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朝云终于崩溃了。
而且是大崩溃。
他扔掉了电话,嚎啕大哭起来,泪水打湿了他的睫毛膏和眼线,绵延出乌黑的两团。
“我不……我不……”
他抽噎着,突然把手机扔掉,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杭攸宁还在电话里说:“你告诉他,他要的东西就在我这,别伤害我姐!我就给他!”
“喂?”
“喂!”
杭雅菲无声的张了张嘴,可是发不出声音,她只能曲动双腿,一点一点地挪着,身下蜿蜒出一片血痕。
宁宁……
可就在这时候,电话因为耗电太多,无声无息地关机了。
杭雅菲眼睛里,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因为失血过多,她已经发不出声音,头一歪,彻底倒在了地上。
电话挂断了。
杭攸宁把指节咬得血肉模糊,不停地问警员:“你们定位到具体地址了么?”
“不行,电话挂断了,没法追踪位置。”
“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的。”杭攸宁扑倒自己的照片墙前,这是她用整整七年,整理出的成果。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
她一直能听到,背景是熟悉的风声,那是!
并且警员进门的时候,杭雅菲的声音急了起来,带了哭腔。
是不是说明,那个劫匪也着急起来。
他们的动作已经轻得不能再轻,他怎么会知道,警员来了?
杭攸宁转头就朝门外跑去。
她迎面看见许野,正带着一群人,朝她的公寓楼走来。
如果正常的劫匪,一定会把受害人,带得越远越偏僻越好。
可是黑蜘蛛这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狂妄,他们觉得正常人都是羔羊,只有他们的捕猎者。
而且,他们反反复复提到当年的杭寻的死。
杭攸宁脑子里升起一个离奇的念头。
她怀疑,徐朝云背后的那个人,想重现当年的场景。
她和爸爸背靠背,只隔了一层门板,她看着最亲的人死去,无论怎么哀嚎求饶,都没有用。
所以,会不会,杭雅菲就被关在这栋公寓楼里?
许野根据逃跑的痕迹,跟杭攸宁得出了一样的结论。
他们根据公寓楼的结构,排除那些不可能的,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翻找,杭雅菲居然就关在杭攸宁楼上三层的空屋里。
那里没有住人,也没有装修,杭雅菲因为失血过多而倒在地上。
所幸送往医院及时,并没有生命危险。
杭攸宁坐在医院的椅子上,来凤鸣跟张淑芬都来了,两个老太太互相瞧不上了一辈子,到老了,反而是个伴儿。
张淑芬哭得肝肠寸断,来凤鸣镇定些,一直拉着医生细细询问,这种情况怎么护理。
杭攸宁等到了医生说情况稳定了,才慢慢地走向来凤鸣。
“姑姑。”她低声叫了一声。
来凤鸣回头看向她,女孩正当盛年,已然不是当年那个虚弱无力的小丫头了,倒是她自己,已垂垂老矣。
她说出了在心里埋藏了七年的话。
“你为什么骗我?”
七年前,是江南最冷的一个冬天。
杭攸宁住在许野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声不响,只是看书。
许野不劝她,只是每天赶回来给她做饭。
变着花样做,今天红烧带鱼,明天孜然排骨,后天又不知道哪买来一只老母鸡,加上香菇和枸杞给她补身体。
但是杭攸宁吃得很少,曾经那么贪吃的孩子,食物再也无法带给她欢欣和愉悦,只是保持生命体征的必要手段而已。
许野没有说她半句,他舍不得。
他只是远赴上海……去买了一个冰箱。
仍然每天做每天做,吃剩下了,就放在冰箱里,他热了带到局里吃。
他没有办法替她痛,但他可以给她丰足的食物、陪伴和爱。
在春天来临的时候,杭攸宁已经瘦了十五斤,婴儿肥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瘦削的感觉,就如同一柄淬炼过的长剑。
她终于大彻大悟。
“我很痛苦,不是因为我爸爸是坏人。”她低声说:“而是因为,我爸爸明明不是坏人,但是所有人,都希望我相信,他是个坏人。”
许野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我必须说服自己,他是个坏人,这一切坏事都是他做的,才能忘掉一切,往前走。”
杭攸宁道:“但是我明明知道,他不是。”
就算证据确凿。
就算所有人的证词,都指向他。
可是她是爸爸胸口上长大的孩子,她知道他的善良、忠厚和满腔正义。
那些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他教给她每一个道理,比方临河可信,比任何人都可信。
“这世界上其实没有什么人了解他,如果连我也放弃了,还指望谁把他身上的脏水洗干净呢?”
她眸光里那种清冽的寒光,又一次回来了。
“所以哥,我不想放弃,我要把真相查出来……哪怕用上我的一辈子!”
“好!”
许野一秒钟都没有犹豫,他大声说:“你想做的事情,你就尽情地去做,我给你兜底!”
