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崔珣出现。
太液池侧,杨柳青青,崔珣裹着雪白狐裘,身影清雅如玉,与绿柳一起倒映在碧波之中,显得他像一个抚琴观鹤、淡泊名利的世家贵胄,但谁能想象到,此人非但不淡泊名利,而且心狠手辣,恶行昭彰,根本是个人人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的活阎王。
他垂首道:“太后救了臣的性命,臣愿为太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望舒,这三年,你虽执念太深,屡有违逆,但也算是忠心耿耿。”太后腰间挂着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金香囊随着行走微微摇摆,余香袅袅:“而且,你不但帮吾找到了明月珠的香囊,还惦记着明月珠在法门寺栽种的菩提树,你能知吾之心,好吾所好,所以有些事,吾也不愿计较了。”
崔珣这才恍然,原来太后不责罚他害死王燃犀一事,是因为还念着香囊和菩提树的情分,换言之,是李楹帮他又逃脱了一次责罚。
但是,若太后知晓他在秘密调查李楹之死,而且真凶极有可能涉及太后,那到时会如何?
春寒料峭,崔珣一时之间,竟冷汗湿了衣背。
虽是如此,但崔珣仍然瞒着太后,继续秘密调查着她身边之人,只因查出真凶,李楹才会将盛云廷埋骨之地告诉他。
他别无选择。
李楹恨他,与他交谈时总会冷言冷语,显然是不愿见到他的,但是她需要询问他案情进展,又不得不见他。
即使这夜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她也仍然来了,她收起绢伞,掸了掸绿色油帔上的雨点,鹿皮靴沾了泥水,可踏在崔府长廊中,却留不下半点痕迹。
她缓步走到崔珣的书房,崔珣在看《出入录》,李楹走路没有声音,但崔珣似乎感觉到什么一般,他头也没抬,只在李楹脱下绿油帔,端坐在他对面时,他才微微抬眸,说道:“我看了几日的出入录,并没有发现什么。”
这个回答,在李楹的意料之中,她从崔珣手中接过《出入录》,沉默看了起来,她不想和崔珣说话。
崔珣被她这样明晃晃的憎厌,脸上也没露出什么表情,只是从书案旁拿起另一册《出入录》,看了起来。
书房里只有展开竹简的沙沙声,两人端坐在书案前,低头看着《出入录》,一人身披雪白狐裘,轩若朝霞,一人身着淡绿襦裙,秀丽文雅,这副情景,看起来像一对甚为相配的壁人,实则却是她视他为寇仇,他陷她于水火,两不相容。
良久,李楹才抬头道:“这个叫冬儿的仆婢,在三十年前,莫名暴毙,是否其中有所关联?”
崔珣摇头:“我查过了,冬儿是得了痢疾,才暴毙而亡的,有医案为证,不会有假。”
李楹“哦”了声,她心中却有种暗暗松口气的感觉,她又看了阵竹简,然后抬头问崔珣:“这《出入录》都看完了,还是一无所获,是不是我的案子,和我阿娘没有关系?”
崔珣毫不留情的打破了她的幻想:“太后的凶嫌,仍然是最大的。”
李楹对他的斩钉截铁不太服气:“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若公主不信任我,大可去找旁人。”
李楹噎住,片刻后,她才冷笑道:“我是不敢信任崔少卿,信任的后果,便是在地府差点有去无回!”
崔珣听到地府之事,没有再说话,这些时日,李楹心中愤懑,言语间夹枪带棒,崔珣许是理亏,一句都没曾反驳,他垂下眼眸,将李楹手中的《出入录》抽出:“若看完了,便还给内侍省吧。”
李楹心中仍有些生气,她又将《出入录》从崔珣手中夺回:“没看完。”
“那继续看吧。”崔珣瞧了瞧外面天色:“马上五更时分了,我也要准备上朝了。”
李楹其实早就看完了《出入录》,但她气恼崔珣,于是继续打开竹简准备看第二遍,当她听到崔珣说要上朝时,忍不住又凉凉讽刺了一句:“别人上朝,是济世救民,崔少卿上朝,却是为了杀人害人,坏事做了那么多,等下了黄泉,有何颜面见盛云廷那些天威军故友?”
