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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


他对太后和圣人从容不迫行礼道:“臣恳请太后与圣人,缉拿欧阳彦、冯虎、韩林,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裴观岳已然瞠目结舌,他终于发现,他好像落入了一个陷阱,落入了一个崔珣早已布置好的陷阱。
他以为他是螳螂捕蝉,其实,早已有黄雀在后。
一股巨大的寒意向他袭来,裴观岳知晓,若真的缉拿欧阳彦三人,那他必定会被牵连其中,他最后垂死挣扎喝道:“崔珣,你手下的暗探能监视押运队伍,那定然也能更换头颅,这头颅,就是你换的!”
卢淮已然愠怒:“裴尚书,你并非主审,还请勿要多言。”
崔珣只是弯起嘴角:“
我根本就没有更换头颅的动机。”
裴观岳一句“为何”,已经脱口而出,崔珣道:“因为我从一开始便知道,突厥人送来的,是一个假头颅。”
他此话一出,众人又都一惊,崔珣手放入袖中,握住五色锦荷囊,他慢慢道:“郭帅的头颅,如今正藏于突厥叶护罗葛的府中,此事连苏泰可汗都不知晓,所以苏泰可汗送来的,必然是一个假头颅,既是假头颅,自与我弓弦不一致,那试问,我为何要换?”
太后已然轻笑出声,她看向隆兴帝,说道:“圣人,这倒是有趣。”
隆兴帝神色未变,他点了点头,有些不甘的说道:“听起来,崔卿确实无辜。”
崔珣跪下叩首:“此事从金祢告发开始,就是有人想陷害于臣,此人居心叵测,故意在飞云驿换上被弓弦割断的头颅,若非他换的是个女子头颅,臣今日恐要冤死于大理寺,如此恶行,如若不查,恐让百官寒心,臣恳请太后、圣人,为臣做主。”
太后颔首道:“崔卿,言之有理。”
她问隆兴帝:“圣人以为如何?”
隆兴帝勉强道:“听凭太后做主。”
太后又问崔颂清和卢裕民等人:“诸位以为如何?”
崔颂清望了眼崔珣,神情复杂,他拱手道:“诬陷朝中重臣,的确应查个明白。”
卢裕民脸色则是难看到了极点,但如今形势,他无法再回护裴观岳和金祢了,只能跟着众人,说道:“听凭太后、圣人做主。”

第93章
既然群臣都听凭太后圣人做主, 太后自然便下了定论:“崔卿,你且莫寒心,吾与圣人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说要还他公道, 话中含义,便是崔珣无罪, 而是旁人冤屈了他。
眼见局面逆转, 崔珣却没有见好就好, 而是又叩首道:“臣旧弓被收缴于大理寺, 本应看守严实, 却被利用陷害臣, 况且,大理寺连仵作都被人买通, 硬将女子头颅诬成男子,桩桩件件,太后与圣人都眼见为实,假若此案仍由大理寺办理,如何能还臣公道?臣恳请,将此案交由察事厅办理, 臣必秉公执法,不偏不倚。”
金祢与裴观岳、卢裕民同时脱口而出:“不可!”
众人疑惑目光看向他三人, 卢裕民面色僵硬, 找补道:“假若崔少卿挟私报复,该如何?”
崔珣轻笑:“朝中百官, 尽可督察,若发现臣于此案有一丝挟私报复, 大可上疏,臣死而无怨。”
崔珣此言, 已然是用性命立下军令状了,崔颂清敛眸道:“太后,圣人,押运队伍由大理寺负责,铁胎弓由大理寺看守,仵作是大理寺隶属,三桩重任都出了问题,足以见得大理寺已不可信,倒不如交由察事厅处理。”
太后瞧向卢淮,卢淮已然是失魂落魄,这位上任数月的大理寺少卿此番颜面无存,声名俱败,太后徐徐问道:“卢卿,你可有异议?”
