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事痴狂诡异之至,令宫人无不战战兢兢。
直到某日午夜梦回,新帝入梦,梦见他与兄长、妻子同坐桃花树下。
三人对弈,静默无言。
新帝问:娘子与兄长为何不语?
兄长答:死局已定,再无生路。
妻子曰:求君垂怜。
新帝心头一震。
画面一转,新帝再梦少年昔时,与兄长言笑晏晏,融融其乐。
又梦,至太乙山中。
莽莽林海遮天蔽日,亭盖树下山茶花开。
赵氏撷花一朵,簪于鬓边,笑如朝露。
梦醒,长安落下冬日的第一场雪。
新帝大恸。
其后,新帝颁下旨意,恢复兄长帝号,葬于皇陵,赵氏归葬赵家。
再之后,就是书中的最后一段,新帝重游太乙山,得遇老道批谶语。
不得不说,整本书的情节跌宕起伏,剥去那些香辞艳赋,剩下来的内容虽然少,但骨架完整,以花团锦簇为始,以茫茫大雪为终,很有一种宿命感。
就像书里老道歌的:“世事如烟,人生幻梦。”
如果书里的人物不是顶着觅瑜的名头,她会很乐于……至少不会像现在看得这么别扭,既想彻底遗忘书中内容,又止不住去思索。
不是思索那些羞煞人的情节,是——怎么说呢,书里的很多情节十分虚幻,漏洞百出,一段故事里能挑出十几样错误,是说书都要被骂胡编乱造的程度。
偏偏细节详实,尤其在“她”的自身习惯和喜好上,真实得几乎可怕。
现实中的她喜饮香薷,书里的赵氏也喜饮香薷。
现实中的她爱读《实用杂论》,书里的赵氏也爱读《实用杂论》。
其中的一段情节更是让觅瑜感到毛骨悚然。
那是赵氏在奇王府的时候。
某日,奇王心情大好,临窗习字,赵氏在一旁伺候,红袖添香。
写罢,奇王将字帖展示给赵氏看,问写得如何。
赵氏答:王爷笔锋甚妙,张金风骨具足。
奇王又问王妃可有偏爱之字,赵氏摇首,曰:妾身只习得一手簪花小楷。
之后的发展不必详述,无外乎是奇王手把手带着王妃练字,最后练到王妃身上的故事,流于香艳春宫的俗套。
但在俗套之前的那段剧情,虽只有寥寥几笔,却让觅瑜分外心惊。
因为她与盛瞻和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同样是他在临帖,她在旁边陪侍,他临张金体,询问她可有什么喜欢的字。
不同的是,她羞于说出自己只会簪花小楷这一事实,他在之后也没有教她习字,于夫妻之道上更不似书里的奇王那般过分。
……虽然那时候的她觉得他有些过分,但在看过书里所写的之后,她就一点也不觉得他欺负她了。
咳,扯远了,回到正题。
在读完这本书的开头时,觅瑜之所以没有立即把它撕了,不是因为她喜欢看,而是她发现,此书在细节方面的描写堪称骇人。
明明每一桩大事的发生都不合情理、不符逻辑,偏偏在小事上环环相扣,力求真实。
好像真的有这么一个故事发生过,故事的主人公真的是她,故事里的太子和奇王,在某种时刻也会表现出几分她熟悉的模样。
譬如奇王临字一事,就真的在现实里发生过,夫妻俩的对话也大差不离。
这不是很可怕吗?
谁有这个能耐熟知她的性情,知晓她与盛瞻和之间发生的事,撰写下这么一本书,再悄无声息地送进东宫,送到他们跟前?
撰书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觅瑜想不明白。
她求助地看向盛瞻和:“瞻郎可知此书来历……?”
