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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


她与阿史那迦顺着声音处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绿色官袍、头戴宝石方冠,豹眼狮鼻、络缌长须的威严男子,身后是数十绿衣鬼差,正杀气腾腾的瞪着两人。
阿史那迦首先回过神来:“糟了!是秦广王!”
她也不顾自己即将魂飞魄散,身躯就往秦广王处扑去阻挡:“永安公主,快走!”
但她只是一缕执念化成的无形之物,哪里是十殿阎王之一的秦广王对手,她还没近秦广王身体,就见秦广王掌心微张,一条金色锁链飞出,将她牢牢捆绑住。
秦广王皱眉看着她即将消散的身影,喝道:“痴儿,回你的枉死城去!”
金色锁链慢慢将阿史那迦碎裂的躯体聚拢一起,拼凑起来,然后拖着阿史那迦,就往枉死城方向飞去,李楹愣愣看着阿史那迦的背影,还没反应过来,就忽听到一阵清净梵音传到地府,自己化成鬼火的身躯也被大力牵扯着,往地府外而去。
是鱼传危,他支起招魂幡,让僧侣齐念金刚经,意图将她从地府召回人间。
秦广王眸中已经隐隐有了怒气,他拳头一握,碧绿鬼火就不由自主飞了过去,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李楹差点要被攥到窒息,偏偏招魂幡和金刚梵音又将她往外牵扯,她只觉身体快被扯成两半了,秦广王怒道:“你当我鬼判殿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手指用力,碧绿鬼火被掐的愈发微弱,远在人间的招魂幡和金刚梵音根本无法抵抗秦广王的力量,眼见李楹一丝意念就要永远留在地府,在人间的魂魄也会因为意念不全而变的痴痴傻傻,秦广王却没有再用力了,他皱眉看着攥在掌心微弱的鬼火,良久,才道:“你该庆幸,你有个好父亲!”
说罢,他就松开手:“走!”
秦广王刚一松手,李楹意念就被招魂幡和梵音拉扯,往地府外而去。
人间,鱼府。
端坐于书案前的李楹慌乱睁开眼,她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差一点,她就要永远留在那里了。
鱼扶危本来焦急到在屋中转来转去,见她醒来,他大喜过望:“公主,你醒了?”
李楹点了点头,她茫然道:“我和阿史那迦遇到了秦广王……秦广王救了她……秦广王也没有杀我……”
“秦广王救了阿史那迦,也没有杀公主?”鱼扶危疑惑:“秦广王向来大公无私,此次居然放过你们二人?”
李楹思及方才差点遇到秦广王的可怖一幕,她心有余悸,颔首道:“他还说,我有个好父亲……这是为什么?”
鱼扶危想了想,道:“按照先帝的功绩,应该已经位列散仙了,也许,是他拜托秦广王照顾公主吧。”
李楹也只能想到这种解释,鱼扶危又给她倒了一杯紫笋茶,李楹端着盛着茶的碧色琉璃茶盏,心中渐渐安定下来,她将在地府的一切一五一十告诉了鱼扶危,当然,略去了天威军覆灭的真相,鱼扶危只是一个商人,而裴观岳是三品兵部尚书,她不想将鱼扶危牵扯进来。
鱼扶危也大概猜到了她中间略去了一些事情,他也猜到这可能和崔珣有关,但今日她刚死里逃生,他不愈问她,李楹说完后,道:“对了,鱼先生,我去地府的时候,崔珣没有发生什么事吧?”
鱼扶危看着她关切神情,心中莫名酸楚,她都差点送命在地府了,还问崔珣有没有事,依照往常,他可能要含枪带棒的讽刺几句,但自从得知崔珣并未投降突厥后,他又忽然没了心气,他垂眸,还是将崔府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昨日,有几个天威军家眷,跑去崔府闹事,说要给郭勤威报仇,结果被大理寺赶了出来。”
李楹愣住:“报仇?什么报仇?郭帅不是崔珣杀的!”
