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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西东(拉面土豆丝)


这话可就没法说出口了。一是不好意思,二是怕他飘。
“这个,这个我认得,”汪露曦在人群中一把拽住袁北的手腕,下一霎又觉不合适,赶紧松开了,“……这个,滕王阁序,是吧。”
……还等着被夸呢。
可一转眼,人都走了。
袁北没有在那些字画之中久待,有点憋闷,或许是太过拥挤。
绕过九龙壁,汪露曦要打卡的最后一处景点是西天梵境,也叫大西天,是明代的喇嘛庙。
汪露曦觉得这名字很好听,有宗教色彩,很像神话中的地名。这里最负盛名的是巨大的琉璃牌楼,工艺奢华又精细,乾隆皇帝御笔,牌楼上方南面书写“华藏界”,北面“须弥春”。
汪露曦没有宗教信仰,涉及到寺庙,很多东西不懂,但没关系,有袁导嘛。
袁北和她解释起“须弥山”的概念,人们用须弥比喻巨大,用芥子形容微小,所谓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听上去很玄妙,又很有哲学意味。
汪露曦今天是个好学生。
在袁北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在认真听讲,等说完了,她把自己的手机放回书包侧边,然后朝袁北伸出手:“你的手机借我用用?感觉没记住呢,要再查一下。我手机没多少电了,一会儿出去借个充电宝。”
袁北不疑有他,把手机递过去。
片刻后,还回来。
汪露曦好像心情忽然大好。
她再次抓住袁北的手腕,这次久了些。
男人的骨骼,终究是有些微差别,她能够感觉到手心里他的腕骨,冷硬的,凸出的,明朗的。
她拽着袁北快步跑了几步,来到那琉璃牌楼的北面,后退,再后退,然后松开了手。
汪露曦指着那牌楼中间,精雕细琢的拱形门:“你看!”
透过那小小的拱门,恰好,能看见北海一角,而北海中央的白塔就那么不偏不倚,出现在拱门正中央。
像是一个画框,框着它,拱门之内,视线被遮严,但在那拱门之外,藏着宽阔风景。
红墙,碧水,白玉栏杆。
越过湖边垂柳,蓝色天际似要降落,一切遥遥在望。
那是北海。
那是北海的白塔。
这就是汪露曦提前做攻略找到的,白塔的最佳拍摄角度,甚至刚好能将牌楼上的字揽入画面中,仿佛通过狭路,觅得另一番广阔天地。
汪露曦深深呼吸,然后举起了拍立得。
这是属于今天的“时刻”。
“袁北。”
袁北站在她身侧,没有作声。
“袁北!”
“说。”
“你个骗子,还带朋友来呢,我刚看你手机了,浏览记录都没删,昨晚现补的课吧?”
汪露曦嗤嗤笑着,闭上了眼睛。
周围游客真不少。
但她不在意,与白塔同在一片风景里,这太珍贵了,她要闭上眼睛好好感受,旁人的眼光,无所谓。
不仅如此,她还邀请袁北一起。
在熙攘的游客之间,在热辣的太阳底下,俩人跟傻子似的并排站着,闭着眼睛,静静听着周围喁喁人声。
汪露曦还想抓袁北手腕来着,但没抹得开面儿。
“别动,陪我站十分钟。”她说。
“不嫌晒了?”
“晒嘛,反正也没你白,我放弃了。”
湖面有风拂过来,凉凉的,好像一层柔软的纱,在脸上轻轻扫过,又消失了。
汪露曦沉默着,忍住了想说话的冲动,她很不想打搅这一刻,两个人,难得的、产生共鸣的时刻。
或许吧?或许是有共鸣吧?
就好比她刚刚看到《滕王阁序》的那一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
再好比,须弥之中,难得一隅。
天地这样大,一个人,或是一个瞬间。
汪露曦再一次闻到了袁北身上的气息,青草,露水,大雨,或是树冠……管它是什么呢,总之,被风送到了她的鼻子里。
她想,不论过了多久,她都会记得这个味道,记得这一天,记得袁北,记得这一刻。
“袁北?”
“嗯。”
“你用什么香水啊?”