觅瑜轻摇臻首:“纱儿不知。”
“无妨。”他的眸底隐匿着极淡的情绪, “既如你侍女所说,这本书是昨日出现的,想来与正虚观脱不了关系。”
“这会儿, 晏颐祥的奏折也差不多递上了, 父皇定会下旨彻查正虚观, 这里头有什么究竟,到时一问便知。”
她轻轻应下。
天边传来滚滚闷雷声,雨落如珠,洗涤芭蕉叶上的浊气。
“瞻郎。”觅瑜轻声开口, “瞻郎觉得此书所写,是——”
她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书里的故事当然不是真的, 只说开篇首句, 她嫁给了汝南郡王, 就奠定了全书似幻非真的基调。
但如果说它是虚假的,又没有刻意说出来的必要, 毕竟这就是一个胡编乱造的故事。
可她又觉得这本书不简单,其中大有深意,不是一个俗套的香艳故事。
她努力斟酌着说辞:“这书……写得很古怪。”
盛瞻和道:“哪里古怪?”
觅瑜道:“大的那些不说了,都是空谈妄论, 但在小的地方,譬如书中赵氏的性情偏好, 就与我……与纱儿颇为相像。”
“是吗?”盛瞻和的声音听不出波动, “我倒觉得她和你不像。”
“有些地方还是像的……”她小声举例,“比如我喜欢香薷饮、读杂论, 书里的赵氏也一样……”
“还有——瞻郎可还记得,新婚燕尔时, 你曾经临张金体一事?那时,纱儿也同书中一般,陪侍在瞻郎身旁,询问你可喜张金体……”
盛瞻和仍旧声色淡淡:“当今世人多推崇张金体,临它很正常,之后的交谈更是寻常夫妻间都会有的,不足为奇。”
“可它写得不一样。”她有些着紧地盯着他,“这本书里写的东西——”
“这只是一本书。”盛瞻和打断她的话,“来历不明,胡编乱造。纱儿要把这样的一本书当真吗?”
觅瑜哑口无言。
是了,这是一本胡编乱造的书,她在之前不是很笃定吗?怎么不知不觉转了心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还要他提醒了才发现。
真是叫人心惊,这一定是本邪书,不仅写的内容可怕,还能让读的人移情换性,他们要尽早把它烧了——
但她还是想问——
“瞻郎,”她期期艾艾道,“瞻郎觉得,会是什么样的人,写的这一本书呢?写这样一本书……又是为了什么?”
盛瞻和没有立即回答。
他抚摸着书册,片刻,低倏一笑:“是啊,我也想知道,是谁写的这本书?”
他扬声命人取来火盆。
觅瑜一惊,尚来不及询问,就见他将书册移到烛火之上,点燃一角,置于盆中。
书册很快被火苗吞噬。
掐丝珐琅的盆器工艺精湛,跃动的火焰烧得书册发黑发卷,飘出一股难闻的异味。
觅瑜惊愕地看着这一幕:“这——”
“邪书移性。”盛瞻和的语气平淡,甚至有一丝冷漠,“不如烧了。”
觅瑜半晌说不出话。
“可、可是,”好不容易,她才回过神来,“把它烧了,我们还怎么追查写书人?”
盛瞻和道:“幕后人既将这本书送到这里,就说明他着意让我们看到。烧了它不再去看,是最好的应对之法。”
她不解:“可是我们已经看过了呀。”
他看向她,平静地询问:“看过一遍,纱儿就不会再看第二遍了吗?”
觅瑜一噎。
她……她回答不上来。
若是书中只有赵氏与太子、奇王二三事,她定然不会再看,不仅不看,还会强迫自己把看过的那些忘了。
可书中不止有这些。
还有那些详实惊人的细节、诡异离奇的笔锋,以及——
“书里……写了太子将正虚观收为己用。”她低声道,“书里的正虚观依然做着腌臜交易,甚至赵氏去道观祈福时,接待的女冠道号都为静愁……”
“我与瞻郎昨日才去了正虚观,在观中待了不足两个时辰,就算撰书人奋笔疾书,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写完这么一本书……”
“这本书的行文笔迹又前后一致,几乎不可能是数人同写……”
“所以,”盛瞻和看着她,“纱儿想说什么?”
