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草和周三喜回头一看,是个陌生面孔的半大少年,像是大王庄的人。
“你们是城里来的知青,有商品粮吃,哪里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啊!”少年憋红了脸,说道。
周三喜撇嘴嗤笑,一张嘴叭叭的开始输出,“我们现在下乡了,没有商品粮吃了,跟你们一样,靠种地挣工分!再说,你们吃不饱饭就来抢别人的饭吃?什么道理?土匪啊!”
少年耷拉着脑袋,被骂的一声不吭。
李芳草扯了扯周三喜的袖子,示意她别说了,这周围大王庄的人不少,周三喜当众说这些,被心胸狭窄的人听到了,会记恨她一个小姑娘。
回去的路上,周三喜愤愤的说道:“大王庄的人太过分了,竟然跑到咱们村的地里种麦子!芳草姐你为什么拦着我?不骂他们,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李芳草心中叹气,这事已经解决了,定下来了,骂大王庄的一个孩子于事无补,平白给自己结仇。周三喜少年心性,血气方刚,只以为是大王庄的人使坏,没看到事情的本质。
“我就是气不过!”周三喜说道。
李芳草问道:“公社领导跟大王庄有什么关系?”
“大王庄人多,大部分领导都是大王庄出来的呗!”周三喜说道。
李芳草了然了,怪不得年年的解决方案都是偏心大王庄的。
像今年,大王庄的人抢先在小王庄的滩涂上种麦子,如果换她来解决这事,地应该还是小王庄的,就该让大王庄的人赔了麦种又丢面子。
否则大王庄的人得了甜头,年年都会上演这无赖的一幕。
小王庄的大部队回来,个个心情都很低落。村支书不在,王连山等几个生产队长没保住自家的滩涂,唉声叹气的。
“年年都被大王庄欺负,咱们以后可怎么办啊?”有人不甘心的叫道。
李芳草看着这群垂头丧气的乡亲们,突然心里有些想法慢慢的开始生根发芽了。
在这个马车很慢的年代,人人都在为吃饭耗尽了全部力气,她是不是可以做点什么,靠自己的力量帮助这个时代的人。
晚上,李芳草和周三喜在灶房烧饭的时候,李芳草跟周三喜说了自己的想法,想去火车停靠的地方卖开水挣点零钱。
“我瞧着不止能卖开水,咱也能烙些葱油饼子卖!”李芳草小声说道。
这时候火车上没有卖盒饭的,开水提供也时有时无,大家都靠自己带的干粮充饥,长时间的旅途本来就容易疲惫,要是能有热气腾腾的饼子吃,谁还愿意啃放了几天的干粮?
“好啊好啊!”周三喜高兴的点头。
这会儿上,钟麓进灶房拿了扁担准备去挑水,听到了两人的话,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小声说道:“你们想去铁路边做生意?”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周三喜急了,“你可不能跟别人说啊!”
虽然这两年管的松了,很多地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做买卖到底是违反规定的。
“我肯定不说。”钟麓摆手,白净斯文的脸上满是无奈,“不过你们也瞒不住别人啊!”
周三喜噘着嘴说道:“就卖个水,挣个辛苦钱罢了,不能就因为这事抓咱们吧?”
钟麓没有说话,低头默默拿起扁担和水桶,临出门时,又转过身,鼓起勇气说道:“周知青,李知青,你们打算去铁路边做生意的话,能不能带上我?”
李芳草惊讶的看着他。
“我能干的很多,重活,挑东西的活我都能干,也会算账。”钟麓又说道。
看李芳草和周三喜都不吭声,钟麓失望的笑了笑,后退一步,轻声说道:“是我唐突了,你们放心,这事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李芳草笑道:“你想来我们肯定欢迎啊!我们两个女同志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到底不太安全,有个男同志陪着再好不过了!对吧,三喜?”
