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阳光的柔和,那是山泉的甘甜,那、那是……
一切的终结。
我的格莱蒂斯……一定、要好好长大……
格妮薇尔瞳孔里猛然爆发出的热烈像是燃烧尽了一切,慢慢涣散了。宛如盛载了整片天空的眼眸中,所有的感情尽皆散去,再无波动。
先前刺眼而专横的光慢慢柔化,最终犹如灰尘般消散在阳光之下。在这一刻,所有的恨意全部不翼而飞,格妮薇尔闭上眼睛,安然迎向铺天盖地袭来的黑暗,陷入了永久的沉睡。
身染污名的不列颠王后就此停止了呼吸。
躺在他怀里,安安静静的。
这是“母亲”的光辉。
永生无法触及,永远无从得到。
与“父亲”截然不同的、属于“母亲”的温柔。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女人,体内属于母亲的兽性战胜了一切本能。
“……能够遇上你,真是太好了。真想成为你真正的儿子。”
那宛如钻石般璀璨夺目的光芒,如同炙热的烈焰般灼伤了男人的眼球,使他失控了一般不由自主地落下滚烫的热泪。仿佛无法承受这样的沉重,莫德雷德哽咽着将冰冷的嘴唇印上女人的额头,怀里面目全非的女人仿佛是对他最佳的嘲笑。
她的头发被烧焦,曾经美丽动人的容颜丑陋又可怖,可在他心里,这世上恐怕再没有哪一位女性能比她更美丽。
那个笑着说“格莱好像很喜欢你呢,骑士”的女人;那个认真听取着他的所有不甘与愤怒的女人;那个得知了真相却仍能坦率的说出“我恐怕无法毫无芥蒂的将你视作我的儿子”的女人;那个忘记了恐惧大声喊着“将我的女儿、我的格莱蒂斯……还给我啊!”的女人。
那个美丽又高贵的、名为格妮薇尔的女人,能令他有短暂开怀的女人,被他下令亲手杀死,就这样结束了一生,怀抱着怨恨死去了。
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是这样不名誉的死法。
是他借用了这一张与亚瑟王相同的面孔,亲口下令,将她驱逐出宫廷,将她绑上了火刑架,让她沦为了国家的罪人。
这个女人用自己的死将他震慑,让他从憎恨中惊醒,令他意识到自己究竟犯下了怎样不可饶恕的罪过。他让她被所有人背叛,他将她戴上镣铐绑上火刑架,她被他夺走了一切。明明是最无辜的人,却要为了自己这样丑陋的人类背负一切!
他竟然从不明真相的她那里得到了宽恕,明明都被毫不留情的背叛了不是吗?!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不是吗?!
是他让自己的妹妹失去了母亲。
是那个喜欢弯起眼睛对他笑,会用软软的手臂抱住他,高兴时亲吻他的脸颊的妹妹啊!
是格莱蒂斯啊!
“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加可笑的事吗!!”
莫德雷德癫狂的嘶喊出声,只为了践踏那个男人的伟业,他诅咒他,算计他,憎恨他,甚至于亲手毁了一切。
这是梦吗?
如果这是梦,那未免太过残忍。
“——不、不可能!那不是王!”
“不对!你不是真的亚瑟王!你到底是谁!?”
骑士们将他包围,惊疑不定的望着他那张熟悉的脸,大声地质问他。
莫德雷德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他小心的将女人的遗体安放到地上,将她扣住自己手臂的、焦黑的手掌慢慢地移开。
“亚瑟王之子,注定覆灭不列颠之人,污蔑王后的幕后主使——”
最后看了一眼死去的格妮薇尔,像是要牢牢记住这一幕,直到将它溶于骨血那般深刻。莫德雷德直起身来,将眼底的沉痛隐没,露出漠视一切的残酷笑容。男人的声音莫名的低沉下去,他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莫德雷德。”
事到如今,他亲手酿出的苦果,终于将他毁灭。
他将背负着罪孽,直到死亡。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阿托利斯猛地踹开房门,脸上带着怒不可遏的表情,冰冷暗沉的眼眸卷起狂风骤雨,浑身充满暴戾的气息,他此刻所散发出的杀意压迫的人几乎要窒息。
他直直冲向骑士的脚步却突然定格。
时间仿佛停留在这一刻,世界勃然变色褪成黑白,殿堂中央停放的棺椁是如此刺目,激的他面前一阵天旋地转。
“——王!”