他的语气和先前一样,波澜不惊,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惊动他。
觅瑜咬唇。
“瞻郎知道我想要说什么。”她带着点委屈地细声道。
闻言,盛瞻和先是一怔,接着,他眉眼间的神情就融化了稍许。
“是我不好。”他握住她的手,收拢在掌心里,“因心情烦躁之故,迁怒了纱儿。纱儿莫气。”
他的掌心温暖,驱散了觅瑜在读书时升起的点点寒凉之意。
她漾起一个乖顺的笑,倚进他的怀里。
“瞻郎心情烦躁吗?”
盛瞻和抚着她的背:“纱儿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纱儿还以为瞻郎不在意这本书,觉得它是一个笑话。”
低缓悦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它的确是一个笑话。”
“——但同时,它也暗藏着一线杀机。”
觅瑜一惊,仰首看向他:“这话怎么说?”
约莫是得了她的控诉,盛瞻和的神情不复先时漠然,耐心地同她解释:“正如你先前所说,此书着实诡异,仿佛有未卜先知之能,然而它又在最开始就错了,令人摸不着头脑。”
“是。”她应和,“这也正是我想不通之处。”
盛瞻和瞧了她一眼。
“不。”他道,“你想过。”
觅瑜心头一跳。
“……瞻郎此话何意?”
“你定然想过,”盛瞻和道,“若我与十弟没有生来背负不祥之言,金尊玉贵地长大,是否会像书中所写的那般,张狂无度、残酷无情。”
觅瑜忍不住一阵心颤。
没错,她是这么想过,虽然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但她真的想过。
他怎么知道她的想法?还知道得如此笃定……是他太过了解她吗?还是他善于揣度人心?他……在某种程度上,和那本书一样令她感到畏惧。
“纱儿知道……”她感受着他手掌的热度,努力维持住声线,“瞻郎……不会像书中那般……”
“瞻郎自六岁起被立为太子,处高位、享尊荣,都不曾动摇心术,仁德之名广布,群臣无不敬服,便是自出生始就为太子又怎样?”
她细着声,似要为他洗涮冤屈,打抱不平般道:“瞻郎与书里的那个人……才不一样。”
这是她的真心话。
诚然,她有想过,如果盛瞻和从一开始就是太子,受帝后宠爱,会不会不像现在这么谦和,但怎么想,她也无法把他和书里的太子联系起来。
就是奇王也不行,奇王的性情是顽劣了点,但不代表他不是一名正人君子,她曾数度与他独处,他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心思,她岂能平安到现在?
虽然她并不认识真正的奇王,但奇王本身就不存在,让人如何比较?
这也是书中一个说不通的点。
历来王侯封号以地名为基,奇王这个封号是独有的,因为盛瞻和而存在,没有身患臆症的太子,就不会有封号特殊的奇王。
书里的十皇子安然无恙地长大,怎么会得到这样一个封号?
灵慧童子倒勉勉强强说得通,都是因为化解灾情、拯救苍生而得的……
“你瞧,”盛瞻和的声音响起,“你又在想了。”
觅瑜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下意识想替自己辩解,张了张口,却发现无从辩驳,因为他说得很对,她就是又在想了。
“纱儿、纱儿只是想些零碎的细节……”
“零碎的细节想多了,便会忍不住去想更多,直到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盛瞻和淡淡道,“这就是暗藏的杀机。”
觅瑜微有心惊,更有不解:“为何?”
她能隐隐感受到书里藏着一股锋气,让她在读时如指拭刀尖、心拂雪刃,但要说杀机……是否有些言过其实?
说到底,这只是一本书——一本书能做什么呢?
盛瞻和沉默片刻。
他低垂睫翼,洒下一片阴影。
“纱儿可知,汝南郡王太妃为何会忽然改变主意,不与赵府议亲?”
觅瑜一愣。
“不知……”她怔怔道,回答完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设问。
“瞻郎——瞻郎知道?”