卢淮望了卢裕民一眼,面上尽是悲怆和羞愤神色,他道:“臣身负失职之罪,不敢有异议。”
太后点了点头,又问隆兴帝:“圣人,既然崔珣保证不会挟私报复,那此案与金祢,便都交由崔珣处理。”
隆兴帝心中自然万般不愿,姑且不说他憎恶崔珣,就说惠妃的身份,他也怕金祢攀咬出来,但此番大理寺出了个大丑,他也说不出理由去反驳太后,于是勉强答应道:“太后所言甚是,就交由崔卿处理吧。”
崔府门外,所有看守全部撤了,哑仆也回来了。
李楹见状,便知道崔珣安然度过了此关,她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只不过,崔珣并没有回崔府,而是鱼扶危来寻了她。
鱼扶危爬到墙上将她唤出后,便告诉她在大理寺公堂发生的一幕:“卢淮心气都没了,这般大辱,他一出大理寺就病倒了。”
李楹想了想,道:“这人本质不坏,性子又直,应该很难接受自己管辖的大理寺,居然早就形同裴观岳私狱的事实。”
“察事厅已经动身去抓欧阳彦、冯虎、韩林三人了,他们若到案,裴观岳也跑不掉。”
李楹道:“裴观岳把事情做的太绝,若非他要害崔珣,崔珣也没法借此机会反将一军。”
“听说太后与圣人将崔珣招入大明宫,赏赐了不少钱帛,安抚他这一个月的冤屈,除此之外,还将他被污一案交由他全权负责,金祢也被转入察事厅监禁。”
李楹点了点头:“这是应该的。”
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朱雀门外,只见一辆驷马马车从宫门缓缓驶出,马车形制豪奢,以紫檀木制成,车身镶嵌着贵重玉石,就连车轮都绘制着精致花纹,李楹和鱼扶危随着百姓,来到青石道旁驻足观看,李楹听到百姓窃窃私语道:“那是太后与圣人赏赐给崔珣的座驾,本来他是四品官员,只能用三马马车,但这次太后与圣人开恩,准许他用驷马马车。”
另有人啧啧叹道:“那他之后气焰恐怕更是嚣张了。”
宽大马车内,崔珣耳边不断传来流言蜚语,他都一概置若罔闻,只是指间用棕榈叶仔细编织着一只绿色草蚂蚱,手指翻飞间,一只草蚂蚱很快就编好了,他静静看着摊在掌心的草蚂蚱,然后,攥起,手指微挑,掀开了车窗帷幔。
本来正在议论崔珣的百姓只见马车帷幔慢慢挑起,帷幔后半遮半掩的郎君眉如墨画,肤如冷玉,一双桃花眼绮丽漪澜,往人群中定定瞥去,众人不由都畏惧到闭了嘴,也有小娘子第一次见到这位佞臣轩若朝霞的面容,心如鹿撞,红了脸,含羞再看时,却见绯衣郎君忽对着人群某个方向微微一笑,这一笑,更是艳杀春日百花,几个小娘子瞬间心跳快了数拍,但那郎君只是含笑看着一个方向,然后将手腕伸出侧窗,摊开掌心,任凭风过,将掌心碧色之物吹起。
那碧色之物被南风吹到空中,悠悠飘荡了好一会,等风停时,才落了下来。
鱼扶危正巧站在下方,他下意识就替李楹一把抓过那碧色之物,待展开手掌时,却发现那是一只用棕榈叶编成的草蚂蚱。
崔珣车驾已然远去,人群也散的七七八八,鱼扶危疑惑看向李楹:“草蚂蚱?”
李楹望着那只栩栩如生的草蚂蚱,也莞尔一笑,她看向车驾远去的方向:“他最近几日应该都不会回来了。”
“嗯?”
“他要办裴观岳和金祢的案子,此事不容有失,他肯定会直接住在察事厅了,所以,近日都不会回来了。”
鱼扶危替李楹鸣不平:“公主帮了他这么大忙,他不应该来谢谢公主吗?”
“谁说他没谢我?”李楹取过鱼扶危掌心的草蚂蚱,笑道:“这个,就是他的谢礼。”
崔珣直接从大明宫去了察事厅,他于肃州已经安排好了暗探抓捕欧阳彦、冯虎、韩林三人,他对刘九道:“裴观岳狗急跳墙,一定会着人去杀他们三人灭口,你亲自去一趟肃州,务必将他们安全押送回来。”
“诺。”
刘九拱手后便匆匆出门,崔珣又对其余武侯道:“那个仵作林三的家人,看好了,别让裴观岳有机会挟持他家人来威胁他。”
“诺。”
“看守金祢的狱卒都查清楚了,不准再出现王燃犀那次的事情,否则,我拿你们是问。”
“诺。”
大小诸事,崔珣都一一安排妥帖,最后有武侯问道:“少卿,金祢已经押在狱中,少卿要前去审问吗?”
崔珣道:“不急。”
“那等少卿得空,再去审问金祢?”
