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学是啥?俺记得你们这就只有社学吧,”老书吏回想着十年前的事情,难为他还记得些。
“书吏你们可以去瞅一眼,”土长邀请他们去看了。
三个书吏这才走进了春山湾里头,听到社学的朗朗读书声,看到把式学堂里有女人坐在织布机前,另一群女人就围过去听她在那里说,然后一个个轮流上手。
走过的那一段路,家家户户院子母鸡带着小鸡刨开土层啄食,猪圈里的猪一头接着一头在呼噜噜拱食,院子里栽了豆,种了树。
树种一路延伸到童学,那地里的苗一派生机勃勃,童学里充满着欢声笑语。
书吏们隔着门缝看了很久,最后欣慰地从染坊里转出来,却满脑子在琢磨,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地方,看着破败和贫瘠,可大伙的精神头不是一般的高涨。
最后一群人坐在办事房子的长桌子旁,书吏坐一排,土长跟姜青禾还有陈老爷子坐另一排。
老书吏先开口,“你们湾里俺们已经转过了,该写的该说的都写了,要跟镇长说的俺们会说的。”
“那这会儿就是地丁的问题了,你们这边的亩数俺们都看过了,到时候会挑个百来亩丈量,要是相差的不多,按你们这个来,”老书吏取来一本厚厚的册子,上下翻看了会儿,边翻边说:“今年是真不能少一个子,上头查得严,你们别叫俺们为难。”
“那当然不会叫官爷你们为难,各家各户的俺们钱数全都收齐了,”土长带着笑说。
她指了指后面那一堆收来的银钱,各家各户的钱都装在麻袋里,姜青禾一一给它用麻绳绕上,拴好各家的名字。
三个书吏面面相觑,还有点不真实感,甚至跑去抖了抖,听见清脆的钱声,又扯开袋口,往里深深瞧了一眼,才不敢相信地开口,“真的是钱!”
老书吏无言,这犊子玩意,听声还能听不出来。
不过这个举动属实把他们三惊得不轻,毕竟在之前收地丁的时候,每家恨不得抠掉半个子也好,没有一次爽快的时候。
这种态度让书吏们十分受用,在写春山湾的时候,忍不住多写了几句好话,这镇长都是要瞧的。
后面这几天重新丈量过之前的田亩和后开荒的田数,再一遍遍挨个袋子数钱打红戳,书吏们发自心眼里觉得太顺了,从来没有在征地丁上有这么顺的时候。
他们看着一袋袋全部征收上来的钱数,心满意足的那天,忽然觉得自己高兴太早了。
还是在那张长桌子旁,看着这几天帮着他们丈量,一遍遍算账,对他们的挑剔也总是笑着的理书,突然摆出一叠的布告来。
“地丁和本色粮该交的我们都不含糊,哪怕是山野地头里开荒的田地也带着官爷几个去瞅过了,不能耽误大家的活计嘛,”姜青禾淡淡笑着,她拿起一张布告翻转过来递到书吏面前。
这些竖着写的文言文,虽然晦涩,但有空她就翻看,如今已经会背了。
为什么衙门可以向底下征收地丁,而她们不能往上要些好处。
“可这一码事归一码事,眼下我们也有件事得托几位官爷瞅瞅。官爷你们看的这是前年发的,圣上委派官员来监察种树。”
她念着上面的字文,“旧例委官监种,限以三年,限内干枯者,监种官自行补足,限外者,由部核给钱粮补种。”
老书吏看她一眼,姜青禾递给他们一张新的布告,又念了一段,“修举水利种植树木等事,原为利济民生,必须详谕劝导,令其鼓舞从事,方有裨益,不得绳之以法。”
“你想说啥?”老书吏问她。
