释重负,这,不是一场梦。
是真实的。
她是真实存在的。
李楹用玉簪将崔珣盘髻固定好时,见他怔怔望着铜镜出神,她不由道:“在想些什么?”
崔珣看着铜镜中的她,苦笑:“我想,若先帝和太后知道你为我束发,恐怕会杀了我吧。”
李楹不由莞尔:“我阿耶和阿娘就那么可怕么?”
崔珣也笑了笑:“或许只有公主觉得,他们并不可怕。”
天下人都畏惧如虎的帝后,只有在李楹面前才会化为绕指柔。
李楹笑道:“不,你是我喜欢的人,若阿耶阿娘知道,他们也会对你好的。”
崔珣不置可否,先帝和太后为李楹选的人,是如郑筠那般家世清白、性情温和、清风朗月般的人,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还有个王燃犀罢了。
他们不会喜欢他的。
而且,太后分明还很讨厌他。
天下人说他是太后的脔宠,这着实冤枉,只有崔珣自己心中清楚,太后对他,就是对一个普通臣子的态度,或者,比普通臣子还要不如。
太后心中,其实一直很是厌恶他。
那种厌恶,倒不是对他本人有什么意见,单纯是厌乌及乌的厌恶,因为太后厌恶他伯父崔颂清,所以连带着也厌恶上了他,之所以重用他为察事厅少卿,也只是因为他确实是个好用的工具罢了。
就如先帝对金祢那般,金祢为人卑劣,先帝想必也是不喜此人的,但帝王用人,又岂能全凭个人喜恶?只要用的趁手,就能用便用,仅凭喜好,哪能当得稳天下之主?
只是,太后憎恨崔颂清,以致于崔珣作为天威军唯一存活的人,自突厥归来后便入大理寺狱,整整一年,太后都不闻不问,又为何突然在一年后前去大理寺狱,无视御史一封又一封的奏疏,无视百姓的窃窃私语,力排众议,将他救出?
若只因为他是个好用的工具,那这天下好用的工具太多了,也不至于。
此事崔珣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他在想这个事的时候,李楹却看到银梳梳齿上绕着几根他的墨发,李楹将墨发从梳齿中取出,然后低头看了看,没有丢弃,却悄悄放入了自己的袖中。
是夜,崔珣断定不会喜欢他的太后,正斜靠在榻上,一个少年则跪坐一旁,为她轻捏着肩。
少年长相并不是如崔珣一般的昳丽,反而颇有英武之气,他手法熟练,捏的颇为舒适,少年见太后撑着头,神情不像平日冷淡,于是大着胆子道:“太后,那个崔珣,弑杀故帅,人神共愤,百姓都对他恨的咬牙切齿呢。”
太后没有说话,良久,才扬起嘴角,似笑非笑:“听起来,你很想让吾杀了他?”
少年吓了一跳,恭顺道:“不是行之想让太后杀他,是百姓想让太后杀他,太后将崔珣囚于府邸,不让他下狱,百姓都觉得太后偏袒崔珣呢,行之也是为了太后声誉着想。”
太后嗤笑了一声:“吾怎么觉得,你是想和他争宠呢?”
听过争宠二字,少年张口结舌,然后才柔声道:“行之一切都是为了太后。”
“说什么是为了吾,还不是为了你自己。”太后悠悠道:“你想挑唆吾杀崔珣,你也配?”
最后那三个字,已是冷如冰刀,饶是少年再怎么愚笨,也听出了太后语中怒意,他吓得连滚带爬落了榻,跪下道:“太后饶命。”
他求饶之后,又觉得不太甘心,凭什么崔珣能当四品察事厅少卿,他却什么官职都没有?他鼓了鼓勇气,又仰头看着面容不见衰老,仍然十分妍丽的太后:“太后,行之只是觉得有些不忿,崔珣给太后惹了太多麻烦了,这种人,何必再留呢?崔珣能为太后做的,行之都能做到,行之比他更年轻,更英俊,比他更能让太后开心。”
太后缓缓睁开眼睛,漠然看着跪着的少年,如同看着一只最愚蠢的蝼蚁:“你不会以为,崔珣是靠容貌获得吾的重用吧?”
少年目瞪口呆:“难……难道不是吗?”
太后寡居二十年,流言蜚语不断,但身边之人,只有崔珣能获得如此高位,那他不是靠容貌得到重用,还能是什么?
