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算太后给沈阙再多恩宠,杀母之仇,也不共戴天,所以崔珣说沈阙这般对盛云廷,不是和盛云廷有仇,也不是和天威军主帅郭帅有仇,而是和提拔郭帅的太后有仇。
李楹沉默,她在活着的时候经常见到姨母和表姊沈蓉,姨母和蔼可亲,表姊美丽大方,阿娘和她们关系也非常好,谁能想到,最后居然是那般惨烈的结局呢?
她垂下眼眸,将最后一点药粉涂到崔珣伤口处:“我不知道事情实情,我不做评价。”
她仍然不相信是阿娘毒杀了姨母和表姊。
崔珣换药之后,已是疼的昏昏沉沉,李楹将干净中衣为崔珣披上,遮住他满背的狰狞伤痕,雪白中衣披在他清瘦的身上,脖颈肌肤莹润如玉,就如遗世雪鹤,他声音愈发轻:“云廷的尸首……不能在那里……我要将云廷……接回来……”
“你已经被夺官了。”李楹说道:“那是官道,你接不回来。”
“当恶犬……当了三年……总有些余威……”崔珣昏沉道:“谁都怕被狗咬……谁都不想被咬……”
李楹抿唇,她小心将榻上锦衾为崔珣掖好,她不再劝崔珣,而是说道:“既然你想接,那便试试吧。”
她清洗着血染红的白色绢布,过了会,突然说道:“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说自己是恶犬了,我没见过哪只恶犬,会为同伴收敛尸骨的。”
崔珣伏于榻上,寂然无声,李楹以为他又昏睡了过去,他这两天一直是这样,昏睡一阵子,又疼醒过来,神志并不是很清楚,有时候李楹跟他说话,他没有回应,李楹再一看,他已经疼晕了过去,所以李楹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洗好绢布后,又开始收拾起白瓷药瓶,忽然崔珣微弱说了声:“知道了……”
李楹愣了愣,她不由朝崔珣看去,崔珣趴伏在榻上,双眸紧闭,鸦睫翦翦,面白如纸,依旧是那般意识模糊的模样,李楹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不由揪了揪自己耳朵,那微疼的触感告诉她,她没做梦,原来,她没听错。
李楹看了半晌,才抿了抿唇,转过头,收拾好白瓷药瓶等物,然后拿起案几上铜盆,走出卧房,只是走出去时,脚步却轻快了不少。
就如崔珣所说,谁都怕被狗咬,谁都不想被咬。
即使崔珣惹怒了太后,被笞一百,褫革官职,但是对于底层小吏而言,他仍然是那个侍奉了太后三年的莲花郎崔珣,何况崔珣才刚刚二十三岁,年轻,俊美,说不定太后哪一天就又想起他,让他又复了宠,到那时,得罪他的人还有命在吗?
所以当崔珣带着察事厅武侯于夜间挖掘长乐驿与通化门间的官道时,通化门楼观上值守的士卒明明看到了,但几人对视一眼,都心领神会的当作没看到,他们只是一辈子都见不到太后和圣人一面的微不足道小人物,又怎么敢得罪太后的脔宠呢?
是夜,暴风,骤雨。
武侯们穿着挡雨的蓑衣,手拿铁锹,奋力挖掘着,一身黑色鹤氅的崔珣于过路亭中远远站着,看着簸土扬沙,尘土飞扬,他连眼都不眨一下,而是一直不转睛的看着,生怕错过什么。
李楹在一旁陪着他,崔珣明明伤还没好,却坚持要来,他说,他来了,盛云廷的尸骨,一定会出现。
他还没站一会,就头昏目眩,身躯已是摇摇欲坠,李楹及时搀扶住他的臂膀,崔珣这才站定,他抿唇,看向李楹,夜色下,他面色苍白,鸦睫如墨,双眸雾蒙蒙的,如覆薄霜,似有些晕眩后的茫然,整个人病态脆弱的如同伶仃之鹤,李楹抬首望着他双眸,她突然之间,觉得有很多事想问他,但最终她还是放开了搀住他臂膀的双手,往后退了一步,轻声说道:“你撑不住的,还是回去吧。”
崔珣只是喘息着摇头:“只有今晚了,只有这次机会了……”
李楹知晓他的意思,他已被罢官,如今是挟以往余威,才争来这最后一个妄为的机会,等到天亮,只怕又有一堆奏疏要参他擅挖官道的罪名,到时候,会不会再来一百笞杖,都难说。
他今晚,是一定要接回盛云廷尸骨的。
雨越下越大,已是滂沱如柱,官道上挖出的尘土被雨水浸湿,蜿蜒如泥河般往四周流去,穿着蓑衣的武侯们仍然在奋力挖着,但他们挖了三个时辰了,仍然一无所获。
崔珣紧抿双唇,面色苍白,一动不动的看着,李楹心中
也开始着急起来,这天快亮了,盛云廷的尸首还没找到,莫非,不在这里?
