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长则大喇喇地说:“得养好身子才能干活啊,你们瞅俺们这里有那么多活要干,可少不了你们,早些养好早些干,俺们这里也不养白吃干饭的人。”
这话说的流民心里安定了些,也渐渐把手伸过去让李郎中把脉。其实能抗到这里的人,身体素质不是一般的强悍,除了身体亏空和大的身体溃烂以外,还有就是风寒、腹泻这种病,暂时是不见传染病的。
但他们被安置在办事房子里,李郎中点起了苍术熏屋子,论除病苍术比艾草要稍强一点,只要窗户紧闭,熏的满屋子都是烟雾,那味道连蠓子都要四处逃窜。
而且这苍术还能在夏天河水浑浊时,投到水缸里杀杀毒气。
只要连熏几天,那些脏气就会消失不见。
除此之外,有病治病,那些肠胃搅一起难受的,姜青禾给他们带来了点马奶酒,这种对消化不良还有气管炎很有效。
至于那些溃烂冻疮多的人先涂药,再给猪胰子叫他们擦洗番,还给枸杞子泡水喝能补身子。
如此每日有人单独给送饭,在屋子里休息了五天,直到李郎中说再将养会儿,没啥问题别吃大荤后,他们才小心翼翼出来。
春山湾真的很少有一下来那么多人的时候,大伙下完地也不往外走了,一群人又重新坐那大槐树底下谝闲传,憋了六七天,实在好奇得紧。
这会子大伙识了点字,懂点理后,也不再戳人心窝子,说别人是溜来户子,是折声子(外来口音)。
只围着他们问问名字,知晓以前做啥的。
而这一群曾经的流民,现在的正常人,在肚子能填饱后,又给治病给喝红糖水和枸杞子的,眼下也恢复了不少精气神,不像刚来时死眉瞪眼的,萦绕着一股死气。
“俺们那村叫石头庄,地里石头子也多,种个地得费老大工夫,”庄婆子抹抹眼角的泪,她低垂着头说:“所以俺们那的人,都跑外头出去的多,学点手艺活,好赚钱换些粮食回来。”
“像俺们年后,会到上郡边的染坊里做事,”庄婆子听到旁边有人问她是不是染匠,她忙甩头,“哪里称得上染匠,俺们就是个染布打杂的,只是会些粗浅的染色手艺罢了。”
“那正巧了,”枣花婶一拍大手,“俺们湾里有染坊,你这手艺亏不着啊,能去染坊里打打下手,三啊,染坊现在做活是多少麻钱一天来着的?”
“闲的时候一天十个钱,就洗洗染缸,理理羊毛,忙的时候给三十个钱,一个月一付,”三土从后头踮着脚大声回道。
这句话让刚来春山湾的这些人瞪大了眼,庄婆子忙期期艾艾地问,“俺们这从外面来的,也给钱?害,其实不给也成,俺们能混口饭吃就行。”
陈老奶奶说:“咋不给啊,这俺们有粮食能填肚子的给钱,你们这啥家当没有的,钱拿了能换粮啊。”
“俺们湾里除了种树苗子这块上不给银钱,其他零零散散都得给些的,土长也不要大伙白做工的不是,”花婆子凑过来说,“你们要是有啥手艺就说,俺们活很多的,要是啥也不会,光有把力气的更好,像那翻地挖渠都成啊,俺们缺人缺得紧着嘞。”
“是嘞,织布的,做木匠活,泥瓦匠,会盘炕啥都行啊。”
春山湾大伙纷纷表示,毕竟在这几天,不管是土长还是理书都说过不少,这些外来的人不是拉枣杆子(乞丐),也不吃白食,他们会给大家搭把手,啥腾不出手的事情交给他们一起做。
这叫啥,人多力量大。
所以早前还不咋喜欢外来户的,眼下大伙倒变得通情达理起来。
这群面黄肌瘦的男女老少隐隐有激动,可又不敢表露地太明显,他们这么多天还处在茫然和不踏实感中,总觉得就跟做梦一样。
里头有个人有点犹豫地开口,“那像俺这种只会唱戏的呢?”
