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来说,她这会儿不该如此兴奋,但美丽的事物总是看不够的,尤其东宫养的这些锦鲤色彩绚丽,不是赵府能比的,她自然要好好欣赏一番。
她就这么兴致勃勃地喂着鱼群,笑容粲然,眸光明亮,神情嫣然有色。
盛瞻和把她的情态尽收眼底,目光越发温柔,唇边浮现出一抹轻浅的笑,心中浸满安然,像春风吹过原野,夏露滋润松竹。
在觅瑜又一次投下鱼食后,他含笑低下头,在她的耳畔亲了一下。
她一呆,耳根染上绯色,羞喃:“这是在外面……”
“无妨。”他用唇瓣摩挲着,“别人看不见。”
她越发赧颜,雪白肌肤的热度逐渐攀升,像每一次他亲吻她时一样。
“别这样……”她的声音越发娇软,“瞻郎……”
盛瞻和低笑出声。
“好。”他直起身,离开她的耳畔,双臂收拢,环住她的腰,“我不这样,就抱抱你。”
“好纱儿。”他道,“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么?”
觅瑜不知道,不过她想,大约是很多的吧,不然他不会问这一句话。
但是好奇怪,她明明没做什么,只是看看鱼儿、投投鱼食而已,怎么就让他忍不住吻她,还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迟迟等不到新的鱼食,鱼群开始四散游动,觅瑜怔怔地看着,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又抓了一把往水里投,这才稳定住了鱼心。
盛瞻和抱着她,同她一起观赏鱼群。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额外的举动,觅瑜的脸却悄然红了,手里的动作逐渐停下。
她垂下睫翼,微抿丹唇,漾出一个花瓣似的笑,轻声道:“纱儿……也很喜欢瞻郎……”
盛瞻和无声而笑。
他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好纱儿。”
游鱼戏水,细雨洗容。
绵绵的细雨下了半晌,又开始变急,风势也加大了,裹挟着雨珠飘入亭中。
鱼群受到雨水的惊扰,倏然散去,恰逢觅瑜喂鱼的兴致也消得差不多,便与盛瞻和一块坐到亭子中心,一面躲雨,一面观雨。
两人闲聊数句,又把话题转回了正事上。
觅瑜询问:“晏大人将正虚观一事上禀父皇,可有得到什么旨意?”
盛瞻和道:“自然是彻查正虚观,并命锦衣卫彻查孟家。”
听见“锦衣卫”三个字,觅瑜留了点心,但旋即她又想起来,她哥哥掌管的是南镇抚司,不稽查百官,遂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案件上。
“父皇可有应下晏大人的请求,不对外言明正虚观侵害良家妇女一事?”
他颔首:“父皇答应了。”
觅瑜松了口气:“那就好。”
倘若此事被捅出来,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些去过道观的女子会是什么心情。
那些女子本就已经无辜受难,何必为了表明朝廷的本事,而让她们再一次受到伤害呢?承受能力弱一点些的,因此自残自尽都有可能。
对此秘而不宣,是最好的选择。
盛瞻和含笑称赞她:“纱儿心善,设想周到,为夫与晏府尹皆自愧不如。”
觅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手将碎发别至耳后:“瞻郎谬赞,纱儿不过是同为女子,有感同身受之心罢了,换作任何一名女子来都会如此的。”
盛瞻和仍旧含笑注视着她。
雨水如珠,打落在亭檐上,发出错杂的响声。
盛瞻和忽道:“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
觅瑜清丽回眸:“什么问题?”
他道:“如果那本书里写的都是真的,我和十弟会搅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纱儿会为了拯救天下苍生,而选择杀了我们两个吗?”
觅瑜愣住。
“这,”她干干笑了一下,“这是什么问题?”
“就当是我闲来无聊吧。”盛瞻和平静道,再一次问她,“纱儿会这么做吗?”