“不错。”他抬眼看向她,“汝南郡王太妃会改主意,是因为她去三清观上香祈福时,遇到了一名得道隐士。”
三清观为国观,同样地处京郊,与正虚观一南一北遥遥相距,并且相比起正虚观更得皇亲贵胄的青睐,太妃去那里不奇怪。
奇怪的是那所谓的得道隐士,还有盛瞻和在提及这四个字时的深长语气。
“得道隐士……?”
“是,得道隐士。他告诉太妃,她意欲为郡王定下的这门亲事不妥,会惹来灭门之灾,若想消灾避祸,需尽早打消议亲,远离女方。”
觅瑜心神一颤。
“灭门之灾?”她低声重复,不知道是在询问谁。
盛瞻和掌首轻笑:“那名隐士在说完这番话后就深入竹林不见了,太妃差人去寻,却得知观内从未有此人物,又见竹林中落着一朵莲花,当下认定自己见到了高人,对高人之言深信不疑。”
“再往后的事,你就知道了。太妃改换心意,入宫求见父皇,下旨给郡王赐婚,赵府与汝南郡王府的议亲由此而止。”
“瞻郎为何会知晓此事?”她询问道。
盛瞻和回答:“我既然要与纱儿成婚,自然要知晓关于你的一切事情。”
她有些明白了:“瞻郎是怕纱儿有什么不好之处, 所以才会被太妃退亲吗?”
这在情理之中, 如果她得知自己将来的夫君也被退过亲, 她的心里也会打鼓,思考对方为什么会被退亲。
出乎意料的,盛瞻和否定了她的话。
“当然不是。”他看她一眼,目光偏去别处, 又看回她,笑了笑,道, “十弟在信中常常提及你, 我对你素有耳闻, 得知你即将成为我的妻子,我……难免有些好奇。”
觅瑜一呆, 没想到他的理由会是这个。
这……倒也在情理之中,但、怎么说呢,弟弟信中常常提及的女子,却要成为自己的妻子, 怎么想都有些……
说起来,圣上是在半年前赐的婚, 当时他的身份应当是奇王, 他也不在东宫,而在太乙宫, 他是怎么知晓他们要成亲一事的?
难道是宫里去信告诉他,他的兄长即将娶妻, 对方是他的救命恩人?还是等他变回了太子,再告知成亲一事?
又或者,是她的身份从太子妃成为了奇王妃,待得今年冬日,他成为奇王时,她就要再与他成一次亲,嫁给他一次?
觅瑜百思不得其解。
她嫁过来有一段时日,盛瞻和对她宠爱不减,信任益深,他的病看起来也没有要发作的模样,她略略探问一声,应当不要紧吧?
她思忖着,有些小心地开口:“瞻郎……是如何得知要与纱儿成亲的?”
盛瞻和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此问:“父皇下旨,自然阖宫皆知。”
“瞻郎当时在宫里?”
“不然还能在哪?”
“那……瞻郎可还记得当时境况?”
盛瞻和微微笑道:“这叫我怎么说?我当时正在书房夜读,忽然闻听宫侍奉来父皇圣旨,我连忙前往正殿恭迎,然后就得知自己多了一名未婚妻子。”
“后来呢?”她追问。
“后来的事也不值得多说,不过是接旨谢恩、命人打赏,再叫人去打听情况。”他道。
“唯有一桩值得说道,那就是我对你的姓名颇为耳熟,仔细一想,发觉正是十弟信中常常提到的那位姑娘,顿时心生奇妙之感。”
“奇妙?”
“是啊。”他轻淡道,“明明喜欢你的是十弟,最后却是我娶了你,可不奇妙?”
“说起来,我倒是有几分好奇。”他轻抬下颔,示意她看向火盆里烧成一团漆黑的书册。
“这上面说,十弟会对你一见钟情,从此无法自拔,拖你入水火之中。”他道。
“书中所言固不足信,毕竟一年前你们就已见过,没发生什么事,但十弟对你的态度的确很是特殊,兄弟多年,我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
“所以我很想知道,当你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之后,再与他见面,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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