她刚才没吭声,只是惊讶钟麓会愿意跟她们一起干“投机倒把”的事,毕竟钟麓这个人看上去斯文内敛,浓浓的书卷味,不像是愿意沾染铜臭的样子。
周三喜赶紧点头。
第二天天没亮,小王庄的上工的钟声就响了。几个生产队长带着各自的组员去了滩涂,赶紧把剩下的地翻了一遍,撒上了冬小麦种子,生怕晚一秒钟,又被无耻的大王庄村民抢种了滩涂。
回来的路上碰见大王庄的人,小王庄的人每个人都冲他们怒目而视,翻几个白眼。
干了一上午活,李芳草累的不轻,脚上腿上都沾满了湿泥,两只鞋感觉有几斤重,都快抬不起脚了。
众人抱怨连天的回到知青点,嚷嚷着累死了,就数娄玉娥最大声。进屋之前,李芳草和钟麓隐晦的对视了一眼,这才各自进屋。
李芳草和周三喜洗了手脚,换了干净的衣裳,拿起昨天准备好的箩筐,轻手轻脚的出了门,和钟麓在门口汇合了。
娄玉娥那屋早没了动静,男知青那屋鼾声如雷。
“都睡了。”钟麓悄声说道。
三个人挑着担子,背着背篓,走了将近十里路,遥遥望见一辆绿皮火车趴在铁轨上。
“今天运气还挺好的!”李芳草手搭凉棚开心的说道。
本以为不一定能碰见停靠在半路的火车呢!没想到一来就看到了。
三个人在火车附近的地上捡来了柴草,用石块搭了个简易的灶台,用铁盆开始烧水。等水烧开后,她和周三喜沿着铁轨敲着玻璃窗,热情的问有没有人要买开水,三分钱一杯,刚烧开的,热乎着呢!
玻璃窗刚打开,就有无数的搪瓷缸子冲到了她们两个面前,争先恐后的喊着要买水。
靠窗坐的旅客还跟她们抱怨,说停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说是要等,也不说等多久,车上断水很久了,大家都渴坏了。
即便三分钱一杯的水不便宜,也多的是人要买。
钟麓端着装开水的大铁盆在后面跟着,李芳草用木勺舀水到杯子里,周三喜负责收钱,很快一满盆开水卖的干干净净,不少人都没买到,催着他们赶紧再去烧水。
三人赶紧跑回去,捡树枝干草烧水,这次三人挑的两桶水全部卖光。
走的时候,李芳草挖了个坑,把烧过的柴草灰埋到了土里,毁尸灭迹。
周三喜抱着装钱的布包,三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满眼都是兴奋和喜悦。
李芳草数了数,加起来今天居然挣了四块多钱,虽然不多,却是一个有希望的开端。她数了两块出来,把一大把分币和零散的纸币递给了钟麓,“今天你出力最多,你多拿一点。”
水是钟麓挑过来的,理应给钟麓多分一点。
“不,不用给我这么多,三人平均分就行。”钟麓脸色微红,不好意思的摆手。
周三喜也说道:“你拿着吧!”
钟麓道了声谢,接过了钱,小心翼翼的放到了口袋里。
“先回去,谁都不要声张。”李芳草笑道。
周三喜嘿嘿一笑,眉飞色舞的说道:“那肯定的嘛!”
回去的路上,一向寡言话少的钟麓主动说道:“今天多谢你们了,前几天我收到家里的信,父亲在劳改农场生病了,要买药……”
李芳草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父亲犯了什么错?”
“他是音乐家,去国外演出过,其他的,我不清楚。”钟麓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发苦,语气却坚定,“我父亲……不是坏人!”
李芳草同情的看着他,这个年代这样的悲剧太多了。
“未来会变好的,你父亲一定能平反的。”李芳草小声说道。
钟麓镜片后面的眼睛染了几缕哀伤和茫然,“未来真的会变好吗?”
“会的!”李芳草坚定的点头,“你信我,苦日子不会持续太久了!只要你跟你父亲坚持下去,就会迎来曙光!你父亲一定能再站在音乐厅的舞台上,接受观众的掌声!”
周三喜听的心潮澎湃,觉得李芳草说的实在太好了,比公社广播里读的稿子都好,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钟麓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镜片上起了雾气,低头后抬起了头,恢复了那副斯文内敛的模样,平静的说道:“借您吉言。”
“那咱们现在能干什么?”周三喜追问道。
李芳草脚步轻快的笑道:“现在嘛,我们就好好过日子,读书,学习,不放弃生活的希望,为未来的好日子做准备,静待花开!”