杭攸宁点点头,她饿了。
那天许野做了玉米排骨汤,他们豪气干云地用排骨汤干杯,随后开始埋头苦吃。
吃啊,吃啊,食物是最最丰美、最最忠诚的伴侣。
只要吃得下去,就有面对明天的勇气。
杭攸宁半年时间,足不出户,从小学五年级的知识开始补起。
许野的数理化都很好,每天回来就在家辅导她,他嘴毒,看着她脑子笨就骂。
她被骂得抹眼泪,他又回来哄:“我给你整点好吃的?”
“大骨头。”
“贪婪!”
他煮完大骨头,两个人又和好,然后继续因为一道数学题吵得鸡飞狗跳。
剩下的半年,她去学校附近上了冲刺班,许野每周带着饭盒去看她一次,顺便给她讲题。
她这方面很笨,但因此从不偷懒,老师让做十套卷子就做十套卷子。
闲来的时候,许野就带她去外文书店,那里有一些老外,她天天跟着人练口语。
终于,她从班里倒数第一,变成了倒数第二十,正数前十——
高考的时候,她压线一分,上了新闻系的本科。
她想做记者,因为之前查案的时候她就发现,调查一件事,去见一个人,最好的身份就是记者。
而与此同时,许野那边也来了消息。
他之前让孙胖子去打听过,黑蜘蛛从哪进那么多香港书籍,甚至还有黄色杂志。
孙胖子查到了源头,是香港一家盗版书厂,老板每年都要卖大量的书和杂志,给那些人。
老板说,这批书应该是给了一个偷渡客了,他偷渡到香港后,一直在卖书,那一次突然进了大量的书,说要回内地卖。
这个人显然不可能是方临河,方临河从来没离开过辽西城。
杭攸宁一阵激动。
杭攸宁道:“他为什么会想到走私书呢?”
那时候香港的所有物品,大陆都非常紧俏吃香。他既然有这种门路,应该走私更多东西才对。
许野道:“人总是会趋向于从事熟悉的工作,或许,他以前就是卖书的。”
杭攸宁突然发现,跟着案子有关的人,看似毫无共同点:底层劳动者、学生、职工、无业游民……
但其实都有一个容易被忽略的共同点:他们都是看书的人。
自1952年扫盲之后,很多人都能识字,但看书的还属于少数,因为很多人没有看书解闷的习惯。
而顾其行念过私塾,常年幽居地下看书解闷。
黑蜘蛛高飞,是村里的“文疯子”,因为没考上大学而痛苦。
许建邦是高级知识分子。
杭寻,是读《诗经》《楚辞》,写一手好字的人。
庄泽书更不用说,他是老师……
那个杀掉杭寻的精神病人,也是一个曾经的留学生。
年轻的,方临河虽然看着吊儿郎当,父母都是文学家,就连赵明明,也是会看《简爱》的人。
杭攸宁比较笨拙,所以她一直用的是笨方法。
跟这个案子有关系的人,她都把资料写了下来,她一个接一个地找。
曹国静——她的先生,是一名编辑,十年前已经是《文艺众生》主编。
《文艺众生》这本杂志的发行量很大,文学性很强,很多在《文艺众生》上发表文章的人,都一跃成为全民偶像。
而曹国静的先生,叫周隐,因为跟老婆一高一矮,经常在院里被人笑作武大郎。
他总是涨红了脸,一声不吭埋头走过去,被欺负得狠了,就去找杭寻。
哭丧着脸坐在他们家板凳上,一句话一波三折:“杭警官,你管不管那群小流氓——”
那时候找杭寻的人很多,他常常一口饭没咽下去,就去给人评理。
小小的杭攸宁被他抱在怀里,听着邻里的官司,也听着那些嚣张跋扈的人,对着爸爸温和地劝说,哼哼唧唧却心甘情愿地说一句,对不起。
然而就是这个周隐。
在爸爸去世后,妈妈跟别的男人谈恋爱的时候,他自己写了一篇半文半白的文章,发在《文艺众生》上,叫《寡妇和她的女儿们》,极尽讽刺之能事。
而且,他也为了所谓的文学梦,去了香港。
许野火速坐车回到东北。
曹国静已经被放出来了,提起周隐仍然咬牙切齿:
“他当时能进杂志社,多半是因为成分好。文章也写得不好,但跟领导溜须拍马,却是一等一的。”
那年月的杂志社,还属于一个让人羡慕的地方,想发文章,厂子想打广告,都要求上编辑。
曹国静说,周隐就是靠饭局上的功夫,当上主编的。
许野只觉得掌心冒汗,他问:“周隐跟许建邦……跟我爸爸,认识么?”
“都一个院子里住,肯定认识啊。”
许野想了一会,又道:“郝明贵调戏你之后,是不是挨打了?”