李楹说罢,崔珣脸色已经苍白了几分,双眸也露出恍惚神色,李楹见状,又不由有些后悔,她其实在去幽都之前,一直觉的崔珣不是一个多么坏的人,她也愿意相信他,可事实证明,她错了,所以她在面对崔珣的时候,实在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气愤,但见到他真的被她的话伤到时,她又隐隐觉的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毕竟她不是一个惯常伤害别人的人,尤其她是知晓崔珣对天威军的感情的,她还拿盛云廷和天威军伤他,是不是不该?
李楹抿了抿唇,也不说了,她垂下头,心里拼命跟自己说她没做错什么,崔珣都差点害死她了,她反唇相讥几句,出出气,难道也不行么?
她低头继续看着《出入录》,只是自己都没发现,书简都拿反了,崔珣也没说什么,而是沉默起身,准备从宣阳坊前往大明宫上朝,但忽然一个惊雷响起,天地都似在震动,李楹吓得掉了手中书简,崔珣也停住脚步,惊雷之后,又是连续几道划破天际的闪电,将夜空照的如同白昼,瓢泼大雨如悬河泻水,倾盆而下。
李楹怔怔看着滂沱大雨,心中忽然有种不安的感觉,身体也因为一声一声的惊雷不住微颤,崔珣已经捡起地上书简,然后回到书案前正襟危坐,李楹这才回首看他:“不是要去上朝吗?”
“雨太大,不去了。”崔珣道。
李楹摇首,心想世人骂崔珣怙恩恃宠,倒也没有冤枉他,朝会说不去就不去,这派头简直比圣人还大。
崔珣已经将书简递给李楹:“公主不是没看完么?”
“是没看完。”李楹接过,打开书简,继续看着那滚瓜烂熟的名字和出入记录,只是惊雷阵阵,她注意力始终无法集中,心中那股不安仍然一阵一阵的往上涌,看了半天,连一片竹简都没看完,崔珣忽递了个玉匣给她,李楹问:“这是什么?”
崔珣道:“打开便知。”
李楹打开,原来玉匣里面,放了两个小巧玉瑱。
崔珣淡淡道:“塞上玉瑱,便听不到了。”
惊雷声声,震耳欲聋,李楹不由看向崔珣,他已经垂首在看另一册
《出入录》了,李楹抿了抿唇,然后默默拿起匣中玉瑱,塞入耳中,一塞上,果然外面雷声小了很多,李楹心中也渐渐安定下来,她垂首,继续默读着手中书简。
雷雨直到翌日清晨才停了下来,李楹取下耳中玉瑱,揉了揉有些胀痛的耳朵,书房外飞燕又啾啾叫了起来,雨后霞光透过木格窗,斑驳洒在房中乌木板上,李楹侧首,看着地上的金色霞光,她似乎总有一种发现美的本事,一缕洒落的霞光,一朵盛开的野花,一片飘落的树叶,都能让她觉的平和又美好。
她侧首看向霞光时,眼中安安静静的,崔珣能看到她秀雅如画的侧脸,小巧的耳垂如同精致的珍珠般镶嵌在如玉的耳轮上,她整个人干净的如同天山上的白雪,望之如沐春风,沁人心脾。
崔珣合上书简,李楹听到声响,回过头来,崔珣已经垂下眼眸,整理着书简,李楹开口:“我看完了,你……”
她刚想说你把书简还回内侍省吧,省得被发现,还没说出口,书房外便传来一阵急促敲门声。
崔珣问:“何人?”
“少卿,某是刘九,出大事了。”
崔珣和李楹不由对视一眼,他起身开门,门外刘九神色焦灼:“少卿,不好了,昨夜大雨,永安公主的陵墓被惊雷毁损,墓前守墓的石狮,全部都被劈成了两半!”
李楹陵墓被毁损, 说是天灾,但在浑天监口中,却是人祸。
据浑天监主簿所说, 永安公主陵墓之所以被毁,乃是因为有人惊扰了永安公主亡魂, 公主以石狮裂开为警示, 意为不满。
但永安公主的亡魂, 被何人惊扰?
一位贾姓御史上了奏表, 状告察事厅少卿崔珣, 说崔珣买通大理寺与内侍省小吏, 不但私自调阅公主之案卷宗,还将三十年前太后侍婢的出入宫记录取回家中, 所谋者大,所以永安公主亡魂被何人惊扰,答案呼之欲出。
太后与圣人勃然大怒,下令彻查,崔珣被勒令停职,事情查清前不许上朝, 他心知肚明,此事定难以善了。
李楹也终于知道自己那日不安的感觉到底来自何方, 有人在借她的死, 在做一场杀崔珣的局。
若说亡魂惊扰,她的亡魂就在这, 是她的亡魂请崔珣查案,卷宗和出入录都是她的亡魂要调的, 那亡魂惊扰,又从何说起?