“……”
“别误会,很好闻,就是好奇。”
袁北淡淡地:“你好奇的玩意儿真不少。”
“害,你还不了解我。”汪露曦笑着。
她仍闭目,仰头,感受风,所以并不知晓,袁北先她一步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她的侧脸。
被风悠起的刘海儿,纤细的睫毛,翘起的鼻尖,还有鼻尖上挂着的一滴汗。
袁北终于看到汪露曦化妆的痕迹了。
因为观察到粉底被汗浸湿了一小块。
很久,很久。
汪露曦仍闭着眼,听见一声笑,于是皱了眉,指责袁北:“笑什么,你严肃点!”
不懂珍惜!
“……”
汪露曦满意了,深深吸气,缓缓吐出。
水还在荡,风还在续。
她只觉自在,却无法探得袁北心中所想,更加无从得知,此时的她,连同白塔,一起被袁北记下了。
这一天,这一刻。
北海北。
人间世,须弥春。

汪露曦下午还约了个写真,没提前和袁北说。
“你陪我逛北海公园已经很感谢了,”汪露曦双手合十,“拍写真可能要很久,你下午找个咖啡店吹空调好了,或者先回家?晚上我结束去找你,请你吃饭!吃大的!”
因为景区附近餐厅人满为患,排不上号,所以两个人的午餐是在公园长椅解决的,除了零食和饮料,她早上出门还在711买了鸡蛋三明治和烤牛肉饭团,在包里挤了一上午,卖相稍有不佳,让袁北选时,明显看出他皱眉了。
汪露曦不知内情,这一皱眉,她就有点不好意思。
“你不累?”袁北把走形的三明治挑走了。
“还好,给你看我这几天的步数。”汪露曦把手腕伸出来,递到袁北眼前,手环上显示,这些天无一不是两万步以上。
“怎么样?”汪露曦在等夸。
袁北喝了口水,起身:“嗯,您厉害。”
哎对!对对!
汪露曦追了上去,跑到袁北面前,抬手打了个响指,就是这个“您”。她觉得北京话好听,特别是对别人的称呼,您来您去,怪有腔调,不错不错。于是问袁北:“您再说几句给我听呗?”
双肩包被袁北随手挂在自己肩膀,挺大的包,在袁北身上就显小,他扥着她的后领把人拽到旁边,避开迎面的人群。
“说什么?”
“我想想哈……就那个,那个那个,巴黎贝儿甜,AUV!地地地地地道……”
袁北没接话茬。
但汪露曦发誓,她看见了袁北的白眼。
“短视频刷多了,”袁北给出这样的评价,手机看了眼时间,“哪的约拍?”
“啊?”
“写真,在哪儿?”
“哦,就前面!什刹海!”
其实两个地方在一块儿,从北海公园出来往北走几步,即是什刹海。
以银锭桥为界,什刹海分前海和后海,荷花最有名,每逢盛夏,满眼翠绿叶蓬,荷花比叶高,错落挺立着。其实汪露曦前些日子跟团来过一回,因为行程里有恭王府,就在这附近。
恭王府是清代规模最大的一座王府,也是和珅私邸,是许多旅行团的必打卡景点。不过那天听讲解时汪露曦频频走神,她更在意的是恭王府以前为《还珠格格》取景地,有很多名场面,她想约写真,也是因为童年滤镜。
袁北到底还是跟着了。
拍照的时候,他就站在荫凉处刷手机,时不时望着远处发呆。
在什刹海拍写真的女孩子很多,几步就能碰见一个,大家都穿着差不多的格格装,头上造型都是旗头,打眼一看像是误入了宫廷剧拍摄现场。汪露曦特怕袁北跟丢了,频频往他的方向看,被跟拍的助理小姐姐打趣:“你男朋友就在那,我帮你看着呢!”
汪露曦晃了晃手上的团扇,实话实说:“不是男朋友……”
又看一眼袁北。
再看一眼。
摄影师终于忍不住了:“镜头在这啊妹妹!”
汪露曦倏一下就红了脸。
等拍完照,回去卸了妆造,几乎是一刻不停,飞奔到袁北身边要水喝。
袁北递过来的矿泉水是冰的,刚买的。
汪露曦仰头喝水,余光瞥见袁北的目光落在她的脖颈,也是那么匆匆一下,就收回去了。
她低头拧瓶盖,袁北则继续看着远处,两人眼神好像从未相交过。
“袁北,你看过还珠格格没?”