既然崔珣可以,那他也可以。
太后瞥了他一眼,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你想取代崔珣,做察事厅少卿?却不知,他连这榻都没上来过。”
少年更是目瞪口呆,太后已经嫌恶到不想和他解释,她只道:“脔宠,就做好脔宠的本分,吾最讨厌自作聪明之人。”
少年脸色已经惨白,他磕头道:“太后饶命……太后饶命……”
太后瞧着他磕头求饶的样子,那张脸,明明是英姿焕发的,此刻却惊惧的丑陋不堪,太后顿时心生厌恶,她最后轻飘飘说了句:“可惜了这张
夜间,蓬莱殿中,宫人一遍又一遍洗刷着青石板上的血迹,但太后却已不在蓬莱殿,而是来到了礼佛堂中。
礼佛堂,立于大明宫高楼之顶,除了供奉佛陀之外,还供奉着大周历代帝王的牌位。
太后缓步走入礼佛堂,静静看着其中一个牌位。
那是她的老师,她的丈夫,她的君王。
耳边恍惚响起那人的声音:“姜灵晔,你此生最大的弱点,就是心慈手软,太过顾念亲情。”
那是在姜氏一个婶母被德妃收买,污她入宫前和人私通,真相查明之后,她却顾念婶母以前对她颇多照拂,祈求太昌帝放过,当时太昌帝说的一句话。
他还说:“朕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只教你最后一句,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太后看着冰冷牌位,忽奇异的笑了:
“你说我心慈手软,我将你十几个儿子都杀完了,这样,可够出师?”
她又摇头道:“不对,杀光你的儿子,你也不会掉一滴眼泪,你这种人,心中本来就除了你的大业,什么都没有。”
“真可惜,你死的那般早,让你最喜欢的权力,最操心的大业,都落到了我的手上。”
“你在九泉之下,应该也很不甘心吧。”
“你死之前,连句让我原谅你的话都不说,你是不屑于说,还是因为知道答案,才不敢说?”
她只觉全身如同丧失力气一般,慢慢跪倒在地,喉咙发出怨毒哽咽:“你听着,我姜灵晔,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第89章
崔府之中, 李楹也回了房,只是回房之后,她没有安寝, 而是从袖中取出刚刚缠于梳齿的墨发。
她将墨发放在掌心,抿唇看了很久, 之后, 她忽松开发髻, 流云般的秀发披于肩上, 李楹取了剪刀, 剪了几根头发, 便将自己的头发与崔珣的用红绳缠绕在一起,打了个结, 再与之前崔珣送的蔷薇干花一起,放于五色锦荷囊之中。
做完这一切后,她脸红的和柿子一样,心也如小鹿不停乱撞,少女旖旎的心思羞涩又炽热,她抚摸着那个五色锦荷囊, 胡乱想着,他哪一日, 要是看到自己偷偷与他结发, 会生气的吧?
一想到他会生气,她又翻出结发的发丝, 想扔,又舍不得, 反复几次之后,她还是珍重的将发丝重新放回荷囊之中, 她想,只要她藏好了,他应是看不到的。
所以,还是留着吧。
翌日,宣阳坊的卢裕民府邸,大理寺少卿卢淮已经在府外徘徊许久,卢裕民的府邸很是简朴,只是一个简单的一进院子,与他尚书左仆射的身份并不相符,卢淮在府外踱步,他想起那日抓了擅闯崔珣府邸的天威军家眷,每人重责了二十大板,但那些少年,尤其是为首的何十三,虽然疼的龇牙咧嘴,但仍然犟着脖子道:“我没错!崔珣是叛国贼,人人得以诛之!”
卢淮不耐烦听他翻来覆去骂崔珣,他只要问,是谁指使他来闯崔府的。
何十三起初不招,他说:“我阿兄战死都没投降突厥,他是一等一的好汉,我是他阿弟,我也要做好汉!”
卢淮“哦”了声:“你阿兄何九,难道不是丢城失地的败军之将吗?”
何十三听不得这话,他要不是被打了二十板子,早跳起来反驳了,他嚷嚷道:“那是崔珣杀了郭帅,这才导致天威军覆没的!我阿兄他没输,他不是败军之将!”
少年人热血,赤忱,正是最好被人鼓动的年纪,他们这些家眷平日被人嘲笑惯了,所以只要有人稍微挑唆一下,说要不是崔珣杀了郭勤威,他们就不需要遭受这种嘲笑,于是,这些少年自然就会将这六年的冷遇全部发泄到崔珣身上,如若不是卢淮当时恰好制止,他们真的会用石头砸死崔珣的。
暴行,用正义掩盖的话,就会陷入一场盛大的狂欢。
卢淮皱了皱眉,这是一场针对崔珣的杀局,但却是在大理寺的看管下进行的杀局,这是完全不将他这个大理寺少卿放在眼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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