“嗯,静待花开。”钟麓轻声说道。
第一天的“战绩”深深鼓舞到了三个“创业青年”,第二天三人踌躇满志再去铁路的时候,却扑了个空。
空荡荡的铁轨上只有几只麻雀。
三个人从中午一直等到太阳西垂,都没等到火车,只得把水倒到附近的田里,挑着空桶回去了。
不等李芳草开口安慰,钟麓先安慰起了李芳草,“咱们多来几趟,总能摸到火车停靠的规律。”
周三喜赶紧点头,“钱哪是那么好赚的,咱还是付出的不够!”
回到村里,为了怕人起疑心,李芳草让周三喜和钟麓先后回去,她挑着担子去了水井那里,挑了两桶水往知青点走。
隔壁的张美香看到她回来,递来了一封信,“你的信,邮递员刚送过来的,让我转交给你。”
李芳草赶紧道谢接了过来,第一反应是江老太打听到了她的
然而看到信封上的寄件人时,她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那里赫然写着江城驻军部队的地址,寄件人名字是龙飞凤舞的沈海峰三个字。
第21章 王八犊子请安息
看到寄件人的一刹那,李芳草有把连信封带里面的信纸一起塞进灶膛烧成灰的冲动。
张美香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试探的问道:“你城里的对象?”
看寄件人
“不是!”李芳草立刻说道,“我家隔壁邻居,我家里人不识字,估计是托他给我寄的信。”
张美香笑了笑,“是对象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等结婚了你就能回城了。”说着说着,张美香又落寞起来,“不像我们,怕是回不去了。”
“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李芳草不愿意跟沈海峰扯上任何关系,又说道:“自从他参军后我们就很少见面,我听人说他有对象了。”
张美香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叹息自己还是叹息李芳草,“我走了,不耽误你看信了。”
李芳草把水桶挑进灶房,倒了水进水缸,这才拿着信去了旁边的小山坡上,贝贝颠着小短腿跟着她。
夕阳的余晖照在大地上,李芳草在瑟瑟秋风中撕开了信封。
果然不出她所料,沈海峰在信中大发雷霆,口气严厉的指责她怎么能把工作卖给别人,不守信用,耍了他。信纸上笔迹潦草凌乱,还有几处钢笔笔尖划破的地方,隔着千山万水李芳草都能感受到沈海峰写信时的愤怒。
沈海峰越生气,李芳草就越开心,险些笑出声来。
这狗东西居然有脸指责她?沈海峰明明知道她急着卖工作是需要一大笔钱给江老太看病救命,而他打着白送给领导一份工作好巴结上领导的主意,偏偏骗她说是卖给别人,别人暂时还没给他钱而已。
知道她是肖兴国的亲生女儿后,沈海峰又到处宣扬他们两个是一对,早就睡过了,败坏她的名声,企图逼迫她跟他结婚。
相比起这些,前世里沈海峰最后不知道怎么追求到了肖姝雪,俩人凑成一对结婚的事反而在她心里荡不起什么涟漪。
内心深处,李芳草还有点感谢肖姝雪收了这个垃圾。
沈海峰踩着她和江老太的尸骨,入了肖兴国的眼,当了肖兴国的女婿,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信的最后,沈海峰说对她十分失望,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让他为难的事情。
以前沈海峰给她写信,还会写一些暧昧不清的话吊着她,但凡她对沈海峰的本性有一点点不了解,就会以为沈海峰真拿她当对象。
现在她没了工作,成了下乡的知青,回城遥遥无望,跟沈海峰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估计她在沈海峰眼中最后一点价值都没有了,沈海峰连吊着她的话都懒得写了,通篇都在泄愤。
夕阳坠到了地平线上,晚风凉意深重,山坡上的枯草随风摇摆,贝贝摇晃着尾巴蹲在李芳草脚边。
李芳草把信撕的碎碎的,挖了个坑埋了,又使劲在坑上跺了几脚,“安息吧,王八犊子!”
这会儿上,一阵悠扬的琴声响了起来,李芳草抬头四下扫了一眼,看到不远处钟麓肩膀上架着一把小提琴,正在拉琴,琴声哀婉动听,顺着风飘出去老远。
一曲毕,钟麓一本正经的说道:“我看你在给王八犊子下葬,我就给它奏个安魂曲吧!”
