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猜到建元帝会调虎离山,这也符合他的期望。
要不然,怎么能让施不空放心现身,请君入瓮呢?
凡修道之人,命理皆不可测,是以,神妙真人能算出太子妃在东宫,却算不出通达道人在,更算不出后者布下了天罗地网的阵法,等着他前来。
对于这一环节,盛隆和十分谨慎,在商讨事宜时,仔细地询问师长:“这天罗地网,是阵法的名字,还是单纯形容?”
陈至微先是一愣,然后就有些被冒犯到了,气呼呼道:“你你你——你这是什么话?是在怀疑为师的能力吗?!”
“为师虽然主修医道,但也是正正经经的太乙宫弟子,学过几十年太乙法的!除妖驱邪不在话下!”
“更不要说这是祖师得天尊梦授,亲自创制出来的阵法,至纯至正,一切妖邪,在此阵里皆灰飞烟灭——你是不相信为师,还是不相信祖师?!”
觅瑜连忙打圆场:“师父莫气,夫君只是想确保不出差错,毕竟,这一场请君入瓮至关重要,容不得有半分轻忽。”
盛隆和看起来不怎么相信:“一切妖邪皆灰飞烟灭?此话当真吗?”
陈至微好不容易平静一点的情绪,又激荡开来,吹胡子瞪眼道:“当然是真的!祖师就是用这阵法斩了妖龙!那妖龙的残骸现在还埋在镇妖塔底下!”
盛隆和道:“师父也能用此阵法斩妖道?”
陈至微张口就想回答,顿了顿,又闭上,气焰有些减弱,支吾道:“这个……除非那妖道真是条妖龙,或者妖马、妖虫之类的,不然……为师恐怕……”
盛隆和明白了,冷静地指出:“师父修为不足。”
陈至微看起来很想反驳,但反驳不上来,只能不服气地嘀咕:“说什么修为不足……那妖道也不能拿为师如何啊,我们互相修为不足……”
“夫君。”觅瑜轻嗔,示意他别说得太直白了,伤了师长的颜面。
“无妨。”盛隆和微微一笑,不知道是在回答她的话,还是在对通达道人说,“法阵困不住,就上箭阵、水阵、火阵。”
“我倒想知道,他有没有通天之能,可以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盛隆和按照既定的计划, 跟随御前总管离开。
预料之中的,施不空紧接着出现,迈进了东宫大门。
然后就是入阵, 斗法, 破阵, 再入阵。
盛隆和的论阵之言,给了通达道人灵感,不仅布置了两重阵法,而且在第二重阵法的开启上, 借用了施不空破第一重阵法之力。
如此一来,便使得第二重阵威力大增,施不空想要破阵, 要么以一敌二, 要么先泄了自己的法力, 无论他如何选择,败局都已经注定。
哪怕他当场修为大增, 破了第二重阵,也还有第三重、第四重的箭阵、水阵在等着他,就这样一轮轮下来,总有他力竭不支的时候。
而事实证明, 根本用不了这么多阵,不过第二重阵, 大名鼎鼎的神妙真人就黔驴技穷, 被瓮中捉鳖,成为了通达道人的手下败将。
陈至微高兴坏了, 扬眉吐气道:“这下知道为师的厉害了吧?你这块臭石头,居然敢怀疑为师, 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盛隆和故作怀疑:“果真是师父擒住了施不空,而不是弟子布置的人手困住了他?”
眼看着陈至微就要发急,觅瑜连忙笑着道:“自然是师父之功,青黛坐在屏风后面,看得千真万确,对师父叹服不已,直说不愧是得道高人呢!”
请君入瓮,自然少不了诱饵,依照陈至微的意思,是让觅瑜留在寝殿深处,他负责在外头坐阵拦人,如此又能确保她的安全,又不愁施不空不上钩。
但盛隆和还是担心觅瑜的安危,决定让护卫乔装打扮成她,待在寝殿中,她自己则在暗卫的保护下,藏身于地底的密室,避免意外发生。
这也是他能退让的极限,若非觅瑜必须留在东宫,引施不空入瓮,他是决计不会允许她孤身一人的。
陈至微气恼不已,问了一个早在藏书楼时,就询问过的问题:“为师不是人啊?!”