“也不需等我得空。”崔珣悠悠道:“察事厅九九八十一道酷刑,尽情往他身上招呼即可,只要留他一条命就行。”
那武侯呆了一呆,他试探问道:“少卿,那我等用刑的时候,要审问什么吗?”
崔珣摇头,武侯不太明白了,对金祢用刑,又不审问?崔珣似乎是看出武侯心中疑惑,他嘴角弯起戏谑弧度,眸中神色却是冷如霜雪,良久,他才徐徐说了句:“总要收点利钱吧。”
第一个招供的,是大理寺仵作林三。
林三招认,是裴观岳给了他一百金,指
使他在公堂上无论验出什么,都要咬死那是郭勤威的首级,且是崔珣铁胎弓弓弦所杀。
第二个招供的,是看守铁胎弓的小吏,他也招认,他被裴观岳权势所迫,将本该放在大理寺的铁胎弓偷运到裴观岳府邸,等裴观岳事毕后再还到大理寺,不过他说,他并不知道裴观岳拿这个是做什么。
但无妨,有他这个证词,便足够了。
崔珣调查期间,数次听训“分寸”二字,先是太后告诫他,查金祢诬告案即可,不必再牵扯其他,注意分寸,崔珣惯会揣摩太后心思,他知晓太后所说的,乃是让他不要扯出天威军覆没之事,那事已经过了六年,百姓早视天威军为丧城失地的罪魁祸首,太后不愿赌上百姓的怒火,去重查这桩前景不明的铁案。
除了太后告诫,还有他伯父崔颂清,也让他注意分寸,崔颂清说的倒是明白:“金祢是先帝一朝的百骑司都尉,手中掌握不少官员秘辛,但有些秘密,就应该随金祢烂在肚子里,而不是再起波澜。”
崔珣似笑非笑:“伯父这话,倒让我怀疑金祢手中,还握有伯父的秘辛了。”
崔颂清一愣,然后勃然大怒,强硬道:“崔珣,大周以孝治天下,这便是你对至亲的态度么?”
崔珣仔细观察着他神情,崔颂清这神态,倒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了。
片刻后,崔珣才敛眸,淡淡道:“不敢,崔珣会有分寸。”
只是,他虽一一应承了太后和崔颂清,会注意分寸,可其实他俩的话,他一个也没打算听。
若因强权和孝道就放弃自己一直追寻的真相,那便不是崔珣了。
横竖心狠手辣他做得,阴鸷诡诈他做得,那阳奉阴违,他也做得。
十日后,崔珣才去狱中审问金祢。
他漠然看着武侯对金祢行梳洗之刑,刑罚完后,刑架上的金祢已经成了血人,金祢痛苦呻吟着,他如今后悔万分,一是后悔在突厥时阻止阿史那兀朵杀崔珣,二是后悔答应裴观岳的计策,三是后悔自己没能及早自杀,才会落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得下场。
他恐惧的望着端坐中央,裹着玄黑鹤氅的崔珣,央求道:“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这就受不了了?”崔珣鹤氅下身形清瘦到几近嶙峋,他把玩着掌中团花茶盏,白玉般的手腕上是一道道见骨伤疤,他轻笑道:“金祢,你放出夜枭,抓我五次,我所受刑罚,是你如今遭受的百倍千倍,你觉得,我会让你轻易死么?”
金祢胆寒到浑身颤抖,他抓他五次,他便故意折磨他十日,双倍奉还,此人阴狠,可见一斑,更何况,他还坏他声名,联合裴观岳污他叛国,他岂能善罢甘休?
金祢已然吓到涕泪横流:“是我鬼迷心窍,是我对不住崔少卿,我只求速死……”
崔珣抿了口团花茶盏中的清茶,然后放下,悠悠道:“想死?没那么容易。”
金祢绝望万分,连续十日的折磨,让他心理防线彻底崩溃,这十日,他倒宁愿希望崔珣前来审问他,那样,至少还有一个盼头,但如今看来,崔珣并不打算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而只是单纯想报复他,酷刑加身,求死不能,只能日复一日受折磨,这让他如何不崩溃?