“当然不会。”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怎么会这么做呢?我——”
“那换个问题,不杀我和十弟两个,就取我们兄弟中一人的性命,照样可以阻止大部分悲剧的发生。”他道,“纱儿会这么做吗?”
觅瑜还是摇头,喃喃:“不,我不会的……”
盛瞻和轻笑着看她:“纱儿心地纯善,自然不会这么做。不过,或许有的人会有这份觉悟,决定杀一人以利天下。”
“毕竟,这不是在夺人性命,而是在拯救苍生。”
石桌上摆放着各色酥糕并两盏碧茶。
觅瑜无意识地盯着它们, 掩在桌下的双手不自觉捏紧宫裙。
“这……太荒谬了。”她喃喃道,“杀一人以利天下,这样的事, 怎么能……”
“史书中不乏类似的例子。”盛瞻和淡淡道, “如前梁诸王之乱, 便是在最后以管柯之死结束了战事。”
“管柯……?”
“他是梁景帝的谋臣,帮助梁景帝收回了不少藩王大权,被藩王视作眼中钉。”
“后来,藩王纠集在一起, 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举兵起事,梁景帝为了平息藩王怒火,就把他杀了。”
“他不是奸臣, 却因奸臣之名而死, 死后声名败毁, 全家上下一百三十余口尽皆陪葬,直到梁室被推翻后才得以正名。”
盛瞻和轻描淡写地说着:“这样的一个人, 算得上死有余辜吗?”
“当然不是!”觅瑜脱口而出,“他、他是被逼死的,是无辜受难。”
他一笑:“可战事确实因他而止了。如果他不死,藩王之乱会继续, 到时战火连天,生灵涂炭, 只有他死, 战火才能平息,黎民百姓才能安生。”
“所以最后他死了。”
“梁景帝选择杀了他。”
他看着她, 询问:“纱儿觉得,梁景帝此举, 是在夺人性命呢,还是拯救苍生?”
觅瑜的心很乱。
她能理解他的意思,一人性命与天下苍生,是一个轻重分明的选择,很多人都会取后者而舍前者,她不能说这样选是错的。
但她也说不出这是对的。
她自小学医,学的是救人之道,从来只听说过救人济世,没听说过杀人济世。
而且她也不觉得这么做是对的。
她绞着十指,抿着唇,在心里激烈地挣扎了一番,艰难开口:“这……这不是在夺人性命,也不是在拯救苍生,只是、只是在进行一桩买卖。”
“一桩……划算的买卖。”
没错,这不是在杀人,也不是在救人。
当生命被放至天秤两端的时候,不管孰轻孰重,做出选择的人都已经丧失了大义。
这就是觅瑜的想法。
她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可笑,假仁假义,但她就是这么想的。
她也不愿对盛瞻和撒谎,所以哪怕知道这个回答很可笑,也还是照实说了出来。
说完之后,她紧张地看着盛瞻和,一颗心砰砰直跳,生怕他脸上有任何的嘲弄之色。
盛瞻和轻轻笑了。
他的眸色澹澹化开,如同三月里的春风,带走冰雪的冷意。
“纱儿有一颗赤子之心。”他温柔道,看向她的目光中充满爱怜,“能有纱儿为妻,是我之幸。”
觅瑜的心也仿佛被他说化了。
她浑身放松下来,像浸泡在舒适的温泉里,水波荡漾,春心撩动。
她眨眨眼,轻垂羽睫,莞出一抹清浅的笑。
盛瞻和又开了口。
“其实,诸王之乱,事由不在于管柯,而在于梁景帝。”
“若他不曾采纳管柯之议削藩,藩王自然不会乱;若他彻底采纳管柯之议,不留给藩王反扑的余地,藩王也乱不起来。”
“诸王之乱,追根究底,是梁景帝无能,与管柯无关。”
觅瑜虽读过几本史书,但看的多是些列传传奇,当做闲趣故事,教书先生在讲解时也只是点到即止,不曾深入。
此刻听闻这般透彻的解读,不由得深感惊讶而以为然。
“原来如此……”
这就是少而灵鉴的东宫太子吗?果真见解独到,一下就抓住了问题的本质,令她如醍醐灌顶。
“不过这件事与我的问题不太一样。”盛瞻和话锋一转,“古往今来,类似的事虽然不鲜见,但都是因由在先,结果在后,人们才能做出选择。”
“而我的问题是,假使一切尚没有发生,但你知道某个人在将来会成为祸患,为害一方,你会在那个人成气候前将他杀死吗?”