盛隆和没有理会,仔细叮嘱妻子,注意安全,一旦情势不对,便跟着暗卫从密道离开,不要管别的人和事。
被划分进别的人和事里的陈至微吹胡子瞪眼,又对他的冷酷无情无可奈何,只能气呼呼地放下狠话,明日定会生擒施不空,让他知道自己错了。
同时,他哼哼唧唧地表示,神妙真人修为高深,说不定能一眼看穿,留在寝殿里的不是本人,最好让常年服侍觅瑜的侍女来假扮,不要护卫。
觅瑜不愿:“神妙真人是冲着我来的,怎么好连累他人?与其让她们为了我陷入危险,不如我自己留下,这样也能确保万无一失。”
“不行。”盛隆和断然否定,不容置喙道,“你的安全最重要,若你有事,你的侍女一个也讨不了好,你要是当真为她们着想,就乖乖听我的话。”
“是啊,徒儿媳妇,你才是最重要的。”陈至微对她使眼色,示意她别在这时犯倔,让本就烦心的盛隆和更加焦躁,“你就听小石头的话吧。”
“有为师在外头守着呢,还有无数护卫严阵以待,你的侍女不会有事的。”
觅瑜很想回答,假若果真不会有事,为何不能让她留下来?
但面对丈夫的强硬态度,以及师长的帮腔劝说,她不敢也不好任性,只能点头答应下来:“……是,纱儿知道了。”
就这样,留在寝殿里,坐在屏风后的人,成了青黛。
是青黛主动请缨的,她虽然也和慕荷一样,在听完觅瑜的要求后,面色微微发白,有些害怕,但护主的心思最终占据了上风,勇敢地答应了。
好在没有发生什么意外,陈至微顺利擒住了施不空,青黛也见识到了精彩的斗法,看得眼花缭乱,兴致勃勃,绘声绘色地同觅瑜描述了当时的情景。
觅瑜向通达道人转述的,便是青黛的原话。
陈至微听得乐呵不已,双眼几乎笑成了一条缝,谦虚矜持道:“这个,得道高人,为师还称不上,不过是略有所成,略有所成罢了……”
他捻着须,斜乜一眼对面的人,摇头晃脑地感叹:“哎,连一名寻常侍女,都能知道为师的厉害,有的人拜了这么多年的师,却还是,啧啧……”
觅瑜莞尔,悄悄拉了拉盛隆和的衣袖,示意他见好就收,别太挤兑师长了。
盛隆和很给她和师长情面,痛快地低首认错:“是弟子眼拙,低估了师父,还请师父大人有大量,不同弟子计较。”
陈至微装腔作势地哼笑一声:“行吧,看在你这么诚恳的份上,为师就原谅你,下次再遇上这种事情,记得及时找为师求助,别自己一个人瞎捣鼓!”
觅瑜询问:“夫君接下来准备如何行事?”
盛隆和笑容敛起,淡淡道:“自然是去见一见施不空,看看这位得父皇敕封的神妙真人,究竟是名副其实,还是虚有其表。”
东宫地牢。
神妙真人闭目盘腿而坐,态度镇定而从容,仿佛这里不是地牢,而是一处仙境道场,他也没有成为阶下囚,被铁索捆缚、阵法符咒加身,动弹不得。
听见动静,他缓缓睁开眼,在看清来人之后,见了一声礼:“参见太子殿下。”
盛隆和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询问:“真人似乎毫不意外?”
施不空平静道:“殿下此番行事,的确出乎贫道的预料,不过,出乎与否,又如何呢?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在天道的运行下,流转不歇。”
盛隆和道:“听起来,真人对于天道,颇有几分见解?”