“没。”
“不信,还珠格格谁没看过啊,就算是男生也应该看过的,童年嘛。”
袁北接过她手里的水:“零五后的童年?”
“是啊,”汪露曦get到袁北的意思,“但那可是还珠格格,每个暑假电视台都播,从小就有人说我长得像小燕子,不像?”
一张脸猛地贴过来。
刚刚拍照时贴的假睫毛还在,汪露曦故意瞪大眼睛扑闪,袁北显然愣了下,然后把她的脸推远:“闲不住的劲儿倒挺像。”
“对吧!你还是看过的!”
汪露曦开始给袁北科普自己从小看过的众多宫廷背景偶像剧,这涉及到袁北的知识盲区。在记忆里面,小时候,遥控器只要一转到还珠格格,爷爷就拧眉头——这闺女怎么疯疯癫癫的?
唯一能够完整记得剧情的电视剧,大概只有和爷爷一起看过的康熙王朝,还有铁齿铜牙纪晓岚。片头曲一响,冰箱里的西瓜就该端上来了,家里的风扇和凉席都用了许多年,扇叶转起来像老人的呓语。傍晚,胡同,西瓜,花露水,大蒲扇,红果冰棍……这些是袁北的童年。
那时候有个不大好听的词儿,叫胡同串子,袁北觉得自己就是,小时候和街坊邻居混得熟,同学和发小也都住附近,去谁家找人都不敲门,掀了门帘就进,还能蹭个汽水儿喝。
从什刹海,穿过烟袋斜街,就是南锣鼓巷,也是游客必打卡的地方,非常商业化的一条街,各种网红小吃频频更新换代。
尹三豆汁出了个豆汁口味的冰淇淋,汪露曦很好奇。排队的时候,袁北忽然开口:“我家在附近。”
汪露曦回头:“你家?”
“嗯,小时候的家。”袁北说,“去看看么?”
“看啊!”
……其实也不算特别近。又或许是一钻进胡同,汪露曦就字面意义上的找不到北了。
她想起自己在网上看到的一句话,要来北京玩,就随便找一条胡同,哪里都行,一头扎进去,一直走,直到看不见店铺招牌了,直到人迹罕至了,直到砖石斑驳,几代人的生活痕迹跃然眼前,那么恭喜你,你找到了真正的北京。
汪露曦从来不知道,远离商业区,还有这么多住户。
有别于刚刚的喧闹,胡同深处静悄悄的。
她甚至不敢大声讲话,只能悄悄问袁北:“你家人还住在这?”
袁北摇摇头:“空了。”
“都搬走了?”
“不在了。”
汪露曦有一瞬诧异,出于礼貌,她没有详问,是袁北主动和她讲起:“我从小和我爷爷奶奶住,我大学毕业那年,爷爷奶奶都去世了。”
此话一出,汪露曦就更加不敢吱声了。
不过她并没有从袁北脸上察觉出难过或悲伤。
大概也是因为他这人永远面上不显,总是淡淡的。
他还和汪露曦闲聊讲起当初的腾退政策,老城区改造,许多胡同都拆了,人都搬走了,剩下没被划片儿的也挺难受,尤其是年轻人,没人爱住这老房子,可要想搬走,难度也挺大,北京房价一寸万金。
袁北也不知自己算不幸,还是幸运。
他对父亲没什么印象,从小跟着爷爷奶奶,母亲再婚远嫁国外,也没太多联系,不过经济上倒是能给他些支持,比如他现在住着的房子,小区和地段都不错,是母亲帮他付的首付。
长大,成人,懂道理,读个不错的大学,找份差不多的工作,互联网大厂高薪,相对的,也很累。还着房贷,再给自己攒下一点点存款,家和公司两点一线。有人约,那就去见个面,不出门的时候就窝在家里长蘑菇。
袁北其实不爱社交,他的社交圈也仅限于从小一起长大的一圈儿人,没什么新朋友,对生活好像没什么期盼和梦想,就这么日复一日,一天天过,说不上精彩与否,也没什么大成就,该有的开心会降临,该有的烦恼也一个都逃不掉。
所以当汪露曦评价他是个低需求的人,袁北觉得,挺精准的。不仅低需求,而且无聊又庸碌。
“哇袁北,你好凡尔赛。”汪露曦舀着快要融化的冰淇淋,“我觉得你的生活很好啊,毫无可吐槽的点,爷爷奶奶在天上看着你估计也会觉得,呀,大孙子真厉害啊!”