姜青禾笑着递过去五六张长长的单子,盖着司农司的红戳,这纸上全是她们曾经买过的苗种,钱数加起来多达十五两。以及那张她和土长曾经去渠正那里办下来的开渠条子,上面写着开渠为种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他们一行人从屋里到了戈壁滩,看着那些在猛烈日头下,停歇一会儿又抡起袖子挖渠的汉子们。还有带着草帽蹲在戈壁滩上,从旁边的袋里,一点点掏出砂石来均匀地铺在上面,以求保墒让土壤里的水不被日头晒没。
在艳阳下,日头照的人浑身湿黏黏的,可他们却沉默地干着。
“官爷你问我想说啥,我想说的都在这成片的土上,”姜青禾指着那茫茫的戈壁滩,不起眼的种树人,和一直卖力气淌热汗的挖渠人。
“这些生出来的树,待垦的田地,还有那还有建好以后要用来浇灌树木的水渠,这些我们土长和湾里人没钱,靠吃秋还麦(借粮/借贷)都得种上树。”
“还不是想着,跟着镇上走,大家在边关那种树,我们就在自己这种树,好少一点黄毛风,好让这个地方变好些。”
她也没有其他好说的,难道用长篇大论来说她们已经做到了上头两条政令所讲的,还不如让他们自己去看。
那些花过的钱,硬邦邦却被一寸寸开垦过的土地,下湍急的河流捞砂,去办挖渠的条子,这些不能因为她们默默做了,就被轻易忽视。
上头有政令,那就按政令所说的,给予她们相应的帮助和补偿,要让她们鼓舞从事。
土长说:“俺们湾里实在太穷了,买树苗子的钱全都压了大半在上面,连让大伙挖渠种树也都是欠他们的。”
“可俺们为了这批树苗,费了多少苦心,要是上头能看见,就应该让底下的人该卖力气卖力气,把树给种活种好,让黄毛风给滚出去。”
“可眼下这情况,俺们实在穷得很,到了明年还能不能有钱买树苗子也不晓得。”
老书吏沉默,他看着那黄沙漫天,谁能不懂黄毛风的痛苦,所以他只说要先回去问问镇长。
当然他把所有的所见所闻都跟镇长说了,毫无遗漏还添油加醋。
后天他带着另外两个小吏回来,带来了一张盖着红印的条子,上面写着一大堆话,意思是,种树所需树苗经司农司批,不需再花费银钱。
边塞种树每人每月发粮食一石,但春山湾众人不同,特免两百亩荒地田税,望真的成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老书吏把条子递给土长,他说:“镇长让你们好好种,以后他也来看看这片荒滩有没有成树林子。”
土长跟姜青禾对视一眼,压抑着自己内心的兴奋,她尽量严肃地表示,“俺们肯定会好好种。”
这树苗省下的钱,就能用来加在种树和开渠的人身上,而免掉荒地的田税,那几百石的本色粮可以让更多用其他东西换粮的人填饱肚子。
要争取而不是一直沉默。
后来那天晌午书吏几个在湾里吃了一顿,要临走前,土长寒暄道:“官爷下一趟去哪啊?”
“就你们对面的平西草场,俺们上那收草束去,”小吏用袖子抹了抹刚才吃烧鸡沾到的油花,摆了摆手,“俺们走了,别送了。”
老书吏喊:“理书你别送俺们了,你忙去吧。”
姜青禾追上他们的脚步,笑了笑,“一起走吧。”
“家里养了羊不成,你要去草场打草?俺看了下,他们今年这草场的草长得还挺旺,”小吏跟她随口一唠。
“我啊,我不去打草,”姜青禾在三人看过来色视线里开口。
“那你去做啥?”三人异口同声地问。
“去做歇家啊,”姜青禾回他们。
书吏茫然,这个草场有歇家的吗?
