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船暴富，但下不了船(一池青山)

丁一的脑袋被楚来托起，伴随一阵咔嚓响声，楚来指尖感受到关节旋动时转瞬即逝的轻微阻力——她把丁一的脖子扳正了。
随后，她小心地把丁一的头发拨到一旁，露出后颈。
有一小块皮肤像是被刀方方正正地裁切了下来，吊在一根特殊材质的线上。
被裁开后暴露在空气里的却不是血肉，而是黑色的机械槽。
里面能看到一些排列规律、做工极为精细的金属接口，根据楚来第二次死前听到的那个视频录音，这其中本该插着一块芯片。
机器人、仿生人、搭载了人工智能程序的仿生机械。
社会上对于这种人造物的称呼有很多种，但都指向同一个事实。
丁一不是人类。
楚来倒吸一口凉气，即便早就在心里有了猜测，见到这一幕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从人类科技发展史的角度看，她手上托着的是人类文明进步的硕果。
从她自己的角度来看，她在捧着一颗砸了很多钱才研究出来的脑袋。
也不知道丁一现在是真的遭到破坏，无法重启，还是只被取走了部分零件，仍有重新醒来的可能。
总之不能在她楚来的手里弄坏了，很贵的！
楚来小心翼翼地把丁一的脑袋重新枕在椅背上，后退一步重新审视她。
这个丁一虽然从小被看管在同茂位于C区的产业园里，却不是完全与外人没有接触，A大负责测试的老师、谢北河提到的搏斗馆教练，甚至连乌冬都见过她。
但是，即便是杜伟森和章兆那种A区上层、掌握最多消息渠道的人，都只怀疑她接受了基因改造。
这说明丁一作为一个仿生人，不止外形无限接近人类的模样，连驱动她的程序也能达到人类的智慧水平。
也不知道那些寻找丁一的人得知这个消息后是什么反应。
光是“丁寻理的天才女儿”这个身份就够众人对她趋之若鹜了，万一她是仿生人的事再暴露，只怕要被各路心怀鬼胎的人追到天涯海角，拆分得零件都不剩。
楚来死了两回，理智告诉她，上船有风险，逃亡须谨慎，这一次如果不掺合进丁一的事情里，不登上白鲸号，说不定也不会进入下一次循环。
不久前她还站在游轮的甲板上，被直升机螺旋桨的大风吹得头发凌乱，在最有希望奔赴利博港的时刻遭遇狙杀。
楚来迈开腿，从丁一身边走开。
然后刚走两步就站住了脚。
遗传基因病能不能治好另说，喜欢赌一把的臭毛病是改不掉了。
刚才她脑海中有多少个理由说服她放弃登船，此刻就有多少另外的理由劝她再去冒险一次。
根据前两次循环时乌冬的反应，每次楚来被杀，幕后黑手都先和乌冬联系过，想必给出的筹码也一样，就是告诉乌冬午夜的遗嘱。
所以那个幕后黑手早就知道丁一死了，杀楚来时形容她的字眼也是冒牌货。
冒牌货都不放过，为什么？因为楚来发现了什么不能宣扬的秘密，杀她封口？还是因为抓捕丁一的计划失败，杀她泄愤？
楚来在原地回头，又看向丁一。
无论如何，一切都建立在丁一已经死了的基础上。
万一丁一能醒来呢？
她被这个强烈的念头推着倒转脚步，回到丁一身旁。
那块脱离丁一后颈的皮肤捏在手上有一定厚度，边缘的触感类似橡胶，但要更软一些，是楚来从未见过的新奇材料。
连接皮肤的材料线随着她拉扯的动作伸缩，像拼上一块拼图、合起古早单反相机的镜头盖一样，楚来把它拼了回去。
在那片皮肤彻底平整以后，楚来直起身子，灯光下，她甚至看不清皮肤拼接的地方有任何缝隙。
楚来等了几秒，她屏住呼吸，屋子里很安静，心跳声很大，却只是从她自己的胸腔传来，共振到耳膜。
楚来在心里默数了十下，丁一毫无动静。
该走了，如果真那么容易复活，拆走她零件的凶手能想不到吗？肯定早就把开关破坏掉了。
楚来一边劝自己，一边没忍住拉起丁一的手翻了翻，她想模仿乌冬当初开启机械臂的样子，在丁一手腕上找到类似的触发按钮，可依旧毫无所获。
她越是触碰丁一的皮肤，越因为那冰冷的温度而感到诡异。
楚来最终只能轻轻地将丁一的眼皮合上，转身朝密道走，脚步却格外拖沓。