施不空道:“殿下谬赞,不过略通一二。”
“很好。”盛隆和道,“孤有几个关于天道的问题,想要请教真人。”
施不空道:“殿下请讲。”
盛隆和道:“对于琼州一事,不知真人如何看待?”
闻言,施不空的目光闪了一闪,谨慎道:“不知殿下所指的,乃琼州何事?”
盛隆和淡淡道:“朱雀之火,自天而降,琼州叛军,尽皆覆灭。”
施不空的目光又闪了一闪。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斟酌半晌,方道:“看来,殿下也与贫道一般,知晓天机。”
盛隆和似有讶然:“孤还以为,真人会装作听不懂。”
施不空恭敬道:“贫道不敢欺瞒殿下。”
盛隆和道:“是吗?”
施不空再度恭敬地回答:“贫道所言,字字句句属实。”
盛隆和的话语轻而凉薄:“可是真人却敢欺瞒父皇,以毒丸充仙丹,猛药作良方,撺掇父皇行人祭,违背人伦、道德、天理。”
“孤看不出来,真人有什么不敢。”
施不空念了一声道号:“天尊慈悲。众生皆有障目,圣上执迷长生不老,无法澄心遣欲,以致分辨不清毒丸猛药,非贫道之过。”
盛隆和道:“真人此言,似乎有几分道理,不知可否到父皇跟前去说?”
施不空道:“倘若殿下能听贫道一言,那么,自然是可以的。”
盛隆和道:“说。”
施不空道:“贫道愿助殿下一展鸿图。”
片刻的安静。
盛隆和缓缓开口:“真人这是,想要与孤合作?”
施不空垂首:“贫道愿为殿下效劳。”
盛隆和打量着他,似乎在思考,他有几分用处。
“真人现在说这些,不觉得有些晚了吗?真人如果想得明白,便该知晓,孤能软禁真人,也能软禁父皇,不需要谁的帮助。”
施不空不慌不忙:“殿下心智卓越,超群绝伦,在把持朝堂、治理江山这些方面,自然不需要贫道的帮助,但在别的方面,却未必离得了贫道。”
盛隆和道:“什么方面?”
施不空回答了三个字:“太子妃。”
盛隆和没有说话。
地牢中,烛火幽幽摇曳,仿佛受到黑夜的浸染,冷了几分。
“什么意思?”
施不空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殿下既能知晓天机,想必清楚太子妃的命运,她本该诱惑太子与奇王,致使兄弟反目,战火四起,民不聊生。”
“如今,太子与奇王皆系于殿下一身,然而,太子妃却还是祸国妖姬之命,只要有她在一日,殿下便不得清醒一日,苍生也无法获得真正的安定。”
盛隆和一字一句地重复:“祸国妖姬。”
“是。”施不空道,“贫道知道,殿下与太子妃夫妻情深,为了太子妃,殿下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但殿下怎知,殿下对太子妃的这份深情,是出于内心,而不是被太子妃迷惑了呢?”
盛隆和又安静了一会儿。
他淡淡开口:“依照真人的说法,天下间所有感情好的夫妻,都是被对方迷惑了。”
施不空神色镇定:“此等惊人之语,殿下觉得不可置信,很正常。”
“但是请殿下仔细想想,殿下对太子妃的这份感情,始于何时何地?不过一救之缘,便能让殿下对太子妃一见钟情,是否有些不合常理?”
盛隆和依旧容色淡淡:“听真人这么说,孤倒是想起了一件往事,在孤成亲前夜,真人忽然夜闯东宫,告知孤,天府星不稳,让孤赶快前往。”
“后来发生的事情,孤没有对外说起,但真人既然能提前相告,想必知晓个中究竟。那时的真人,明明乐见孤与太子妃成亲,为何如今却改了主意?”
