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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年明月夜(芸香青柠)


李楹轻轻的抿了抿唇,她愧疚的心情似乎有些抒怀开来,但除了抒怀,还有丝若有若无的怅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复杂的心绪,她捧着白麻纸的手指微不可见的拢紧了些,然后说道:“阿娘不是不许你再查了么?你还誊录这些,万一阿娘发现了,那该如何是好?”
她虽然心心念念要查明真相,但自从见到崔珣被阿娘责罚掉半条命后,她又有些不愿让他查了,往不往生,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她不想牵累他。
崔珣却道:“你放心,太后不会杀我。”
李楹不太明白:“你为何这般确定?”
“上次你陵墓毁损,太后都没杀我,以后,她也不会杀我。”
李楹想了想:“阿娘是不是还需要你帮她做事?”
崔珣心中不是这个答案,但仍旧颔了颔首,李楹松了口气:“那我便放心些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又有些犹疑:“可若再来一百笞杖……那也不行……”
崔珣道:“那就要劳烦你,再照顾我一次了。”
崔珣性情冷淡,很少说这种看似示弱,实则缓解气氛的诙谐话,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如以往一样,表情平静,语气也是波澜不惊,李楹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她自从荷花池醒来后,还是第一次笑得这般开怀。
她紧蹙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窗棱暖阳下,她洁白如玉的脸庞宛若披上一层淡淡明珠光晕,崔珣唇角也不由自主轻轻弯了弯,他垂首从李楹手中取过一张白麻纸:“不过昨夜誊录的时候,还真有所发现。”
“什么发现?”
崔珣正欲说,忽然府邸大门被人用力踹开,接着一队士兵冲了进来,李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身穿绯红官服的英俊郎君,悠悠迈进庭院。
见到那人时,崔珣倒是不显得意外,仿佛早就知道他要来一般。
他对李楹说道:“那是沈阙。”
就是姨母的幼子,她的表弟,沈阙么?
李楹不由看向沈阙,沈阙方脸阔眉,剑眉星目,眉眼间,依稀有些姨母和表姊的影子,不过不同的是,姨母和表姊和气谦卑,而沈阙则看起来十分傲慢骄纵,就和她那些被宠坏的堂兄弟们一模一样。
而且因为盛云廷是被沈阙所杀,所以就算沈阙是她的表弟,李楹还是对他心生厌恶,她见沈阙气势汹汹
而来,于是十分担心崔珣:“崔珣……”
崔珣似是看出她的担心,他安抚似的说了句:“没事。”
他起身,走到屋外,神色冷淡:“沈将军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没什么贵干。”沈阙嗤了声:“不过是来,杀一条落水狗。”
崔珣神情依旧十分平静:“你奉圣人的旨意,还是奉太后的旨意?”
“不是圣人,也不是太后。”沈阙悠悠道:“是我沈阙要杀你。”
他召了召手,身后兵卒就蜂拥而上,手握刀剑,将崔珣团团围住。
崔珣被刀剑围在中间,他不惧不怕,只是淡淡道:“圣人和太后没有下旨,我看你们谁敢动我?”
他声音虽然平静,但是说出来,却莫名让人背后发寒,提刀的兵卒们对视一眼,都想到这三年崔珣的狠戾手段,想到察事厅那些惨无人道的刑具,想到被野狗啃噬尸体的王府长史王良,兵卒不由都觉的两股战战,纷纷往后退了一步。
沈阙大怒,他扬鞭挥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兵卒,那兵卒被他抽的脸上顿时出现一道长长血痕,沈阙一脚踢开那士卒:“没用的东西!”
他大步迈向崔珣:“崔珣,你这狗一样的东西,还仗着太后狐假虎威呢?你只是一条被罢了官的落水狗!我碾死你,就跟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崔珣讥讽道:“那你便试试。”
言语间,似乎根本没有将沈阙放在眼里。
沈阙暴跳如雷,他想起此人这三年与他处处作对,连他向没有过所的胡商索要财物这种小事,崔珣都能小题大做,说他勾结胡人意图谋反,差点将他抓入察事厅严刑拷打,思及这些,沈阙更是恨上心来,他抽出佩刀,唰的一下架在崔珣脖子上:“崔珣,你这狗东西,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崔珣眼皮都没抬,他只是嘲讽道:“杀人的蠢事,裴观岳就挑唆你来,看来你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牢不可破。”
沈阙愣了愣,然后嗤笑:“崔珣,你少挑拨了,我告诉你,今日就算我杀了你,太后也不会怪罪我,谁让我是她外甥呢?谁让她,欠了我阿娘的呢?”