她转动柜台的摆件，在弹出的光幕里输入了密码，动作比之前的每一次都慢，仿佛多耽搁一秒，丁一醒来的可能就多一分。
密道的门打开，一片轰隆声响，然后再归为寂静，漆黑的通道无声地催促楚来走下去，她彻底失去了拖延的理由。
楚来在心里叹气，仿佛耳旁也响起叹息声。
谜题解到一半时，是最令人不想放手的时刻。
同茂的两位大老板，能瞒着全联邦生出一个机械女儿，这其中肯定还有没弄清楚的细节。
顶着丁一的身份循环两次，听过那么多关于她的描述，楚来真的很好奇丁一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惜没机会了。
叹息声又响起。
楚来摇摇头，刚要露出无奈的神情，脸色却一变。
她只是在心里叹气，为什么耳旁会听到屋子里传来叹气声？
这下轮到她像机器人一样，僵硬地抬头，一步一挪地往声音的方向走去。
那张椅子上，丁一闭着眼，肩膀在以几乎微不可见的幅度起伏，她如同陷入沉睡，吸气声轻，呼气声重，远远听着像在叹息。
“……丁一？”
楚来张口时才发现自己嗓子都哑了，咳嗽一声才顺利叫出她的名字。
她的眼睛依旧闭着，却仿佛是因为听到了呼唤，睫毛抖了抖。
“丁一，醒醒。”
伴随这声呼唤，楚来看到丁一再次睁开了眼。
眼白很干净，浅棕色的瞳孔，聚焦后因为转动而在顶灯下反射出晶亮的光点。
那双眼环视四周，最后落在楚来身上。
丁一慢慢地坐起来，机械音只轻轻地响了一下，如同人久坐后活动身体时发出的关节弹响。
比她起身动作还慢的，是她脸部的肌肉变化。
眼轮匝肌收缩，嘴角上提，眉毛扬起。
人类只需要一瞬间就能完成“笑”这个动作，她花了五秒，像电影里演员展颜一笑的慢镜头。
笑容完成后，丁一又花了几秒让那个笑容从脸上消失，恢复表情的平静。
楚来作为丁一注视的对象，因为她这一笑带来的非人感而后背发凉。
但随后，丁一盯着她又笑了笑，并且伴随着起身的动作。
这次她表情转换得非常快，仿佛刚才那个笑容是发挥失常的演练，这一次才是不带卡顿的正常水平。
丁一站起来的时候，动作已经流畅到完全看不出和人类的区别了，甚至还知道用手轻轻搭着椅背借力。
她迈开腿朝楚来走，眉眼舒展，表情自然到楚来开始怀疑自己对她的猜测全是错觉，眼前是个活生生的人，刚才只是短暂地小憩了一会儿，此刻清醒过来，即将和唤醒她的同伴交流。
“你好，我快要没电了，请问你知道附近哪里有充电站吗？我的接口型号是D-2107。”
好吧，现在楚来知道她是真正的仿生人了。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假，丁一这句话说到一半时开始走调，声音也突兀地减弱了下去。
楚来从她起身开始就张着嘴没闭上，此刻实在想说点什么来表达内心的震惊之情。
但丁一说完这句，见她久久不动，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这次语速更快，走调得更厉害，甚至说到一半就没了声音，只剩嘴巴一张一合。
楚来怀疑自己再傻站在原地，丁一很快就会猛然闭着眼栽倒在她面前。
“你和我来。”
楚来揣着一肚子吐槽对丁一招手，带她往密道走。
刚走两步，她又折了回去，顺手把丁一挂着的外套拿走，又去桌前取那张船卡。
金属卡片再次握在手中，楚来松了口气，这次循环遇到的事情太匪夷所思，差点把关键物品给落下了。
她转身，结果差点和身后的人撞了个满怀。
丁一正十分忠实地贯彻了楚来的吩咐，紧紧跟在她身后。
此刻看到楚来脚下踉跄，她甚至还主动伸手搀扶，双眼露出真切的关怀——虽然省电模式下，那个表情做到一半就卡顿住了，显得有些吓人。
楚来嘴角一抽，移开视线闷头拉着她往密道走。
丁一被她拽着，在进入密道前回头看了一眼。
她的监测系统在省电模式下并不灵敏，只能隐约感觉到有什么违背常识的地方。