神妙真人闭上双目, 缓缓念诵了一声道号。
“接下来的话,贫道原本准备永远埋在心底,不向任何人说起, 因为就算说了, 也不会有人相信, 反而会以为贫道是在胡言乱语,信口开河。”
他睁开眼:“但既然殿下也同贫道一般,那么,贫道便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盛隆和平静道:“愿闻其详。”
神妙真人浮现出少许回忆之色:“那是多年前的往事了……当时, 贫道在一处深山密林里修炼,正值紧要关头,忽然于灵台之中, 见得种种光景……”
“在那些光景中, 有汝南郡王娶妻, 太子与奇王强夺郡王妃,违背人伦, 兄弟阋墙,战火四起,天下大乱等等,像是上演了一出精彩的折子戏。”
“贫道最开始以为, 这是考验心智的幻象,但很快就发现了不对, 因为贫道仿佛一个旁观者, 观看这出戏的上演、高潮、落幕,不曾成为戏中人。”
“结束后, 贫道也没有困于戏中,寻寻常常地醒来了。”
“贫道为此疑惑了很久, 直到某一日,听闻某地干旱的消息,又经过打听,得知太乙宫中确然养着一位皇子,才恍然大悟。”
施不空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目中也闪动着异光,这一刻的他,比起超然世外的道士,更像发现金银财宝的赌徒,神色兴奋得几近诡异。
“——这并非幻象,而是天机,注定要在未来发生的事情!”
“殿下,”他看向盛隆和,显出几分狂热,“殿下也为道门弟子,应当明白这种感觉……窥探天机,不仅代表着天道的认可,更代表着逆天改命的可能!”
“遑论贫道预见的,是流血千里、生灵涂炭的战乱之象——只要贫道从中做出一点改变,不就可以力挽狂澜,拯救苍生,获得大功德了吗?”
“多少道门中人求而不得的机遇,偏偏被贫道遇上了,还是莫名其妙遇上的,这是不是说明,贫道是被天道选中的,更改未来乱世的关键人物?”
盛隆和静静地听着,神色不变。
“所以,真人做出了什么改变?”他淡声询问,“杀了孤的兄弟?”
施不空道了一声“不”。
“贫道没有杀生,只是向圣上提议,以十皇子的救国之身,来为天下江山祈福,没有要十皇子的性命。”他辩解道。
“是圣上下了旨,让贫道这么做的,并非贫道强行要如此。”
“再者,十皇子登上蓬莱岛之后,九皇子也来了。”他意味深长地道,“锦衣卫原本拦着九皇子,是贫道发了善心,让你们兄弟俩见了面,道了别。”
“最后的结局……是你们兄弟自己选择的,与贫道无关。”
盛隆和忍不住笑了。
笑得极轻,只有一声,不闻怒色。
却听得施不空目光一闪,坦然之色减弱了少许,眼珠不住转动。
终于,他重新寻得一番合适的说辞,道:“贫道一直以为,殿下就算不信任贫道,也不会抱有敌意,毕竟,是贫道的进言,才让殿下被立为太子。”
“也是贫道大力称赞太子妃的命格,支持这一门亲事,言殿下与太子妃乃天作之合,堪为金玉良缘,才让圣上龙心大悦,痛快地下旨赐婚。”
“在殿下成亲前夜,贫道算得事情有变,还特特前来告知殿下,不使殿下错过佳人。如此种种,贫道对于殿下,称得上尽心竭力。”
施不空说得诚恳不已,甚至有些痛心疾首。
“然而,殿下却视贫道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让贫道实在不解。”
盛隆和不为所动,平静道:“孤也很不解,真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十四年前,要了孤兄弟的性命,十四年后,又想要孤妻子的性命。”
施不空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自然是为了拯救苍生。”
“贫道也不同殿下打哑谜,九皇子与十皇子虽为双生,却命格迥异,除非择一弃一,不然只会成为天大的妨碍,就像贫道曾经见到的那些光景一样。”
“就拿太子妃来说,倘使九皇子与十皇子皆在,太子妃该许婚于谁?兄弟相争间,一旦战火四起,有多少苍生会被连累?如现在这般,不是很好吗?”
“所以在一开始,贫道十分赞成这门亲事,在殿下成亲的前几个月,还会时不时测算一番,以防出现意外的情况。”施不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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