李芳草没想到钟麓这么斯文内敛的人还会开这种玩笑,噗嗤笑出了声,“都说它是王八犊子了,哪配得上你这么好听的曲子,便宜它了!”
“死者为大。”钟麓笑道。
李芳草盯着钟麓手里的那架小提琴,琴身色泽古朴,泛着一层光,像是有些年头的样子,但又擦拭的非常干净,显然主人是用心保养过的。
“你的琴声真好听!”李芳草真心实意的夸奖道,“一定下功夫练了很多年吧!”
钟麓愣了愣,别人知道他会拉小提琴,第一反应都是羡慕,只有李芳草在感慨他付出了很大的努力。
“我小时候不喜欢拉琴,父亲逼我学的,天天拿着教鞭在后面骂着打着让我练琴。”钟麓坐了下来,抚摸着小提琴,“那时候我特别讨厌这个东西,发誓等我长大了,我一定把这个破琴扔了,可谁知道长大之后,唯一陪着我的,只有它了。”
想起家破人亡的处境,钟麓神色黯淡。
李芳草真诚的说道:“它陪着你,你也陪着它,努力是不会辜负有心人的,你将来一定能成为艺术大师,和你父亲一样去国外代表华夏演出!”
上辈子的她小学都没上完,虽然后来读过很多书,靠努力自学到了高中,也弥补不了心理上的缺陷,她特别敬佩仰慕有才华的人。
钟麓这样的人才只是暂时被沙子埋没了的珍珠,等时过境迁,风吹走了沙子,这颗珍珠就能散发出熠熠的光彩。
“真的吗?”钟麓笑了笑,并没有把李芳草的话当真,只当这小姑娘善良,哄他开心,“你又是为什么不开心?”
李芳草当钟麓是朋友,说道:“我有一个认识了很多年的人,我当他是值得信任的人,可他只想利用我,榨干我的最后一点价值,甚至连人命都不在乎。”
“这封信是他写的?”钟麓皱眉问道。
李芳草点头。
钟麓认真的说道:“他不值得你的信任。”
李芳草笑了笑,轻声说道:“对,他不值得。”
秋天的晚霞映照着西北大地,荒草萋萋,树叶凋零,一片肃杀,李芳草却觉得心情十分开阔舒朗。
这个世界有好人也有坏人,她远离了那群心术不正的人,交上了周三喜和钟麓两个朋友。
看到李芳草温柔娴静的笑颜,贝贝绕着李芳草的脚追着自己的尾巴玩,钟麓把琴又架到了肩膀上,拉了一曲欢快的小狗圆舞曲。
接下来的两天,三个人上午上工,下午偷偷跑出去卖水。
直到这天下午,李芳草卖水回来之后,朱旺宗从屋里出来,说支书老婆来找她,发现她不在,留了话让她去支书家一趟。
李芳草吓了一跳,表面不动声色的应了,暗地里跟周三喜钟麓对视了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举报他们到火车那里做买卖了。
第22章 流言
李芳草仔细想了想,觉得可能不是卖水的事,如果是,那支书应该叫他们三个一起过去了解情况。
多半还是栓子去医院的事。
万一不幸就是有人举报了她卖水,李芳草心里打定了主意,这事她一个人扛,绝不拉周三喜和钟麓下水。
娄玉娥从屋里出来,十分急切的问道:“支书老婆找你干什么?”
“不知道。”李芳草硬邦邦的顶了回去。
娄玉娥又急又气,“你怎么不知道?一定是你又使手段巴结……”
“好了好了!”刘招娣慌忙捂住了她的嘴,看了眼李芳草,声音不高不低的劝道,“肯定不是你想的那个事儿!她马上要去见支书了,你跟她吵起来,万一她跟支书告状呢!”
“她敢!”娄玉娥瞪了眼李芳草,气的胸脯起伏,甩头进了屋。
“娄玉娥你脑子有病吧!”周三喜愤愤然骂道。
李芳草瞟了眼跟着娄玉娥进屋的刘招娣,觉得这两个形影不离的姐妹也够塑料的,刘招娣冲她使眼色,眼皮都要抽筋了,那架势好像生怕她听不懂暗示,不在支书面前说娄玉娥坏话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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