“对,你知道,我知道,但世人不知道,崔珣被关押的日子里,在有心人的传播之下,流言蜚语已传遍了整个长安,如今长安每个人都恨不得食其血啖其肉,更别提有切肤之痛的天威军家眷了。”
李楹端着碧色琉璃茶盏的手都开始抖起来,她想起了在地府,郭勤威描述中的那个心高气傲、宁死也不愿被俘的银鞍少年,他是为了天威军受辱的,这辱,一受,便是六年,他可以不在意其他人对他的辱骂,但他无法不在意他最在乎的天威军家眷对他的辱骂。
他的心,想必,又是一次千疮百孔。
李楹咬着唇,她声音都有些发颤:“然后呢?”
鱼扶危叹了口气,道:“那些家眷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热血上头的时候,他们家境贫穷,平日连崔珣府邸在哪都不知道,显然这次是受人唆使,卢淮将每人重责了二十大板,现在还关在大理寺受审呢。”
李楹默了默,从牙缝挤出几个字:“他们活该!”
年纪小,不是伤害别人的借口。
鱼扶危也道:“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敢去冲四品官员的府邸,这次之后,谅他们也不敢了。”
李楹不想再关心这些受人唆使的少年,她可以很慈悲,也可以很心善,可是,当她想起崔珣这几年所受的非人折磨时,她实在无法慈悲,也无法心善,她问鱼扶危:“崔珣呢,他没事吧?”
鱼扶危摇了摇头:“没事,只是,听说额头被一个叫何十三的少年砸破了。”
李楹握住的茶盏都差点掉了下来,等回过神来,她慌忙放下琉璃茶盏,然后就飞也似的往外奔去。
鱼扶危怔住,他看向李楹离开方向,下意识就说了句:“公主,碧笋茶还没饮呢。”
但,他哪里还看得到李楹背影?
鱼扶危失落回过头,看向还泛着袅袅热气的碧笋茶,最终,苦笑一声。
李楹踏入崔府的时候,崔珣正坐于紫檀案几前,编着一只草蚂蚱,见到她来时,他似乎很是高兴的样子,微微扬起嘴角:“你来了?”
他道:“我编了一只草蚂蚱,送给你。”
李楹接过,她脸上没有欣喜神色,只是怔怔看着他额头,本来如玉一般的额角留下一块浅浅红色伤痕,李楹问道:“额头,怎么了?”
崔珣摸了摸伤口处,平静道:“没怎么,昨日下榻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一下。”
“这样啊……”李楹也没有戳破他,但她心中却愈发难过,她垂眸,道:“昨日,我和鱼扶危打探到了郭帅头颅下落,头颅被突厥叶护盗去,如今正在叶护府,或许,我们可以想点办法。”
崔珣有些怔愣,半晌,才道:“你怎么打探到的?”
他回大周的三年,遍遣察事厅暗探,去突厥找寻郭帅头颅,都一无所获,难道鱼扶危一个鬼商,能比察事厅暗探还要厉害吗?
李楹含糊道:“鱼扶危认识的人多,反正,就误打误撞找到了。”
她实在不会说谎,说假话的时候,眼神都有些躲闪,不敢看他,崔珣片刻后,静静道:“好。”
她看起来,心情很是难过的样子,她不想说,他也不愿逼她。
李楹也没有再说话了,她看着他额角伤痕,心中实在憋的难受,她眼前一下闪现落雁岭的一幕幕,一下又闪现在突厥的一幕幕,她神情都有些恍惚,她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遭遇这些?他明明没有投降突厥,却被天下所有人辱骂他贪生叛国,他明明倾尽全力去照顾天威军家眷生活,却要被他们投掷石子嬉笑侮辱,她心中只觉有一种纡郁难释的绝望,那是一种看着在意之人一次次承受不公却无能为力的绝望,这股绝望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不能在
这里呆下去了,再呆下去,她怕她会哭出来。
她攥着那只草蚂蚱,垂下眼眸,道:“我有点累,先回房了。”
说罢,她就飞也似的逃了,她从来没这样过,崔珣看着她的背影,眸中也浮现一丝茫然。

李楹回了房后, 就将头蒙在被子里,哭了出来。
她该怎么形容自己心中的那种感觉呢?她见到了落雁岭的崔珣,见到了突厥时的崔珣, 她知道了他六年前所有的挣扎和痛苦,然后当时光来到六年后, 他终于回到大周了, 可她发现他的境遇并没有好上多少, 反而愈加难熬, 在这里, 无所不在的恶意和铺天盖地的唾骂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更可怕的是,这恶意和唾骂似乎没有尽头, 在他活着的每一日,都如软刀子割肉一般,生生磋磨着他。
大周百姓每天都祈求他早日被缚上刑台,凌迟处死,可谁知道,他每一日, 其实都在遭受凌迟之痛呢。
他没疯,真的是一个奇迹。
但是李楹快疯了,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看到别人折辱他她心里就难受,卢淮用“美色”形容他, 将他当女人羞辱,她难受, 阿史那兀朵故意唤他“莲花奴”,提醒他在突厥的不堪过往, 她难受,何十三等天威军家眷用石子砸他,骂他是杀人凶手、叛国贼,她更难受,尤其是看到他额头被鹅卵石砸出的伤疤,想到他在盛云廷坟前,弯下腰一个一个去捡着供养天威军家眷铜钱的情景时,她是真的快疯了。
她一直说要救他,可是到现在,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强大,她只是一个世人看不到的孤魂野鬼,她到底该如何救他?