说罢,他双手举起佩刀,就往崔珣脖子砍下,李楹大惊,她手中绿色鬼火闪现,就算会被反噬,她也要救崔珣。
但她忽听到一声大喝:“住手!”
沈阙佩刀悬在半空,他扭头一看,居然是新上任的尚书右仆射崔颂清。
沈阙不甘道:“崔相公,我知道崔珣是你内侄,你莫非是来袒护他的吗?”
崔颂清嫌恶瞥了他一眼:“不管崔珣是不是我内侄,沈将军都不能无故杀人。”
沈阙道:“我杀崔珣,是民心所向!”
“若民心所向就能杀人,沈将军的性命,恐怕也活不过今日。”
沈阙一噎,崔颂清负手道:“滚吧,有我崔颂清在长安一日,就谁也不能动崔珣。”
沈阙目瞪口呆,看来崔颂清是执意要维护他的内侄了,今日恐怕是杀不了崔珣了,他于是愤愤然瞪了崔颂清一眼,怏怏离去。
沈阙已走,崔颂清却始终站在大门门口,不愿踏进一步。
崔珣默了默,他走上前去,拱手行礼:“伯父。”
他行完礼后,直起身子,自始至终,崔颂清只是跟看沈阙一样嫌恶的看着他,半晌,才道:“你为什么不死在突厥?”

崔珣怔住。
崔颂清淡淡道:“你三岁丧母, 你父续弦后,你与你继母以及兄弟不睦,你曾因你庶弟给你起雅号‘莲花郎’, 而将其打至头破血流,你父深恶你, 说你桀逆放恣, 喜怒不定, 但我却觉得你性情如此, 也是事出有因, 何况你文韬武略, 更是我崔家魁首,假以时日, 定能成为大周栋梁。我爱惜你的才华,又无法干涉你的家事,只能于你十四岁时修书一封,将你推荐给天威军主帅郭勤威,郭勤威虽出身寒门,但爱兵如子, 智勇双全,我想着有他磨砺, 你定能玉琢成器, 一展抱负。”
崔珣听着,他头逐渐越垂越低, 崔颂清的声音愈发冷淡:“但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落雁岭一战,郭勤威虽决策失误, 丢城丢地,但好歹以死殉国, 保住了他的名节,天威军其余人不愿被俘,也全都力战而死,若结局止步于此,天威军还能落得个其罪当诛、其情可悯的评价,可你,为了活命,居然投降突厥,让史官连其情可悯都无法下笔,所以崔珣,你为什么不自杀?你为什么不死在突厥?”
崔颂清声声质问,崔珣蓦然抬头,他看着他这个最尊敬的长辈,他眼神之中划过一丝茫然,他喉咙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艰难开口:“蝼蚁尚且偷生,我,为什么不能活?”
崔颂清都气笑了:“好一个蝼蚁尚且偷生!好!好!是我崔颂清看错人了!没想到我博陵崔氏,居然出了你这样一个贪生怕死之徒。”
崔珣目光愈发恍惚: “人人都有自己的道,伯父的道,便是推行新政,安邦定国,为此伯父不惜和亲朋好友反目,清贫度日,而我,也有我的道,完成我的道之前,我,不能死。”
崔颂清斥责:“你的道,难道就是为了活命,投降突厥,向胡女摇尾乞怜吗?”
崔颂清的话,似乎戳到了崔珣心中隐痛,他双眸灰蒙蒙的,如同霜晨时薄雾氤氲的湖泊:“伯父方才问我,为什么不自尽?在突厥时,我的确有一千次、一万次机会可以自尽,死了,便可以不再受辱,但是,我不愿死。”
崔颂清大失所望:“来之前,我还给你找了许多借口,我在想或是突厥对你看管甚严,所以你死不了,没想到你竟然是自己不愿死!”
崔珣脸色苍白,他似乎是挣扎了很久,终于轻声开口:“伯父可曾听说,天威军虞候盛云廷的尸骨,从官道中挖出一事?”
崔颂清听后,却只轻飘飘的说了一句:“那又怎样?”