他想了想,笑了笑,道:“就拿十弟来做例子吧,他在书中起兵反叛,引发连绵战火,登基为帝后也不处理政事,这样的他,可以称得上昏君。”
他盯着她,道:“如果纱儿知道十弟将来会成为这副模样,你会趁着一切还没有发生时杀了他吗?觉得这样的他该死吗?”
“正如纱儿之前设想的,神妙真人逆转乾坤,献祭十弟一人性命,以救天下万千生灵。你会觉得这样的做法对吗?可以理解吗?”
舒适的温泉水立时变成了冰冷的雪水,把觅瑜的一颗心泡得发抖。
“……不,”她颤声道,“我……不会……”
盛瞻和追问:“不会什么?不会这样做,还是不觉得这么做是对的?”
他一向沉稳自持,即便从前质问她避子药一事,也不曾咄咄逼人,现下的情形虽够不上逼迫二字,但比起素日的他,已经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觅瑜的一颗心越发慌乱,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回答:“我……不会这样做,也不会……理解……”
盛瞻和凝睇着她。
半晌,他收回目光,安抚一笑:“纱儿莫要紧张,我不过心血来潮,随口询问一句,不必当真。”
“那本书里写的不会是真的。纱儿觉得我和十弟会是这般人吗?为爱痴狂得连人都不做了,简直禽兽行径。”
“纱儿的设想也不会是真的。别的不说,就说十弟,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便足以证明这一切是无稽之谈。”
觅瑜没有说话。
她看着他,雨幕在他身后织成一张天网,将湖水与岸边的一切笼罩在朦胧中,天色愈显阴沉,时间仿佛静止了,天地间只余一片清冷。
他还在笑着,笑容浅淡,带着一丝缱绻,仿佛这只是一场夫妻间的闲叙。
他的眼神却很悠远,像他身后的雨幕,来自天际,流往江河湖海。
她看着这样的他,忽然想起了奇王。
那年冬天,太乙山也曾下过一场雨,但转眼就成了冰雹,噼里啪啦砸在人的身上,砸出一阵微小的刺痛。
当时,她和桃米正扶着奇王在院内练习走路,恰巧遇上这场天降冰珠,便赶紧扶着奇王回了屋。
回屋后,她发现自己的荷包落在了外头,就想回到院子里去取。
盛隆和拦住她:“外头下冰雹呢,你别去了,当心着凉,我替你去。”
她对此不以为然,摇摇头,露出一个笑,道:“这点冰雹不算什么,从前下雪时,我还在山里采过草药呢。”
说罢,她转身离开屋内,没有再理会盛隆和的阻拦,也没有把他的那句“我替你去”放在心上。
一来,他的腿上还有伤,不能被冻到;二来,他身份尊贵,不适合替她做这种事。
最重要的是他一向喜欢玩笑,她分不清他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干脆当做没有听见,左右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等她取回荷包转过身,就见盛隆和倚靠在门扉处,飞舞的冰雹像一粒粒跳跃的珍珠,在他们中间旋转出迷乱的舞蹈。
冰天雪地里,盛隆和抱臂倚门而立,注视着她,笑意澜起,情容意洽。
他的容貌俊美,眉眼深邃,像一幅典雅的工笔画,浑身的气质却似水墨,绘出松间明月的写意之景。
她看得呆住了,片刻才醒过神,慢慢朝他走去。
行至廊前,盛隆和微微俯身,朝她伸出手。
她也愣愣地伸出手,搭上他的掌心,被他握住,带进廊下。
觅瑜还记得盛隆和那时的眼神,像江河湖海,奔流不歇,清风拦不住他的脚步,明月揽不住他的光华。
他与盛瞻和明明是一个人,给人的感觉却如此不同。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是冷静自持的太子?还是无拘无束的奇王?