直到他们到了驻扎在草原上的蒙古包旁,看着原本还在挤羊奶或是剪羊毛的牧民放下手里的活,亲热地喊:“图雅,喝碗羊奶。”
“奶皮子吃不,刚晾出来的。”
当老书吏收起瞪大的下巴,被牧民们当做贵客迎进了蒙古包,喝上了咸奶茶时,他感慨,“你有两把刷子啊,这边做理书,那边做歇家。”
姜青禾抿了口咸奶茶,笑了笑,她才不会告诉书吏,其实她做理书也是为了更好地成为歇家。能帮牧民在土地上争取一些利益,可以看懂那些丈量土地的亩数对不对,算的钱数有没有错漏,征的草束会不会被多收。
她这么几个月从理书这个位置上,除了学到土长的丈量方法,如何测算,以及分辨哪些是上田、中田和下等田。
本色粮具体征收数额,番粮地的种种不同等等,甚至知道了田赋的附加税,就是在运粮往东都时,路上折损的粮食被称为火耗,而这一部分的钱是摊在穷苦百姓头上的。
而其中最怕的欺负牧民不懂,书吏在其中巧立名目,多收取钱财,比如她就曾听过草束全要折色,最后一株草束要九十个钱,实在坑人得紧。
由于这三个书吏跟姜青禾打过好几天交道,知道她算账厉害,亩数测得也准,还不嫌累地会重新一遍遍翻验。
而且似乎很知道书吏当中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比如行话叫搭顺车的做法,意思在收粮的时候顺便挪一部分,充实自家的粮仓。
又比如少写粮额或是多写粮额以来造假,姜青禾会在旁边笑着提醒,粮额写错了,今年的粮额应当是多少,还说她们有很多的备档。
或者是飞洒诡寄,以另一户要交的粮嫁接到其他户名下,让该户以后多教两人份的粮而不知。
但是姜青禾实在防得很紧,几个书吏领教过她的认真,这次办下来很快,草束也只按小束七斤来征,而一亩草地能出几百斤的草。
当这张红契到手,阿拉格巴日长老指着上头的字问姜青禾,“图雅,这是什么意思?”
“这的意思就是,”姜青禾看着小路下面开出来的亩亩田地,春播的高粱渐渐从土里探出苗来。
她指着下面的田地开口,“那里以后就是属于土默特部落的土地了,没有人能抢得走。”
“再也不会有一到粮食成熟时,就被其他人赶走,不承认这是你们自己种的事情发生了。”
“是呼斯乐(希望),”长老看着那亩亩田地。
有田地耕种意味着肚子能吃饱,意味着冬天不会太为粮食发愁,意味着游牧在草原的人们会获得相对的安稳。
地里会长出粮食,田野会堆满粮食,他们的肚子能填饱粮食。
在获得土地所有权的夜里,牧民阿叔杀了三只羊来庆祝,庆祝吉日嘎啦(幸福)。
没有比现在幸福的时候,不用为羊毛发愁,不用再为皮子而担忧,他们已经不需要向皮客跟羊客低头。
他们有了土地,有了安稳避风的落脚点,却照旧能在地母身上放牧,让牛羊践踏和啃食的地方,再生出新的草来。
他们有了充足的底气,而这一切都来自他们的歇家。
烤着篝火,喝一杯马奶酒,乌丹阿妈捧着碗敬姜青禾,她有点没法子想到自己以前的日子了。
“图雅,敬你。”
乌丹阿妈其实有好多话想说,像是回忆最开始他们和图雅遇到的那个冬天,卖出全部皮子后,过了一个温饱富足的冬天。
当时只想着有油茶面,炒米和奶茶,还有风干肉果腹,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很让人满足。
却没有想过,还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满都拉婶婶也笑着来敬姜青禾,她说图雅是部落的萨哈雅(护身符)。
毕竟她从来没有像这样清楚地明白,这个曾经穷到一块砖茶要四处轮转,或者压根喝不上咸奶茶的部落,如今有这么好的日子是因为谁。
他们有一段漫长的生喝羊奶的日子,也是在这段日子里,相继有人死去,才让他们渐渐地喝起了热羊奶。
其实大家都知道,要是没有遇到图雅,就没有他们部落的今天。
姜青禾有点醉意上涌,她两颊生出浅浅的酡红,眼神里闪映着篝火的光芒。
她仰头望着天,那上面有众多的繁星,她先是呢喃,而后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的说话声越来越大,在混杂的声音中听得不真切。
刚才吵嚷的草原渐渐安静下来,听她说话。
“你们总说我带给了草原数不清的希望,让大家的日子更好更有盼头。”
姜青禾被冷风吹得一哆嗦,头脑也清明起来,她盘起腿来接着说:“可是我觉得的好日子,除了吃饱。我知道吃饱很重要,但在吃饱之后呢?”