不知是谁担忧又激动的在耳边大吼,阿托利斯恍若未闻,听不到一切嘈杂的声响。他迈着沉重蹒跚的步伐,一步一步挪到视线的终点,好似每走一步肩膀上便多被施加一层压力,这无形的重量压得阿托利斯几乎喘不过气来。
焦黑的人形猝不及防的猛然映入视野,阿托利斯眼睛一眨不眨的,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他缓步来到棺椁的边缘,固执的凝视着这狭小的空间,仿佛在等待着一个奇迹。
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奇迹。
“不……”
奇迹也的确发生了。
体内的魔力像是终于寻找到了闸口,兴奋的在肢体中流动起来,迫不及待又准确无误的连接上彼端,这使得当事人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痛苦地闭上了眼。在这一刻,心中原本残存的所有侥幸全部化为乌有,骑士王露出了痛苦难耐的神情。
彷佛被时间眷顾,眼前上演了一个真实的奇迹,宛如时光倒流一般,漆黑冰冷的女性尸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复原。
原本看不清面目的年轻姑娘恢复了美丽的容颜,她皮肤细腻,面色却是惨白,发尾微卷的长发是极致又纯粹的乌黑,棺椁里放满了无数红色的蔷薇,似乎也将闭目的女人衬得肤色红润起来。
格妮薇尔身上原本穿着的已经被大火烧成焦炭的衣物被侍女脱下,换上了衣柜中仅剩几件留存的少女时代的装束,那裙摆有着鲜嫩华美的色泽,带着浓郁的苏格兰民族风情,她嘴角含笑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颈间的蓝宝石正在熠熠生辉,好似衬得当事人越发纤尘不染起来,像是在安详的沉睡——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一场永不会再醒来的长眠。
……为什么真的是你?为什么偏偏会是你!
这样的一幕让大名鼎鼎的不列颠王连欺骗自己都做不到。
她再不能睁开眼睛,用充满笑意和懊恼的声音抱怨着他显露真性情的淘气举动了。
这并不是阿托利斯所期待的奇迹。
男人缓缓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触摸妻子,却又胆怯般的僵硬在了半空。
伴随着自远方传来的缓慢而又神圣的钟声,神的福音又一次散布到陆地上,镌刻着神秘铭文的物体缓缓自毫无生气的女人体内浮现,它堪称突兀的脱离宿主漂浮到半空中,折射出清晰分明的光芒,有着堪称锐利的美丽。
那是亚瑟王曾经声称丢失的剑鞘。
黄金的质地,辅以蓝色的珐琅,出自妖精之手,既美丽又威严,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秘之物——可以修复一切伤害,却唯独无法修复死亡的阿瓦隆。
阿托利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颤抖的指尖在即将接触到那华贵剑鞘时猛地顿住,随后他面无表情的将剑鞘一把挥开。
虽然一直谎称剑鞘遗失,但实际上,他的“剑鞘”正是谁都偷不走的宝物——阿托利斯曾这样想,也曾偷偷的看着格妮薇尔美丽沉静的侧颜,对上她虽然不明所以但非常温柔的眼瞳,既欢跃又得意的微笑——如今想来,这是多么傲慢的事情啊。这一切全部都是他的自以为,原来他谁都保护不了。
“不——格妮薇尔、我的……”
心脏霎时像是被血淋淋的剖开,阿托利斯声音破碎的不成调,几乎痛得想要将自己蜷缩起来。亚瑟王自华丽厚重的棺木内抱起了妻子的尸身,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将妻子揽入怀中,他闭上眼睛,颤抖着嘴唇,神情哀恸,脸色几乎与妻子的一模一样,都是毫无生气的苍白:“格妮薇尔……我回来了。”
阿托利斯缓缓弯下腰,将面颊贴上格妮薇尔冰冷的侧脸,动作轻柔的摩挲着。
“王后,你的王回来了……快快醒来带走你的王,带他回家为他准备吃食,和他一起共饮下午茶。”
若是以前,倨傲的从不肯低头的妻子肯定会因为他这样亲昵的举动涨红了脸,羞耻的无以复加,或许还会恶狠狠地踮起脚尖去扭他的耳朵,扯他的头发。然而她此刻却只能安静的躺在他的臂弯里,毫不反抗。
阿托利斯目光温柔的凝视着她,反复轻唤:
“……真不喜欢这么乖的你,再不起来我就亲下去了哦,起来打我也无所谓哦。”
可是这样的呼喊注定无法抵达彼端,换来的只有一片安静无声。他抬起她的手掌,轻轻吻了吻她的指尖,定格在妻子身上的眼瞳里缓缓流动着深深的眷恋和悲凉,宛如乌云绕月,再不复纯粹的明亮。
“不想醒来吗?真是贪睡的王后啊。”王的表情安静而空洞,他呢喃一般开口,露出恳求的眼神,似乎被迫抽空了体内的所有生气一般、连那道温润柔软的嗓音都苍白了下去:“……没关系,你的王带着你回家,你那英勇的王想在你的榻间沉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