而他这种生活,到底还要持续多少个六年?
她心中被不知所措的无力感所席卷,她不知道该形容这无力感,她只知道她从地府走上一遭,得知了落雁岭发生的一切,也知晓郭勤威对崔珣说的那句“你不能死,你要活着,找出害死我们的凶手”,再联想何十三那些少年嬉皮笑脸扔着他石子的样子,她心里实在疼的难受。
因为自己喜欢的人又一次被他最在意的人伤害,所以她心疼,她难受。
是的,喜欢的人。
她喜欢崔珣。
不是刚开始的好奇,也不是刚开始的同情,是如今的喜欢,是窥见他所有过往,读懂他所有的不甘和隐忍后,心疼到极致的喜欢。
他明明拥有一颗赤子之心,他明明值得更好的人生的,为什么世道要这样对他?
李楹头蒙在被中,昏天暗地哭了很久。
之后两日,李楹也恹恹的在房中,拥被难眠,这两日,她一直没有去见崔珣,她不是不想见他,是不敢去见他,她怕她一见他,看到他额上伤痕时,她又会忍不住哭出来。
但崔珣并不知道她的心思,他只知道她以前在崔府的时候,总是主动会去寻他,从不会一连两日都不见他一面,崔珣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本不愿踏出房门半步,因为这手足叮当作响的镣铐,会让他在她面前觉得羞耻,可如今,他还是下定决心,踏出了房门。
脚上锁链拖在地上,声响更是极大,为了让声响尽量小点,他走的很慢,当走到李楹房前时,他徘徊半晌,却始终不敢开门。
等他终于鼓起勇气去敲门时,木门却自己吱呀一声开了,李楹穿着一身白色留仙裙,眼睛红肿,正抬眸看着他。
崔珣初始感觉有点尴尬,但见她红肿双眸时,又不由道:“你……怎么了?”
李楹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穿着囚衣的清瘦身影,抿唇道:“外面冷,你先进来。”
其实四月的天,根本不冷,但是崔珣被酷刑折磨三年,身体亏空的厉害,就算是酷暑天气,他都觉得冰凉刺骨,崔珣颔了颔首,便跟着李楹,到了房中。
李楹将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只开了一点木棱窗通风,她燃起瑞炭,屋内渐渐热气逼人,还好她是鬼魂之身,身体温度较常人要低上很多,她也不觉得炎热,她放下拨着瑞炭的熟铜火筷,问道:“不冷吧?”
崔珣摇头:“不冷。”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还是崔珣先开了口:“公主这两日闭门不出,是有什么心事么?”
李楹书案前,摆着崔珣送给她的草蚂蚱,她看着那只碧绿草蚂蚱,说道:“算有吧。”
“不知……是何心事?”
李楹咬着唇,没说话,她抬起头,看向崔珣额头的伤痕,他伤口处显然没怎么处理,过了两日了,伤口仍然有些红肿,李楹微微叹了口气,与其关心她的心事,他能不能先想想自己?