她说起了她之前曾经说过的,“要出门就能买到想要的东西,不用再赶到遥远的蒙藏边集去,能有好的蒙医瞧病,孩子有蒙学可以上。”
“大家都能有匹马,你们不是曾经说,蒙古人就应该是马背上生,马背上长,没有马蒙古人没有脚。”
姜青禾对于眼下他们所得到的一切远远不满足。
她希望蒙古族能变成她记忆里的那样子。
“大家不止是祭敖包时才翻出新衣裳穿,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戴绿色、粉色的毛巾,或者是蓝色的袍子,穿绣着花纹的朝宝(长坎肩)。”
“可以不用只梳辫子,能戴帽带珠串,带镶银片的首饰,穿带点绸缎的衣裳,不管是什么颜色的,穿绣花布鞋。”
姜青禾真的有点醉了,她满脑子都是她以前见过后世的蒙古族,穿着各色绸布做成的袍子,颜色那么鲜亮。女人的头上总有漂亮的的装饰,小帽带着各色的珠串,男人会戴帽子,衣服不局限于一种颜色。
而不像是现在的,单调乏味,辛苦的劳作和容易脏污让他们没有办法穿。
草原上有夏天吹拂而过,牧草相互摩擦沙沙作响,篝火噼里啪啦地响着,没有人说话,他们想着姜青禾描绘出来的日子。
他们太容易满足,只要有奶茶喝,只要肚子能填饱,那对于他们来说就是顶好的日子。
至于图雅说的,那更像宝木巴(幻想世界),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可姜青禾站起来说:“一点都不远,等牲畜局把今年春生出来的小公羊送来,喂它们冷蒿、百里香、野葱和小蒜,待到三四个月出栏,得到的钱才能建设好草场啊。”
“就能请到蒙医,建起蒙学,到下一年有很多的马,再过一年,也许就能穿着绸布做的袍子,到时候就能开最好的那达慕大会了。”
“日子安稳了,孩子出生,那才算人丁兴旺。”
“那才是巴彦德勒黑。”
富满大地。
第148章 草原更深的建设
以前牧民养羊自有一套法子, 那就是粗放,尤其蒙古羊系本来就是耐寒、耐旱,冬天还能扒雪吃的彪悍品种。
所以他们从来没有多精细,最精细的行为就是饲养绵羊会给它们每天清理羊圈, 哪怕是在冬天结了层冰壳子的时候。
可自从姜青禾当了他们的歇家以后, 粗放就不成了。
从放牧出去数羊开始, 以前大家哪数过,能数到五十不打磕巴也就成了,现在随便抓个人过来,都已经能很流利地从一数到五百。
要是有羊丢了也好及时知道,不再跟以前那般稀里糊涂。
牧民也学着尽量看每只羊的蹄子, 有没有腐烂,看公羊是否爱动, 母羊是否温顺, 眼底有没有发白, 而如果一头羊或几只羊出现问题没发现, 很容易出现羊倒圈的现象(传染病)。
虽然精细的养羊特别累还费劲, 但至少很少有羊跟之前一样,动不动就意外死亡, 活下来的羊更多更健壮。
所以要这批新来的小公羊, 要学会定牧喂草料, 而不是带出去放牧时, 大伙也很快接受, 并且在冬窝子那边加固羊圈。
赶着这群小公羊回来的是巴图尔,他一定要给自己加个前缀, 那就是有三把刷子的巴图尔。
哪三把刷子,会骑马、会看羊病、嘴巴会说。
他嘴巴发出的声音, 比车上围栏里羊的咩咩叫还要响,毕竟说开春回来的人,硬是拖到了入夏边上。
巴图尔实在太怀念这片草原了。
他放开缰绳,撒欢似的在草原上跑了起来。
然后扑腾,他头深深地埋进了土里,仰起头,呸呸呸掉粘在嘴唇上的草。
跪地大喊:“额巴图尔,又回来啦!”
本来对于巴图尔回来十分惊喜的人,看到他这副样子后,胡舒其挠了挠头,往后退了几步说:“还是图雅说得对,要有个蒙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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