“会唱啥戏,”姜青禾抱着叠写着田地尺寸的册子过来,搭了一句话。
“理书,俺啥也会唱一些,不管是草台戏还是社火那高脚戏,”那叫顺子的汉子急急忙忙站起来回道,“踩了高脚俺连那赶毛驴和扑蝶的都会。”
虽然没有绑在腰间的纸扎毛驴,也没有踩高跷,顺子还是给大伙来了段,奔跑,往前踢跳又随即倒卧都让人感觉像一头毛驴,直让人围观的拍手叫好。
姜青禾唔了声,“你这个本事晚点我们再来商讨下,还有会唱戏的不?”
有三个人无声举起手,姜青禾点点头,“你们等我说完来找我,这会儿趁着大伙都在,说点事。”
土长已经把安置外来人口的事交给她办了,姜青禾在这五天里,跟好些人商量,相互提出一个完整的法子。
“先说说住的地方,眼瞅着一天天热起来了,这全挤着住也不是个法子,给大伙全建砖房是做不到的,只能先在靠后头的空地旁,给大伙起了些苫草房子,先凑合住。”
哪里会有人拒绝,眼下只要有个遮风挡雨的地就成了。
姜青禾说完房子的事情,又立马说起下一件,“知晓你们一路走过来,家当没多少,我们湾里也没多富裕,给你们每人买件新衣是做不到的。”
“各家出了几件旧衣裳,全都洗过了,破是破了点,这会子大伙只能将就着穿穿。”
“能有件衣裳裹裹身子就成,俺们一点不挑的,”木匠老头忙说,他撇过头抹了把泪。
这一路走过来,哪里有啥脸面可言。
当然让这一群人没想到的是,那些破衣裳也不过是磨损了些,打了不少补丁而已。更让有些女人又惊又喜的是,藏在衣服底下还有几个骑马布子,至少来月事的时候不用发愁如何跟别人张口了,这份情真的难以让人忘记。
其他零散的事情包括让他们洗澡,这一个月的逃亡里,头发打结,身上黑黢黢的,浑身臭烘烘,再不洗洗只怕都要把人给熏死。
以及吃饭,他们的口粮有一半是镇上出的黄米,这加上湾里给的点其他粮食,请了三个婆子一起在土长家里烧,到时候去领就成,等有房子和灶台后,就得自己开火了。
这些事情安排好,就说到明日上工了,姜青禾怕自己记混掉了,全都写在了纸上,第一天来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这些人的本事和手艺是什么。
她低着头说:“明天起早就得做事了,眼下农忙时节,劳烦大伙多上点心。这会子安排是这样的,陈叔你领着那小六、二里、…这六个去拉沙改盐碱地那土,到时候种碱草和野麦草,这个一天有十个钱拿,到时候按月给。”
陈叔边听边喊:“谁是小六,二里在哪,到俺这边来,明天一道去。”
姜青禾点着下一组的名字接着念,“二毛你带着石娃、成子…去种南山边的地,种红豆草跟羊茅,老栓叔你领几个,这根子、剩娃…都跟你走,北山那里还有地,种燕麦和谷子。”
“其余剩下的傻大、爱财…这几个人,跟陈老叔一起去挖渠,还有的几个种树和种沙打旺。”
这些都是安排汉子做的活,当然不包括有手艺的,比如有个老木匠,让他跟着一起先做农具,几个会染布的则安排到了染坊,还有织布的到了褐架子前织褐子。
其余的毡匠现在就可以开始制红毡了,还有个以前是赶车户,以赶车谋生的,正好能赶着车去拉土拉木头,铁匠就一起帮着春山湾另一个铁匠打铁,做更多的农具,比如钐刀能割草,锄头、铁锨这种的。
这些手艺都比较中规中矩,让姜青禾比较惊讶的除了个会唱戏的外,还有个画匠。
这个职业少到之前姜青禾想给童学多涂画点颜色,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
画匠叫阿来,阿来说:“俺们祖上就是当画匠,到山壁石上画的,到俺这一代,除了俺没了的哥哥外,只有俺会画。”
他给姜青禾展示过他的画技,看他握笔就知道,那姿势特别娴熟,而且擅长用毛笔,能用极粗的笔头画出极细而又流畅的线条,擅长画人物,哪怕简单的墨黑也能抓住基本神态来。