她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药瓶:“我让纸婢给我送了点伤药,我给你上药吧。”
崔珣怔了怔,他下意识就准备接过药瓶:“我自己来吧。”
李楹没有给他:“我给你涂。”
崔珣仍道:“一点小伤,不用劳烦公主。”
李楹已经跪坐到他身前了,她拔开药瓶的木塞,从里面倒出一点白色药膏,说道:“对你来说,是小伤,对我来说,我不愿意见到你受一点伤害。”
她这话说的直白,崔珣瞬间愣住了,李楹用手指将药膏调匀了些,然后就稍稍直起身子,去抹他额上的伤痕。
刚一触到伤痕的时候,李楹很明显看到他睫毛微微颤了颤,但面上却没有任何疼痛神色,他向来擅长忍受疼痛,那次受了一百笞杖,给他上药的时候,他也愣是一声不吭,但这世上,谁又是不怕疼痛的呢?谁又真正是铁打的呢?
不都是肉身凡胎。
李楹生怕弄疼了崔珣,手指动作很是轻柔,她和崔珣距离很近,崔珣都能看见她澄澈双眸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她真的很认真的在给他上药,满眼满心都只有他一个人,他忽恍惚了一下,这世上,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人,在乎他,关心他,不愿意他受一点伤害。
或许他遇到的恶意太多,他都有些诚惶诚恐起来,他甚至觉得,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或者说,李楹是不是他的一场梦,也许这世上并没有鬼魂,也不存在这样一个无暇的灵魂,只是他太累了,他幻想能有一个人来陪陪他,来与他一起走完这所剩无几的人生,这样一想,他开始觉得不真实起来。
李楹已经为他上完药了,她将白瓷药瓶放在一边,又用帕子擦拭了下手上残留的药膏,崔珣却仍然有些神色怔怔,李楹放缓声音道:“怎么了?是不是我方才弄疼你了?”
崔珣这才回过神来,他苦笑着摇头:“没有。”
“那你在出神什么?”
崔珣看着她的如玉脸庞,方才那胡思乱想一时之间已经不好意思开口,李楹叹气道:“好不公平,我为你上药,你却连自己想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崔珣有些不太服气:“我之前问你,这两日你有什么心事,你也不愿意告诉我。”
李楹道:“好,你先说,我再说。”
崔珣被她这句话反将一军,他不由愣了愣,那点胡思乱想,真能告诉她吗?崔珣不由低下头,耳朵也有些发红,李楹道:“那你不说,我也不说啦。”
崔珣闻言,但他是真想知道她为何两日闭门不出,他顿了顿,于是艰难开口道:“我……我方才在想,你是不是真实的?”
“嗯?”
“会不会我明日一睁开眼,就会发现这是一场梦。”崔珣道:“其实你从来没有存在过,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你。”
李楹微微一笑:“原来你在想这个呀。”
她忽伸出手,环住他的腰,靠在他的怀中:“那现在,我是真实的吗?”
崔珣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抱住他,他整个人都僵硬了,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李楹的身体比他要暖和不少,被她抱着,屋内的瑞炭又烧着,他只觉背上似乎沁出薄汗,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李楹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道:“崔珣,我是一场梦吗?”
崔珣话都说不清楚了:“不……不是……”
他又说:“你是真实的。”
李楹双手,从他的腰,慢慢抚上他的脊背,他的脊背也特别清瘦,两块肩胛骨微微突出,如蝴蝶的翅膀一般,李楹没有再摸上去了,她
放开崔珣,声音隐隐带了丝哭腔:“崔珣,你怎么这么瘦啊?”
崔珣看着她眸中的泪花,愣住了。
她在为他哭。
几滴细碎泪珠挂在她的长睫上,摇摇欲坠,她笑中带泪,说道:“崔珣,你不是想知道,我这两日有什么心事吗?我的心事,便是在为你难过。”
她仰头望着他虽涂了药膏,但仍遮不住红肿的伤口:“我为你,哭了两日。”
一滴泪珠,滑落她如玉般的脸庞,崔珣怔怔看着,他下意识就抬了抬手腕,想去擦她脸上的泪珠,但镣铐的叮当声很快让他回过神来,他叹了口气:“何必?”
李楹垂首,盯着他手腕的黑色镣铐,崔珣被她看的不自在,他扯了扯囚衣的衣袖,想去遮一下镣铐,但李楹却伸出手,轻轻拉住了镣铐,她道:“你是不是心里觉得,你一身污名,半生狼狈,不值得我为你哭?但是,我却觉得,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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