直到密道的门合上，屋子里重新归于寂静，室内某个陈旧的木柜柜门无风自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柜门打开，里面的景象解释了丁一的疑惑——虽然她已经不在休息室里了。
一般情况下，两个人是不会挤在一个柜子里的。
除非是在玩捉迷藏，但玩捉迷藏的都是活人。
此刻，柜门中却有一具尸体。
楚来如果也在，就会认出他的身份。
是君子兰。
他的脖子被以同样的手法拧断，此刻闭着眼，没有再次醒来的机会。
另一个人正坐在他身上，头朝着密道的方向，脸被头盔挡住。
等了许久，楼下传来机车发动的声音。
那人终于站起来，往密道走去。

机车在道路上飞驰, 去往的却是与码头相反的方向。
丁一没有多余的头盔可戴，为了防止她被人认出，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楚来把丁一的外套当头巾用, 将她的脑袋围得只剩一双眼睛。
随着机车驶入下城区的深处, 天边的晚霞逐渐褪去, 道路旁的路灯因为缺乏维护而黯淡, 视野所及之处暗下来，只有机车的前灯照亮周围的区域。
楚来透过后视镜打量丁一, 她已经进入了低能耗模式, 正闭着眼靠在楚来身上, 手也搭着楚来的肩膀。
她甚至不看一眼车在往哪个方向开。
是因为没有戒备心，对于楚来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缺少警惕，还是因为实力太强, 根本不在乎楚来把她带去哪里，反正随时都能脱身？
之前在白鲸号吃过太多次轻视别人的亏, 楚来腾出一只手确保自己的枪还装在外套内兜里, 然后重新放在机车把手上。
减速、拐弯, 她们穿进一条狭窄的小路, 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这里和赌场的后巷很像, 僻静而昏暗, 但环境要比那里糟糕许多。
垃圾箱疏于清理，腐臭味长年累月地弥漫着, 地面潮湿, 未蒸发的水洼里混着黑色的机械油, 远远看去一片污浊。
这扇门是店面的后门，并不厚实, 只装着一个机械锁，中间有个不大的活动隔板。机车引擎熄灭后，甚至能听到音乐声和交谈声隐约隔着门板传来。
楚来站在门口，用头盔内部的通讯系统发消息。
“到了，我要的东西呢？”
没多久，隔板打开，伴随着分贝骤然提高的喧闹声，一根充电线伸了出来。
楚来低头，那条充电线的接口只有拇指宽，连楚来给自己机车充电的接口都比它大。
她怀疑地侧头看向丁一：“你确定是这个型号？”
而丁一却已经把自己的拇指指甲整个掀开了，皮肉之下露出接口，她飞快地拽过那根充电线，插进去。
楚来看得毛骨悚然，没忍住搓了搓自己的手指。
在接入电源后，丁一的眼睛眨了眨，像是在切换模式，随后她对楚来露出一个饱满而灿烂的笑容：“谢谢你，请问这是哪里？”
“Q14，下城区，我们正在黑市的边缘。”
楚来一边回答，一边打量这个仿生人，她后颈的那块机械槽还空着……仿生人也会遭遇电子失忆吗？
楚来连忙问她：“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眼前的仿生人因为楚来的哲学经典三连问而大脑宕机了一瞬，经过几秒的运算，她才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叫白昼，来自C1区，要去利博港，我的船快开了。”
楚来一怔：“你不是丁一？”
听到这个名字，对方脸上标准的社交笑容僵住了。
她的面部肌肉和人类一样灵活，但她的程序似乎并不支持她做出对应而恰当的表情，楚来只能看到她试图苦笑，却最终垂下眼眸。
“真正的丁一已经死了，我扮演了她二十年。”
楚来反应了片刻，串联起上次循环时在论坛里查到的小道消息，以及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信息，恍然大悟。