他痛哭流涕:“不,我知道很多事情,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招,只求崔少卿大发慈悲,放过我……放过我……”

第94章
金祢痛快招供, 承认是裴观岳指使他,诬陷崔珣杀死郭勤威,他说, 裴观岳本来计划是他与惠妃一起指控崔珣,有惠妃这个可汗爱女作证, 崔珣定会下狱, 只要崔珣一入狱, 裴观岳便会安排狱卒将他谋害而死。
只是这个计划出了点偏差, 惠妃不知何故突然不愿作证, 金祢无奈之下, 这才想到从突厥迎回头颅这一招,为自己和裴观岳争取一个月时间做伪证, 但没想到,也为崔珣争取了一个月时间。
崔珣淡淡看着金祢在白麻纸上一字一句写下供状,他又问道:“惠妃,不是阿史那迦吧?”
金祢喘气道:“她是不是,崔少卿不是比我更清楚么?”
崔珣眼皮都没抬:“我要你写。”
金祢不解,皇帝对惠妃的宠爱天下皆知, 难道崔珣是想和皇帝撕破脸皮么?但他如今生死都在崔珣手中,他不敢不写。
于是金祢继续写下供状, 指认惠妃并非苏泰之女阿史那迦, 而是传闻中和崔珣关系不清不楚的阿史那兀朵。
他战战兢兢写完后,小吏将供状呈上, 崔珣随意瞥了眼,然后便让小吏重新将一张空白麻纸铺到金祢面前, 他屏退小吏后,便冷冷看着金祢:“继续写。”
金祢懵了:“崔少卿, 该招的我都招了,还要写什么?”
崔珣一字一句道:“落雁岭,天威军,写!”
金祢重伤的身子在不停颤抖,他哑着声音道:“你要为天威军翻案?”
“是。”
“太后同意么?圣人同意么?崔卢两位相公同意么?”金祢震惊之余,隐隐有了快意之情,任凭崔珣再怎么翻手为云,如今不过也在做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罢了,他嘲弄道:“除了你,没人同意。”
崔珣只是淡淡说道:“我要翻案,轮得到旁人同意么?”
他道:“你不写,可以,察事厅的八十一道酷刑,你不过尝了十道,剩下的,大可逐一尝过。”
金祢咬牙,身体痛不欲生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他承认,他不是什么骨硬之人,这天下,骨头硬成崔珣那样的,寥寥无几,偏偏他不是其中之一。
他惊惧之下,只能招道:“突厥人根本不信任我,我也并不知晓落雁岭详情,我只知道,当日随尼都可汗进攻丰州之时,尼都可汗并不攻城,而是率二十万大军埋伏在数百里外的落雁岭,我不得其解,想跟尼都可汗打探,都被他斥退,于是只能跟他最信任的附离卫胡禄打探。”
“胡禄说,尼都可汗埋伏在这,是准备等着捕一群狮子,我问他,什么狮子,胡禄只是一笑,却不挑明,我又试着问他,怎么知道一定能捕到这群狮子,他说,狮子的朋友,亲手将狮子驱赶到猎人的陷阱中,当然能捕到,之后,天威军行军到落雁岭,被尼都可汗一网打尽,我那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胡禄说的狮子,便是天威军,而亲手将狮子驱赶到陷阱中的朋友,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除了时任丰州刺史的裴观岳,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我任百骑司都尉的时候,裴观岳还是个岌岌无名的七品亲勋翊卫队正,我对他的了解,只限于此人以寒门之身,迎娶了太原王氏女,自此官运亨通,但仅凭此事,也知此人绝不简单,况且,丰州城以他为尊,郭勤威又极为信任他,除了他,我想不到旁人。这次逃出突厥,为了保命,我便想以此事试探裴观岳,没想到裴观岳以为我知道内情,他竟然没有否认,只不过,我找过他几次后,他大概也试探出我手中并没有证据,所以,他要求我诬陷崔少卿后,才会助我逃出生天。”
崔珣听着,眸中神色冰凉,良久,他才道:“写。”
一张白麻纸又写完了,崔珣手指探入袖中,抚摸着五色锦荷囊,他道:“金祢,最后一件事,永安公主,是怎么死的?”
金祢愕然,崔珣道:“三十年前,你是百骑司都尉,一切脏事都经了你手,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晓?”
“我……”金祢犹豫了,他的确知晓,但是他根本不敢说,他怕说了,他会比现在下场更凄惨。
崔珣悠悠道:“你找上我伯父,他则给了你一张过所保命,他向来刚直不阿,为何会帮你这个叛国之徒?唯一的解释就是,你手握他的把柄,但到底是何把柄
,能让他背弃原则,选择帮你?”
他顿了顿,又道:“除非那把柄,是他所需维护之人的把柄,他此生,最敬佩、最忠心的人,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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