但她很快又跟自己说不可能,盛云廷说他的尸首埋在通化门外,那就应该在这,只是,会不会不在官道里?
李楹于是对崔珣道:“官道都快挖遍了,还是没找到,是不是在私道?”
“不,一定在这里。”
崔珣喃喃说完,他忽然扶着过路亭的亭柱,一步一步,忍着背伤的剧痛,艰难挪到了亭外。
李楹大惊:“崔珣,你做什么?”
他伤还没好,他不能淋雨的。
但是崔珣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瓢泼大雨中,他趔趔趄趄,跌跌爬爬,满身泥水,往官道边奔去,李楹也跟出了过路亭,她跺脚喊着:“崔珣!崔珣!”
崔珣跟没听到一样,过路亭距离官道大概百步,他深一脚浅一脚,踉跄而行,李楹又唤了几声,忽然不唤了,而是站在滂沱暴雨中,咬着唇,目光交织纷杂,望着崔珣磕磕绊绊的背影。
拿着铁锹挖掘的众武侯纷纷跪下,惧怕请罪:“少卿,我等无能,没有挖到……”
崔珣没有理他们,他身上鹤氅都是泥点,背上伤口因为动作太大,许是又裂开了,剧痛阵阵袭来,痛到他眼前发黑,他脸色惨白,定定望着被挖掘的坑坑洼洼的官道,一个武侯小声道:“少卿,全部都挖遍了,没有……”
崔珣忽看向一个稍浅点的坑,他胸膛剧烈起伏,然后懵然往前走了一步,但他却没注意到脚下青石,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被绊倒在地,背后中衣似是被血浸透,但他却仿佛没有感觉到疼痛一般,只是连滚带爬,爬向那个坑,然后双手用力挖着土,那武侯仍道:“少卿,这里挖过了,没有……”
还是其他武侯使劲朝他使眼色,那武侯才胆怯住了嘴,崔珣置若罔闻,他指甲断裂,手指已经挖到流血,十指连心,他却跟毫无知觉般,继续挖着,不知挖了多久,一截白骨出现在他眼前。
崔珣整个人愣住了。
李楹站在雨中,她看着崔珣跪在地上的背影,豆大的雨点噼啪噼啪砸在她的脸上,她眼前已是模糊一片,不知是雨,还是泪。
片刻后,崔珣才缓过神,他继续用流血的手指挖着,只是动作变的十分小心,仿佛怕毁损到什么一般,终于一具白骨完整出现在他面前。
白骨仍然穿着天威军的铠甲,铠甲上尽是乌黑的血渍,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刀痕遍布在铠甲上,将铠甲砍到千疮百孔,透过这些刀痕,能清晰看到铠甲里面惨烈的根根碎骨。
崔珣跪在白骨面前,血肉模糊的指尖深深嵌入浮土中,他嘴角也开始溢出鲜血,鲜血一滴一滴,夹杂着浑浊雨水,渗透入黄壤中,他望着那具白骨,声音在倾盆暴雨中几乎轻不可闻:“云廷……十七郎,带你回家。”
京郊墓冢, 盛阿蛮披麻戴孝,正神情木然的跪坐在地上烧着纸钱。
几个壮汉削了四根竹竿,插在墓冢前, 然后在竹竿顶端四角盖上一张粗陋草席,形成一个简易的草棚, 他们抬起地上的一口薄棺, 安放在草棚中, 然后便从草棚中钻出, 找盛阿蛮要着铜钱。
盛阿蛮木呆呆从丝囊中取出铜钱, 一一分给他们, 分到最后一个壮汉的时候,那壮汉不怀好意在她柔滑手上摸了把, 盛阿蛮将手抽出,瞥了他一眼:“滚。”
那壮汉有些恼了:“你一个教坊的乐姬,装什么贞洁烈女啊?”
盛阿蛮不跟他辩:“滚。”
“我们是看你可怜,才接你这桩买卖,否则,谁愿意给你那阿兄抬棺啊?你阿兄可是圣人御笔亲批的败军之将!圣人都不许他下葬, 你们盛家的亲戚都不愿给他抬棺的!”