她真是无法想象, 她已经死去三十年了,居然还能成为政敌排除异己的工具。
何其可悲?何其可叹?
不到两日,崔珣就被召入宫。
查的这么快,他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理寺和内侍省小吏都是为了钱财出卖机密,对他并无忠心,拷问之下,招供出来再正常不过了,这些他早已预想到。
倒是李楹对于他入宫十分紧张,她问:“阿娘会杀了你吗?”
“或许吧。”
“这太荒谬了!”李楹不忿:“明明是我让你查案的,为何会有人借我之口,发你之难?”
“因为他们知道你说不出话。”崔珣静静道:“死人是最好利用的。”
“我要去找阿娘!”
李楹走了两步,忽停了下来,她怎么去找阿娘?阿娘都看不见她,她如何找?
“罢了。”崔珣明知大难将至,反而异常平静,他面向李楹,突然深深行了一礼:“公主,你我之间,是我对不起你,但此事与云廷无关,若我回不来,烦请公主设法将云廷尸骨取出,送还家人,大恩大德,崔珣没齿难忘。”
“我……”李楹咬唇,一时之间心情十分复杂,她虽然憎恨崔珣,但此次崔珣的确是因她得咎,她也无法再说出伤他的话,她最终点头:“我答应你。”
崔珣听后,微微一笑,他向来冷淡如冰,喜怒不行于色,从来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此次笑容,竟然带了些许感激:“多谢公主。”
李楹看着他缓缓走向宅外等着的千牛卫,他背影萧索孤寂,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他身上,将他投射地上的身影拉长,更显得他形单影只,踽踽独行,此番生死关头,偌大长安,连个为他担心的人都没有。
李楹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等他迈出宅院时,她忽喊了声:“崔珣……你……你还是活着回来吧……”
崔珣脚步一滞,但只是一瞬,他又继续行向千牛卫,跟着他们,前往前方未知的结局。
蓬莱殿中,丹楹刻桷,檐牙高啄,熏香氤氲,珠帘低垂,太后端坐在珠帘后,久久未语。
崔珣匍匐在地,也不言不语,良久,太后才冷笑一声:“崔珣,你有何话好说?”
崔珣默然:“臣,无话可说。”
“所以你是认了买通大理寺与内侍省小吏一事?”
“是。”
珠帘后,太后声色未变,只是不紧不慢说了句:“崔珣,你是不是活腻了?”
“臣,不敢。”
“不敢?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明知道明月珠是吾的隐痛,你却拿她,当作你挟势弄权的工具?”
崔珣敛眸,他知道此刻再怎么辩驳都无用,只能沉默说了句:“臣不敢。”
“你查明月珠的案子,是为了什么?”太后不怒反笑:“你甚至私自调阅吾身边侍婢的出入录?你想查到什么?你是不是想查到,是吾杀了明月珠!”
听到最后一句,崔珣蓦然抬头,他额上渗出细密汗珠,他咬牙叩首:“臣不敢。”
“让吾猜猜,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想查到吾是凶手,你想利用此事要挟吾,让吾对你授人以柄,从此朝堂任你为所欲为,是不是?”
太后说到后来,已是厉声责问,崔珣伴她三载,从未见过她如此生气过,冷汗从他的额头滚落,顺着脸颊滴落在乌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徒然说道:“臣不敢。”
太后嗤笑:“吾万万没想到,养了一条狗,反而被狗咬了。”
崔珣匍匐于地,头垂的很低,脊背在微微颤抖,他咬牙:“臣自知罪无可恕,但求太后,能饶臣一命。”
“你不想死?”
“不想。”
“既不想死?为何要做这种背主之事?”
崔珣无法解释,他只能叩首:“求太后饶臣一命,要打要罚,都听凭太后处置。”
他一下一下,额头重重叩于坚硬乌木板上,如玉般的额头已经磕到红肿破皮,太后冷眼看着卑微乞求的崔珣,博陵崔氏,士可杀不可辱,他一点都不像个博陵崔氏子,怕死,偷生,为了活命叩首叩到头破血流,低声下气的活脱脱像一条狗,而她,临朝听政二十年,居然会被这样一条狗反咬,真是可笑。
她终于冷冷开了口:“够了。”
崔珣停住叩首,他没敢抬头,只是身躯微颤,等待着他命运的宣判,太后从牙缝中挤出几句话:“崔珣,你让明月珠死后都不得安宁,吾真恨不得剥了你的皮!”