“我听说丁一小时候出过事……所以那个消息是真的？丁寻理和宋言心原本生了个女儿，但她早就遇害了，然后丁寻理制造了你？”
白昼点头：“外面的人都叫我丁一，但父亲和他的团队成员叫我白昼。”
难怪章兆在上次循环见到楚来那张名为“白昼”的金卡时，提了一嘴丁寻理的课题，丁寻理大学时修过人工智能专业，这个名叫“白昼”的仿生人的核心驱动程序，或许就是从那个课题里诞生的。
面前的白昼已经把头上的外套取下来了，仔细看去，她和那些网络上尽善尽美的虚拟形象3D建模不同，长相极具个人特色。
白昼的眉毛很英气，眼型是标准的凤眼，只是因为她的神情温和无害，总带着笑容，才削弱了那份凛冽的气质。
察觉到楚来的视线，白昼很快理解了她目光的含义：“父亲根据丁一生前的外形数据，模拟了她每个年龄段的长相，每一年我都会换上新制造的、属于丁一的身体。但我不想当丁一。”
楚来意味深长地点头，已经可以脑补出一出跌宕起伏的伦理苦情戏，被秘密制造的仿生人觉醒了自我意识，发觉自己只是家长用于怀念女儿的替身，于是决定离家出走寻找自由，就连化名都要起个和原名相反的“午夜”。
这背后还有很多细节可以深挖，但现在不是讨论白昼身世和财团八卦的时候。
楚来为了给白昼找充电站，跑到黑市来，这里买什么的都有，比如现在两人面前的店铺，专门对外提供电池和充电服务，无论是二十年前的古董设备电池，还是上城区的高端货，都在这家店老板的供应范围之内。
来之前楚来还在担心白昼的充电接口可能是定制款，找不到合适的充电线，结果当她在黑市的暗网里输入接口型号时，却发现这家店有货。
大老远跑来，总算给白昼充上了电，可这里并不安全，鹰眼的哥哥还在追杀楚来，而那个让白昼陷入休眠的幕后黑手也尚不知在何处。
楚来问白昼：“你充好电以后就要上船了？”
白昼想到什么，忽然紧张地去掏自己外套的口袋。
那里面的船卡是楚来亲手装进去的，和相纸放在一起，光是看白昼的表情，楚来都知道她在确认这两件东西有没有弄丢。
白昼抽出手，松了口气：“对，我要去码头，上白鲸号，找乌冬。”
她说完，似乎也意识到走了这么远，只靠自己前往码头不现实，于是很快地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抓起楚来晃了晃——这是一个不那么标准的握手。
“请你送我去码头。”
楚来被她诚恳的眼神逗乐了，自己到现在都没摘下头盔，白昼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这样跟着她一路跑到黑市来。
她一本正经地抽出手：“其实我是机械贩子，发现你是仿生人以后，专门把你抓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卖掉你换钱。”
白昼一怔：“所以我现在正处于危险之中？这下糟了。”
她还没来得及露出紧张的神色，就被楚来的笑声打断了。
循环到第三次，楚来难得有开怀大笑的时候，骗船上那群人总要紧绷神经，没想到现在遇上个这么单纯的仿生人。
白昼等楚来笑完了，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刚才的话是在开玩笑。”
楚来靠住门板，问她：“你到底是怎么从C区来到Q14的？”
言下之意很明显，凭白昼的生活常识，能撑到上船前才在赌场休息室里被暗杀，已经是个奇迹了。
白昼又陷入了思考，或许对仿生人来说叫进入运算模式、搜索储存数据更恰当。
楚来发现她似乎不会掩饰表情，每次开始运行程序的时候，脸上总会露出放空的神色。
“搜索不到离开C区后的记忆，我的芯片被拔走了。”
她看上去很沮丧，然而楚来已经见过她后颈的机械槽，并不意外。
白昼抬手摸了摸后颈，继续解释：“离开园区后的新数据都被暂时储存在临时记忆芯片里了，在没有回去之前，无法把它们压缩刻录进里大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