真正的十皇子,又会是什么性情模样呢?
可惜,这个答案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她挤出一个笑,压下心中的酸涩,应和:“是啊,分明是……无稽之谈……”
奇王还活着。
十皇子却已死。
他已经失去了手足同胞,却仍旧以为尚未失去。
不过无稽之谈……
雨停时,暮色已经合拢,飞檐滴落水珠,带走点点愁意。
“走吧。”盛瞻和起身,“差不多到用晚膳的时辰了。”
觅瑜答应一声,跟着他站起来。
“怎么了?”他看着她,“一脸有心事的模样?”
她有些局促地摇头:“没、没什么。”
从盛瞻和的表情来看,他很显然不相信她的话,但并没有追问,只是笑着道了一声“好”,就与她并肩同行。
这与寻常的他不同,他虽然看似性情温和,是名谦谦君子,但其实相处得久了就会知道,他只是擅长隐于静水流深之下而已。
他想要知道的东西,没有人能瞒得过,他想要办成的事情,也没有人能阻止,手腕强硬而不动声色,是他最好的写照。
即使面对她,他也只是做出一幅温柔的表象,很少真的给予她选择权。
这一点觅瑜不是没有察觉到,但她素来乖巧听话惯了,他又是她的夫君,自然是他说什么,她应什么。
比如现在,她已经做好了被他追问出真实答案的准备,他却一改往常地松了口,不由得一怔,不明白其中缘故。
是他笃定她会主动告诉他吗?还是他也和她一样压着心事,所以没空理会她的边边角角?
觅瑜忍不住开口:“瞻郎——”
盛瞻和停下脚步,偏头看向她,询问:“怎么了?”
她张张口,有些尴尬地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
问他为什么不追问她?是不是也有心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也有可能不愿意回答……
还不如把她自己的心事同他说了,左右她也瞒不住多久,这心事与他有关,她迟早都要说出来的。
这么想着,她便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十弟在当年真的遭遇了不幸,而神妙真人正是为了拯救苍生,才要了他的性命,瞻郎……会怎么做?”
有风而过,吹动悬挂在亭檐下的惊鸟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盛瞻和敛眸安静片刻,微微一笑。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是吗?”
当天夜里, 盛瞻和在书房召人密谈。
觅瑜本想按照往常的习惯,在云蔚殿攻读医书的同时等他回来,却怎么也看不进书里写的东西。
看着看着, 她的思绪就会飘到另外一本书上。
那本胡编乱造的、被盛瞻和烧了的邪书。
当她第三次回过神时, 不由暗叫不妙, 怀疑自己被那本邪书摄夺了心智。
她明知道不能去想,也不想去想,偏偏就是忍不住去想。
再这样下去,她恐怕会真的落入邪见, 让那幕后之人阴谋得逞。
这么想着,觅瑜便收起医书,开始抄写《清静经》, 抄完之后默读一遍, 再背诵一遍, 方觉得心神平静了些许,松了口气。
诵毕, 她又在心中默念祖师宝诰,于案前闭目端坐,静气凝神。
直到盛瞻和略带疑惑的声音传来:“纱儿?”
她才睁开眼,起身迎道:“瞻郎。”
他颔首笑应, 问她:“纱儿方才是在打坐?”
她摇摇头:“我不修道,不会打坐。我只是……”
她低下头,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轻声道:“……在凝神静气。”
“凝神静气?”盛瞻和往里走去,一面抬腕松袖, 一面饶有兴致地询问。
“是。”她跟在身旁,替他解下外裳, 挂到衣桁处。
“我……在白日里看了那本书,许是有些魔怔了,方才一直忍不住去想,便欲清心宁神,把那些胡乱的想法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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