一句话,让崔珣如坠冰窟。
崔颂清缓缓道:“你莫非想说,有人故意见死不救,这才让天威军全军覆没?姑且不说天威军一案已成定局,就说带五万天威军前往落雁岭,那也是郭勤威自己的主意,他这罪,难道不该诛?崔珣,难道你要将自己贪生怕死的因由,归结成那不知有没有的见死不救?”
崔珣面容惨白的如同新雪覆盖的冬夜,没有一丝血色,他忽轻轻笑了声:“不,是我自己贪生怕死,没有其他因由。”
崔颂清终于彻底失望,他冷冷看了崔珣一眼:“你人品虽然低劣,但还算有几分才能,我会说服太后将你官复原职,只是日后在朝堂,你不许称我伯父,我丢不起这个人。”
崔珣木然道:“好。”
崔颂清最后嫌恶的看了他一眼,才拂袖离去。
崔颂清走后,崔珣在门前站了很久,才默默转身,回到卧房。
李楹看着他的背影,她抿了抿唇,跟着他,走到卧房,跪坐在书案前。
崔珣不说话,她也就不说话,她只是坐在他对面,静静的陪着他。
崔珣神情空洞,漆黑如墨的眼眸之中,似乎隐藏着一片无法触及的深渊,良久,他忽然抬起头,开口道:“之前我告诉你,说我昨夜誊录时,有所发现。”
李楹看着他,轻声说道:“是什么发现呢?”
“郑皇后宫中,有个叫晚香的婢女,在郑皇后获罪时,她满宫宫女或被贬,或被杀,只有这个晚香幸免于难,而且还升任尚食局司膳,但是一年之后,她却莫名被太后活活杖杀。”
“你是想说,她是我阿娘的内应,所以才没有死,反而当了司膳?”
崔珣颔首:“郑皇后为人骄纵,对待宫婢并不是很客气,你阿娘为了自保,买通她宫中侍婢,探听消息,也不是什么错事。”
“既是为阿娘做事,为何又被活活杖杀?”
“若我料想不错,她应该是如王团儿一样,被杀人灭口。”
李楹悚然:“我阿娘将她灭口?阿娘为何这样做,莫非……”
后半句话,她却怎么都无法说出来了。
因为若太后那般做,只有一个缘由。
那就是晚香知晓了她了不得的秘密,所以她才会痛下杀手。
而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值得她这般做呢。
李楹只能想到一个。
李楹的肩膀微微颤抖,她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裙,指尖微微发白,良久,她才艰涩道:“真的……是我阿娘么?”
崔珣看着她,若换之前,他会毫不犹豫的告诉她,她阿娘的嫌疑最大,但是如今,他却莫名生出了些许不忍,他说道:“单凭晚香之死,并不能判定就是你阿娘。”
李楹的脸上神情,稍微松快了一些,她喃喃道:“你说得对,也许她是做错了事情,才会杖杀的,不是我阿娘杀人灭口……”
她这话说出来的时候,自己也觉的颇为不信,到底是做错了何等大事,才会杖死一个司膳?而阿娘当时已经是皇后了,如果真是晚香做错了事,书录会详细记载,不会让皇后担上打杀宫婢的恶名。
崔珣见她神不守舍,于是又道:“要知道晚香到底为何而死,也不是没有法子。”
李楹惊喜抬头:“你有法子?”
崔珣颔首:“晚香在宫中有个对食,叫蒋良,在晚香死后,他也逃出了宫,若能找到他,或许,便能知道晚香的真正死因。”
“那蒋良在哪?”
“有人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长安鬼市。”
所谓长安鬼市,是位于务本坊的一处集市,长安夜间宵禁,行人不准出坊,但这个集市却半夜开市,鸡鸣散市,卖的是寻常坊市买不到的东西,货物大多来路不明,不知门道,集市商贩也不交赋税,据说官兵去查抄过很多次,但每次都无功而返,那些商贩仿佛鬼魅一般来去无踪,因此有了鬼市之称。
崔珣道:“蒋良需要逃避追杀,又需要银钱果腹,鬼市便是他最好的选择。”
李楹点头道:“那我们今夜便去鬼市,找一找蒋良的踪迹吧。”
崔珣说了声:“好”,李楹只觉离真相愈发近了,但她反而愈发忐忑,若真是阿娘……
崔珣似乎也看出她心中所想,他忽问了句:“若真的是太后,公主该如何?”