崔珣心中一滞,但太后又接着道:“只是……只是……”她顿了顿,似乎十分不甘,但又不得不那般做:“吾还是会留你一条性命。”
她厉声道:“来人!”
左右千牛卫进殿,太后咬牙切齿:“崔珣以下犯上,图谋不轨,着笞一百,褫革官职,以儆效尤!”
这个惩罚,不可谓不重,崔珣的身子,笞一百,等于要了他半条命了,但崔珣却像松了口气般,他叩首:“谢太后。”
被押送蓬莱殿外时,崔珣反而心中平静了起来,他任凭千牛卫将他按到刑凳上,大周五刑,笞杖徒流死,笞刑虽然最轻,但受刑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很少有犯人能忍受疼痛不挣扎的,因此行刑时犯人都会被牢牢绑缚在刑凳上,崔珣被绑缚时,因为千牛卫鄙夷他,故意将粗糙麻绳缚的极紧,几乎勒进肉中,但崔珣仍然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呼痛,让千牛卫都不禁怀疑被绑的是一个死人,而不是活人了。
但当千牛卫要剥去他上衣时,他却突然有了些
许活人气,他挣扎了下,道:“不必。”
几个千牛卫对视一言,一人道:“崔少卿,我们这也是为你好,若不去衫,行刑时,布屑会混入血肉,到时医治,痛楚会加倍。”
崔珣只是重复:“不必。”
有一千牛卫嫉恶如仇,最恨崔珣这种小人,他正欲呵斥,却见其他人对他摇头示意,崔珣侍奉太后三年,这次太后是恼了他,谁知道之后会不会又想起他好处,召回他?所以没必要太过得罪他。
既然崔珣不让去衣,那便不去。
但笞一百,是太后的命令,他们奉旨行刑,就算一不小心,行的重点,谅崔珣也不敢说什么。
刑具竹制,长五尺,末薄半寸,竹节未平,第一下笞在脊背的时候,崔珣暗绯官服上就见了血痕,二十下后,官服就已破烂不堪,崔珣痛到冷汗涔涔,他紧紧地咬着舌尖,不让自己疼痛出声,仿佛这样,就能拾起他本就不多的尊严一般。
舌尖已经被咬破,血腥味混着苦味在口中渐渐弥漫开来,崔珣昏昏沉沉,脊背上已经没有完好皮肤,接下来的每一下都抽到之前伤痕上,伤口被反复撕裂,他眼前逐渐模糊,竟然浮现出大漠黄沙,一个个策马狂奔,仗剑天涯,朗笑如日月的少年,耳边又浮现李楹清脆的声音:“你坏事做了那么多,等下了黄泉,有何颜面见天威军故友?”
崔珣舌尖鲜血溢出嘴角,意识愈发昏沉,下了黄泉,他们……还会认他为友吗?
一桶刺骨的凉水浇到他身上,崔珣冻的一个激灵,慢慢清醒过来,耳边千牛卫鄙夷道:“太后说了,崔少卿要醒着受刑。”
崔珣疼的微微喘息,背上已是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他眸中雾蒙蒙的,脸色更是苍白到跟纸一样,毛竹板抽在背上,一下比一下重,竹板上的粗砺竹节抽入肉中,提起来时又带出一片血肉,崔珣死死咬着舌尖,青石地砖上已是汗水血水与井水交织成一片,他看着地上鲜血蜿蜒流淌,似乎看到了那一个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绝望拼杀中,从胸膛处流下的血,血是那么多,几乎染红了整个落雁岭。
他缓缓闭上眼,脸上汗湿了一片,他任凭那些千牛卫泄愤似的一下一下笞在他背上,然后意识继续模糊,被泼醒,再继续,如此反复,不知过了多久,一百笞刑终于结束了。
当千牛卫将他松绑后,崔珣背上官服已经完全破烂,整个脊背血肉淋漓,惨不忍睹,他气息奄奄到已无法站立,还是几个察事厅小吏斗胆将他搀起,架着他,一步一步,往宫门外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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