盛阿蛮重新又跪在盛云廷墓前,她不再发一言, 而是将纸钱一个个投入火中, 然后怔怔看着木碑上刻着的“盛云廷”三个字流泪,那壮汉本欲再嘲讽, 却被其他人拉走:“算了算了,这小娘子无依无靠, 看着怪可怜的,你也别吵了, 积点阴德吧!”
壮汉被不情不愿拉走,墓冢前顿时人去楼空,只留下盛阿蛮默默流着泪,烧着纸钱。
当烧完最后一个纸钱时,盛阿蛮眼睛已是红肿的跟桃子一般,她喃喃道:“阿兄,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
她眼泪越流越多:“阿兄,纸钱烧完了,你放心,阿蛮会再去挣的,阿蛮会给你烧很多纸钱的,阿蛮不会让你在地府受穷的。”
她跪在墓前,直到纸钱灰烬变凉,她也不愿意起身。
身后似乎有些动静,盛阿蛮好像感觉到什么,她擦了把眼泪,平静道:“崔珣,你出来,我知道你来了。”
身后静默了下,然后传来乌皮靴踩着树枝的咯吱声。
盛阿蛮没有回头,她只是看着刻着“卒年隆兴十四年”的木碑:“我阿兄,为什么会埋在通化门外?”
身后那人没有回答,盛阿蛮又问:“他们跟我说,阿兄是想去大明宫报信,结果被山匪杀了,是不是?”
崔珣依旧没有回答,盛阿蛮忽轻笑了声:“什么山匪,敢杀天威军的虞侯?又是什么山匪,敢把人埋在官道里?”
崔珣身形嶙峋如竹,他终于艰难开了口:“你就当,是山匪吧。”
盛阿蛮听罢,慢慢起身踉跄站了起来,她转身,眼红如桃核:“崔珣,我再问你一次,到底是不是山匪?”
崔珣看着她,袖中手指紧了又松,他眼神又恢复了以往的静如幽潭,他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是。”
盛阿蛮又笑了声:“山匪……山匪……”
她喃喃几句后,才又看向崔珣:“好,那我也没什么话和你说了。”
她俯身,抱起灰烬边的木匣,然后打开,木匣里面满满都是铜钱。
盛阿蛮语气十分平静:“这些钱币,说是阿兄的一个朋友给我的,除了你,他哪有这么阔绰的朋友?所以,是你给的吧。”
崔珣还没来得及回答,盛阿蛮就将木匣一扔,铜钱哗啦啦都掉到了地上,盛阿蛮说:“我不要。”
她又从袖中取出一块金灿灿的金铤:“这是教坊管事说有人给我赎身用的,也是你给的吧?我也不要。”
她手松开,金铤掉落在到地上,砸出沉闷声响,她看着崔珣惨白如雪,但仍然旖丽如莲的面容,忽笑了声:“真奇怪,我以前居然还喜欢过你这种人,如今想来,只觉得恶心。”
她脚踏过那些掉在地上的铜钱,经过崔珣身边的时候,她停下,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好意思来我阿兄墓冢的,但是你要来,便来吧,我阿兄是为忠义而死的,你多看看他的棺木,正好想想你自己,是怎么厚颜求生的。”
说罢,她就连看都不愿看崔珣一眼,而是加快脚步,独自离去。
直到阿蛮走了很久,崔珣才抬眸,看向盛云廷的棺木,他的棺木孤单单放在破陋草棚中,和周围那些高高隆起的坟堆形成鲜明对比,别人都能入土为安,他不能。
崔珣垂下鸦睫,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青色琉璃瓶,扒开瓶塞,馥郁酒香扑鼻而来,他将琉璃瓶倾倒,倒在盛云廷墓前,然后看着刻着盛云廷名字的墓碑,眼中滑过一丝恍惚,他喉咙滚动了下,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将那青色琉璃瓶放在盛云廷墓前,然后俯身,去拾地上的木匣,拾起木匣后,他又去拾地上脏了的铜钱,将铜钱一个个,重新放进木匣里
忽然一只纤白柔荑,也俯下身子,在捡地上的铜钱,两人手指相触,崔珣抬首,是李楹。
李楹是和崔珣一起来的,不过崔珣和阿蛮谈话的时
候,她一直站在树后,静静看着,直到此刻,她才出来,崔珣看到是她,没有说什么,而是垂下双眸,继续捡着铜钱。
李楹也没说话,她也在认真捡着铜钱,突然她的手,碰到了盛阿蛮丢弃的那根金铤。
这金铤,似乎十分眼熟。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耳边就响起崔珣的低哑声音:“这是你找鱼扶危换的金铤。”
可是那些金铤,不是全部送给大理寺的小吏,贿赂他取案宗吗?