这可比姜青禾那时而粗时而细的线条要好太多,她当下就把人给留了下来,让他去采买能上色的颜料和纸张,她有大用。
这些事情安排完后,剩下的只有瘦弱的十几个孩子,他们也跟着一路颠簸过来的,全都按年龄进童学各个班里去。
这让外来的人大惊,他们在上郡也只见过社学,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地,百样俱全,这会儿压根不想走了,尤其是有娃的,听娃念了这天吃啥,百感交集之余更想好好留在这里。
有了几十个人一块使力后,春山湾再也看不到啥闲人,只要不是身子瘫着不能动弹,基本都忙活得起劲。
赶车户们来回赶车运沙子到那盐碱地,他们俗称的老碱窝子里,留一半要做土盐和猪胰子。剩下的地铺上厚厚一层沙子,等着再晚些到了夏边上才能赶着牛一遍遍犁地,把沙子混进地里,等土壤不板结了,不黏,庄稼就可以在上面生长了。
这个法子还是外来的,他们也不算太懂,要是这里的盐碱地能改成肥田的话,那春山湾的外头还有数不胜数的盐碱地,就不用荒废在那,能结出更多的粮食。
拉沙是个很苦的活,在盐碱地铺沙更苦,那风是苦咸的,不生草木的地,风刮得老大,直吹的人眼睛生疼。只能不嫌臊地裹起头巾,用铁锹铲起沙子一点点铺上,要铺的完全看不见白花花的盐碱才成。
比盐碱地铺沙更累的活是挖渠,那牛浅浅犁过的地照旧特别硬,锄头柄要是脆一点都能抡断,只能先一点点刨再铲,十来个人干,一天顶多挖二十米左右。
稍微好点的是两旁的黄土地,引水灌溉后,地润开了点,也好刨好翻些,他们又不需要挖两米的深度。
这些要种鸭茅的地必须精细,鸭茅对羊上膘非常好,牧民有称它为肥羊草和奶疙瘩的。但它不耐干旱,需水又不能水淹,所需土地肥较强,所以不能粗种。
这就要压地,先刮表层板结的土,再用石磙碾压,将那些土块压碎压平整,还要薅田去除杂草,鸭茅幼苗弱,抢肥抢不过其他杂草。
大伙忙碌了好些时候,才到能种鸭茅的时候,不再自己捏着籽种往坑里倒了,用上了更北边的点葫芦。
徐祯教他们的,把葫芦掏空,顶端开口能放种子进去,下端开口安装一个长长的把。葫芦一侧再开个小孔,口上绑条席蔑儿,就能把控住流出种子的量,不用再弯腰,只需要将点葫芦绑在腰间,然后用小木棍敲,那些草籽就会均匀地流到沟道里,再填土掩埋就成。
除了点葫芦好用外,今年的播种在徐祯带着人做出不少农具后,不再费时费力地一遍遍弯腰播种。
他们也用上了耧(lóu)车,让驴拉着耧车前进,那耧斗里装着的种子,会在拉着的插销高度调节下控制种子下滑速度。
小孔旁还有根丝线,线上系着一个小块,晃动时会把种子抖进不同的耧腿里,倾斜的耧腿可以让种子深播到地里,极大地提高了播种的速度。
以前播种要花上一两天,这会儿小半天就能完成。
当然还是要遵循稠麦稀豆的道理,播麦子要稠,种豆要稀一点,所以种那些跟豆沾边的都要稀一点。
不过耧播了之后得砘(dùn)地,这样才能让虫子不能钻进去咬坏种子,让种子能深埋地底。
还有出现在田间地头的架子车,小小一辆,车轱辘也不大,很稳固,能在山野地头运土运粮食和草种。
当然最好的东西是种树人说的,“肯定是那个运水车和洒水的噻,那一个大玩意能拉两亩地的水,还能用那叫啥龙骨的引上来。”
龙骨水车,姜青禾默默给他补充完整,安装龙骨水车的那天她也去了,看着徐祯拉着长长的水车过来,十几个汉子下水一点点给安装固定到清水河最深的河道口。
固定好后摇动把手,水车能让水咕噜噜自动流上来,哗啦啦撒进水桶里,极大地改善了大家每次都是拿着一个大马勺,一勺勺地往桶里倒。
压根不敢拿着水桶去河里灌满再提起,那强大的冲力会把整个人都给冲走,这样就不用那么费劲了。
徐祯还装了两个,他安完之后拧了拧湿漉漉的裤腿,上来说:“先用着,等我回工房后再看看有没有更好用的。”