“我该如何?”李楹眼中有些迷惘神色:“若真是我阿娘,我也没有办法报复她,我总是想起,我生病的时候,她将我抱在怀中的焦急模样……我始终无法相信,她会为了皇后之位杀了我。”
崔珣默然不语,李楹也没有再说话,片刻后,她才叹了声:“若真是阿娘,那我也不想留在这世间了,我会自己去枉死城。”
崔珣抬首看她:“公主不是最怕寂寞么?为何愿意去枉死城了?”
李楹苦笑一声:“我从荷花池醒来后,已是物是人非,对于天下人来说,我只是一个造成长安血流成河的早夭公主,没有人惋惜我的死亡,只有阿娘,只有阿娘还记得我,阿娘会为我在四万佛寺遍点长明灯,只为了祈求我早日转世,她也会因为我一个香囊原谅你,会为了我栽的菩提树哀哀哭泣,若真是她杀了我,那我想,我真的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与其这样,倒不如去枉死城,等待阿娘寿终正寝后,我再转世。”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茫然若失,是的,若连她阿娘都无法相信,她到底该相信谁呢?
崔珣微微抿了抿唇,他忽然问道:“所以,若今夜查明了真相,公主便要去枉死城了吗?”
李楹愣了愣,她看着他苍白如雪的面容,心中莫名有些迟疑,她想到方才崔颂清嘲讽他不愿自尽保全名节时,他空空落落的眼神,她手指不由攥紧衣裙,又突然生出些不舍的情绪,但……人鬼殊途,她只是一介孤魂,这人间,不是她该久留的地方。
崔珣沉默片刻,忽笑了笑:“也好,或许枉死城,反而比人间干净。”
李楹也沉默了,她道:“你说的对,枉死城,或许比人间干净。”
她顿了顿,说道:“崔珣,你应该,很敬重你的伯父吧?”
崔珣没有料到她突然提起崔颂清,他微微怔了怔,然后说道:“是。”
“但我不喜欢他。”李楹说道:“他说你为了你的道,苟且偷生,他何尝不是为了他的道,对盛云廷的冤视而不见呢?”
崔珣怔怔看她,她继续说道:“连阿蛮都能看出来,盛云廷不是山匪所杀,我不信他看不出来,无非是不想为了一个盛云廷,去翻六年前的旧账,赌一场不知输赢的赌局罢了。”
“他是白衣卿相,心中装着万民,他有很多的大事要做,需要爱惜自己的性命,不能为了区区一个虞候赴死,可他的性命是性命,你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吗?”
“既然这样,他又有什么资格,大义凛然的指责你不去赴死呢?”
李楹看着崔珣,一字一句道:“所以崔珣,你不需要为了他的话伤心,他不值得。”

第34章
李楹说这些话的时候, 神情非常认真,她并不是为了宽慰崔珣才这般说的,她是真心实意这样觉得的。
鲁哀公问孔子:“人和道, 孰为大?”
孔子说:“政为大。”
或许这便是崔颂清的行为准则,他为了心中理想, 一切皆可抛, 所以他不会为了一具真假难辨的尸骨, 不顾大局, 穷极一生去追寻真相, 很难说他的做法是错的, 将来史书之上,他也大概率能留下一个“功如丘山, 名传后世”的评价,可当他指责崔珣不肯去死的时候,李楹总莫名想起在盛云廷墓前,崔珣俯下身子,去一个一个的捡那些脏了的铜钱的样子。
李楹觉的眼睛有些酸涩,她抿了抿唇, 说道:“崔珣,路是你自己的, 只要你觉得那是对的, 便走下去,不用管旁人怎么说, 即使那个人,是你最尊敬的人。”
她坐在书案前, 眼中似有万千星辰,崔珣静静看着她的翦水双眸, 神色略微有些恍惚,片刻后,他忽说道:“我方才,的确有些伤心。”
世人辱他、笑他、轻他、贱他,他早已习以为常,可当少时最敬重的长辈都这样对他时,他实在无法做到不在意。
李楹声音柔和:“我知道。”
崔珣嘴角,勉强勾勒出一抹惨然笑意:“但我伤心,不止是因为向来敬重的长辈厌我如秽土,更是伤心云廷之死,居然轻如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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