崔珣声音很轻:“你给了我九根金铤,我只送了一根给大理寺的曹坤,其余的,我拿了。”
李楹有些怔住,崔珣俯身捡起一枚铜钱,他不敢看李楹:“对不住,我会还你的。”
李楹忽然微微笑了笑,她捡起金铤,直起身子,问崔珣:“崔珣,你拿其他八根金铤,做什么去了?”
崔珣将捡起的铜钱放入木匣,他依旧不敢看李楹,只是垂眸俯身去捡铜钱,重复道:“我会还你的。”
李楹摇了摇头:“我不要你还,我只想听你说,你拿那八根金铤,做什么去了?”
崔珣手指紧紧握着木匣匣口,他没有回答,而是逃避似的避开李楹目光,俯身捡着铜钱,李楹叹了叹,然后语气没有怪责,反而十分轻柔:“崔珣,其实我知道你拿金铤做什么去了,但我想听你说。”
崔珣也感受到了她语气中的善意,他捡铜钱的手滞了一滞:“我……”
但后半句话,他却始终无法说出口。
“崔珣,说出来。”李楹轻声鼓励着他:“我想听你说出来。”
“我……”崔珣挣扎片刻,终于直起身子,捧着木匣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他低着头,艰难开口:“我拿去给天威军家眷了。”
李楹微微一笑,她身边是一株盛开的迎春花,她站在迎春花下,一朵朵嫩黄花蕊绽放枝头,犹如星星点点,照亮了整个世间:“崔珣,你做了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不愿说出来呢?”
崔珣讶异抬头,他不由喃喃道:“你不怪我私吞了你的钱财吗?”
“我为什么怪你?与其将九根金铤都给贪财的小吏,倒不如拿去帮助应该帮助的人,我非但不怪你,还觉的特别开心,因为我死了三十年,居然还能帮助到别人。”李楹望着崔珣,微弯着嘴角,笑容温暖柔和,她发自内心的说道:“我能帮助到别人,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觉得开心?”
崔珣怔怔看着她真挚面容,半晌,才移开眼睛,低低说了句:“是……”
“更何况,你也没有私吞。”李楹想起崔珣府中陈设,如他一样的高官勋贵,府中几乎都是奢华无比,不但大量豢养昆仑奴和新罗婢,而且吃的是消熊栈鹿为内馅的玉尖面,住的是玉石铺的地面,暖炉用的是精贵的白檀木,可崔珣的吃住都十分简单,李楹说道:“你府中除了阿娘赏赐给你的东西,几乎什么都没有,这些年,你的俸禄,都拿去给天威军家眷了吧?”
崔珣听后,不由愣愣望向她,李楹又轻声道:“崔珣,这几年,很辛苦吧?”
崔珣喉咙滚动了下,他眼中似乎一热,他低下头:“没有……六年了……他们家眷,一年比一年少,如今,也没剩下多少人了……”
李楹一笑,她上前一步,将手中金铤放在崔珣匣中:“崔珣,我有很多很多的金铤,我都给你,你拿去给他们吧。”
她仰着头,看向崔珣,声音如春风拂面:“崔珣,你以后,做了好事,别觉得不好意思说出口,你可是撑起了五万天威军家眷的生活呢,多么了不起啊,别因为别人骂你,你就连说都不愿意说,如果你怕没人听,就说给我听吧,我喜欢听。”
她仰起的脸庞,明媚如暖春煦阳,崔珣披着黑色鹤氅,暖风吹在他的身上,他觉得阴冷酸涩的四肢百骸都渐渐暖和了起来,他看着她明媚的脸,慢慢点了点头:“嗯……”
两人将所有铜钱都一个个捡完,合上木匣,然后才坐下来稍作休息。
墓冢前方,是一个鱼塘,塘中碧水盈盈,清澈见底,游鱼穿梭于萍藻之间,自在嬉戏,远处则是青山如黛,白云悠悠,李楹坐在塘边,脚垂下:“阿蛮选的这地方,比官道下面好。”
崔珣也安安静静的在她身边坐着,他神情却有些郁郁:“若能入土……更好……”
“会有那么一天的。”李楹说。
两人闻着迎春花的芳香,看着碧水青山,鱼戏绿藻,李楹忽问:“你的伤口,方才没有裂开吧?”
那日崔珣于雨中挖出盛云廷尸骨,他痛极呕血,背上笞伤全部裂开,回去不出所料的大病一场,但出乎意料的是,太后和圣人迟迟没有怪责他擅挖官道的事情,所以他还能呆于府中养病,这期间,李楹一直无微不至的照顾他,这才将他从鬼门关又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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