“这玩意就够好了的,压根不用费多大劲就引来水灌桶了,这是啥?”汉子看着远处高高大大的椭圆形筒车。
“运水的嘞。”
这让大伙开了眼,连地也不去下了,看龙骨水车引了水哗啦啦倾泻在运水车里,半点没漏,盖板一盖,两头马骡子也能拉着轻轻松松往前走。
大伙一路跟到了种下树的戈壁滩,看着徐祯拔下运水车的塞子,拉着另一辆独轮装着桶的小车接水。
在众人不明白什么意思的时候,他推着小车到了种下树的地方,拔掉塞子装上钻了很多小孔的竹筒。
然后大家就看见无数细密的水珠飞溅出来,由带动的竹筒均匀地浇灌在那些幼苗上,让人不敢相信,而且车轮灵活,只要留了较宽的空隙依旧能过去,每一株树苗都能灌溉到。
这在过了很久后,有人对此加以改良,却仍不得不承认,这玩意对于不管对哪些苗种都有用,均灌让它们能吸取到更多的水,从而茂密生长,不会因为一边水多一边水少,长出的果实良莠不齐。
但对于刚种需水量大的树苗,还是姜青禾的法子更好点,她让大家把小葫芦装满水,塞进刚刚好的树根,然后倒过来插进地里,这样简单的滴灌能在树苗需水扎根期,让它更好地往上长往下扎。
不过盛夏热日当空时不能这样做,不然滴下去的水会成为树木的催命符,让它被烫得无法生长,水汽蒸腾死亡。
只能在晚上浇透水,才能保证树木存活。
春天带来生机,那些种下的苗种一天天长大,撒下的牧草种子在一次次喷薄的水雾里,齐刷刷探出了脑袋,麦子结出青色的穗粒。
育出的秧苗喷了苦楝子的药水,那些稻飞虱的幼虫铺满了水田,去年烧了冬田,越冬的虫卵被翻出烤死。
而春天也带来新的希望,一直守在冬窝子的小部落牧民,他们等着霍尔查六天来取一次牛羊粪,换到他们欢喜的粮食,积攒着准备往更深的夏牧场走,等攒到足够多的牛羊粪时,再慢慢转回来换粮。
那批曾经在雪道上奔逃,被拒被关在城门口,始终忍受着饥饿、寒冷还有死亡威胁的流民,现在却欢喜地住进了简易的苫草房子。
靠自己的辛勤领到了粮食,在新房开火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办法回过神,好像逃难的日子,在冬雪的消散中也消失了,只不过每一年都怕下雪。
那些枯瘦,到因为害怕而无法开口说话的孩子,在童学里也渐渐长了点肉,活泼了许多。
他们捧着碗,吃着半满的黄米饭,蹲在房子边,听着大伙的说笑吵闹,看着孩子在房前屋后奔跑。
他们也想着,终于能过安稳日子了,迟来的眼泪渐渐填满眼眶。
这个地方真好啊。
春天里, 去年种下的枣树长出了新芽,又到了枣芽发,种棉花的时候。
种完棉花后,到了蔓蔓的生日, 而徐祯的生日早几天私底下偷偷庆祝了。
上一年蔓蔓说要去草原过, 在那里大家一起陪她度过了一个吃烤肉, 看星空的夜晚。
而今年问她,蔓蔓坐在自己的床边,怀里抱着布老虎,手指抠着悬挂起来的粉红色纱帐。
“不去草场,搁童学过成不, ”蔓蔓把布老虎往边上一放,她眼神亮晶晶地说:“我想大家一起给我过生。”
姜青禾跟徐祯对视一眼, 徐祯一口就应下了, “成, 那你有啥想吃的不?”
蔓蔓摇头, 好吃的实在太多了, 她不晓得哇,其实就是简简单单吃碗面她都可以的。
“那做个蛋糕吧, ”姜青禾说。
而蔓蔓已经忘记了蛋糕是什么, 她很好奇地说:“蛋蛋做的糕糕吗?”
徐祯摸了摸她的脑袋, 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说:“是生日时才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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