这句话把袁北逗笑了。
他从包里拿面巾纸递给她,示意她衣服前襟的一滴:“我哪句话说我生活不好了?”
他才不愿当那矫情的人,明明吃喝不愁,却还要每天怨天怨地,搞得像全世界都欠他一次重新来过的人生,只是价值观使然,这决定了一个人看世界的角度。
有的人把生活当加法题,从零开始,每一次体验,每一分积极的情绪,都是不枉过一生的证明。
有的人则把生活当减法,提前预设了一个完美的人生,稍有哪一处不满,则要扣分,然后抱怨这一辈子有多么多么不如意。
袁北羡慕前者,鄙视后者,却又不得不承认,他两种都不是。
他好像更像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自己的人生像剧本杀似的,一页页往前,无法从中找到什么乐趣,却也没有激进到到想要掀桌重来。
文学作品里常用“创伤”来解释某一个角色悲观性格的成因,但那毕竟是文学化的表达,并不适用于袁北,他从未觉得自己前二十几年的人生有何创伤,性格这东西与生俱来。
一段过程而已,好像没什么意义。
……剧本杀,能有什么意义?
“袁北,你好像卡皮巴拉。”
“卡皮巴拉!北京动物园就有啊,就那家伙,很佛系,”汪露曦说,“而且你更严重,丧里丧气。”
她终于把那豆汁冰淇淋吃完了,说实话,味道不错,比豆汁好多了。原本拿了两个勺子来着,结果袁北一口都没动,全进了她肚子,这让她不满。
“我明白了,你缺少spark。”
几年前皮克斯的电影《心灵奇旅》里有这么一个概念,人首先要找寻到属于自己的“火花”,然后才能投身此世,这是这段旅程的意义所在。
火花很小,不一定是功成名就,甚至极有可能,只是某一天的披萨很好吃,某一天的阳光很好,或是听见一首很好听的歌。
你因为这样一个瞬间,觉得人生值得,觉得没有白走这一遭。
“暂时没找到。”袁北坦言。
“那就慢慢找呗。”汪露曦擦擦手。
附近没有垃圾桶,面巾纸就一直攥在手里,袁北示意给他,刚伸出手,就被她拍掉。
汪露曦压低声音,告诉袁北,嘘,别回头。
“你真的是吸猫体质。”她盯着袁北身后,“你后面,房上,好肥的猫!”
袁北松了口气。
北京老胡同里就是猫最多,没什么稀奇,而且是狸花猫,个个身手矫健。他回头,果然与猫对视上,琥珀色眼睛眯起来,尾巴竖成天线。
可惜汪露曦前脚刚把拍立得端起来,那猫后脚就窜走了,镜头里只剩蓝汪汪的天,支棱着的房檐,有人家还在房顶搭了葡萄架,叶子茂盛,长势喜人。
“没拍到。”
“你等等,说不定会回来。”袁北说。
话音刚落,旁边院子就走出来人了,一个穿跨栏背心的老大爷,被突然出现在胡同深处的袁北和汪露曦吓一跳:“哎呦喂……怎么了这是?走不出去了?”
以为他们是迷路的游客。
搬走太多年,袁北早已不认识四邻,显然对方也不认得他。
袁北笑笑,撒了个谎:“对。”
“那跟我走吧。我正好出门儿。”
汪露曦不作声,跟袁北一起走在老大爷身后,一路上听着袁北和人搭话:“大爷,您这附近猫不少。”
“嗯,多着呢……”
由僻静,重回喧闹。
大爷一直把他们带出胡同,带到大马路,地铁站旁。
人来人往,游客络绎,自行车嗖嗖从身边闪过,只留下一串响铃。
袁北和大爷道谢后,转头看见一直在憋笑的汪露曦,抬手叩了下她脑门:“乐什么呢?”
“没什么,”汪露曦摆摆手,“就是挺好玩的,刚刚那个老大爷,人家就经常说AUV,我让你说几句给我听,你偏不说。”
袁北有点无语,把她往地铁口推:“不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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