曹国静愣了一下,轻哼了一声:“他一个窝囊废,不可能的。”
杭攸宁说:“周隐的身材,跟我那天看到的那个同伙,很像!”
她明明记得,不让黑蜘蛛杀他的那个同伙,是矮胖的身材。
不是方临河那种瘦高的身材。
可是当时一连串打击,已经让她全然没了自信,她的眼睛错了,她的眼睛从来没有那么灵光。
顺着周隐一直査。
才发现之前困惑的疑点,已经全部得到解答。
周隐在杂志社,属于文笔极差的类型,所以开始,他主管的业务,是答读者来信。
那个年代,有许多迷茫的年轻人,会给杂志写信答疑解惑。
比如知名的“潘晓”的信件,他写“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狭窄。”代表了一代人的苦闷和悲愁。
《文艺众生》也有类似的栏目。
大多数是“我爱上了一个女孩。”
“我工作苦闷”
“我和工友关系不好”。
一类的信件。
可是这用麻袋装的信件当中,总有一些特别的人。
“我总觉得有黑暗在耳边低语。”
“我看到那些漂亮的女同志,心中总升起一阵昂然的冲动。”
这些信件当然不会刊登。
但是周隐,作为一个编辑,他当然可以给他们的人生,一些强有力的指引。
顾其行在执行死刑之前,分别看了周隐和杭寻的字迹,他斩钉截铁地说,跟自己通信的人,就是周隐。
而庄泽书,正是在少年时代,因为自己长得难看,给《文艺众生》写信。
因为收到了编辑的回信,后来黑蜘蛛自我介绍是周隐的朋友,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接近他。
……现在,问题就是,还是否其他人,跟周隐长期通信,并被他洗脑。
周隐的洗脑,一定是伴随着见面的,比如他们去黑蜘蛛的老家调查,他们都想起,高飞确实有两个远道而来的朋友见他。
根据曹国静所说的,周隐经常出差,她把她记得住的地方,都写下来。
杭攸宁开始用笨方法去排除。
首先一定是订阅《文艺众生》的忠实读者
其次,长期有来自东北的信件往来,这点邮递员应该有印象。
第三,杭攸宁要去看他们的照片。
那些被选中的人,是那些潜在的犯罪者,他能选中他们,她也能他们找出来。
整整七年,杭攸宁在全国各地找寻,每一个省、每一个市、每一个乡县每一条街道。
大多数都是无功而返,但也找到了一些人。
比如,徐朝云。
他是某岛屿农场的一名割橡胶的工人,父母支援海南留在这里,他从小长得非常美丽,却经常被一些男孩按在地上戏耍,他的性情开始变得阴郁暴虐,十八岁之后离家出走,自此再无音讯。
——他们岛屿,订阅杂志和来信都不容易,因此邮递员对此印象深刻。
在他父母家,找到了一沓厚厚的信件,那是周隐跟他的通信。
周隐一直在鼓励他,诱惑他,而他虔诚地相信周隐,认为自己是人上人,只是这偏僻的地方不懂,他应该去更广阔的天地闯荡。
杭攸宁把徐朝云的照片,和其他人一起贴在墙上
周隐此刻,大概率又逃往了香港,她找不到他。
但他一旦回来,这些被他洗脑过的“潜在犯罪者”都会成为巨大的威胁。
她要先一步找到他们,等他一回来,第一时间把他抓住。
这个过程,漫长而艰辛。
但没有关系,她已经做好了交付一生的准备。
许野来到医院,告诉杭攸宁,徐朝云被抓到了,但是没有找到周隐。
他们俩用电话联系,已经在周隐用过的公共电话附近排查了。
这是她意料之中,周隐不可能那么容易找到。
其实杭攸宁早在很多年前,就找到了徐朝云。
徐朝云虽然是天生犯罪人,但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他去泰国做了变性手术,在那里工作了的二十年,最近回国后,在隔壁省的开黑车。
杭攸宁短暂的跟他的说过几句话,感觉到他是一个脾气极其暴躁的人,就把他的照片贴在墙上。
危险等级A级是最高,他是B级。
杭雅菲虽然没有练过武,但长期健身,一般女人想劫持她,不会那么容易。
所以杭攸宁第一时间想到了徐朝云。
“他说,周隐跟他已经多年没联系了,这一次让他劫持杭雅菲之后,主要是问一个东西在哪里,然后把杭雅菲杀了,放你的门口。”
杭攸宁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其他的还审讯中。”
张淑芬听到脸色发白,喃喃道:“好险,那个人,他还是没有放过我们……”
杭攸宁说:“更险的是,如果当初我放弃了,杭雅菲必死无疑。”
她回头看着张淑芬,道:“然后下一个就是你。”
张淑芬捂住嘴,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所以,逃是没有用的。”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来凤鸣,随即道:“我得上班去了,晚上回去接阿翡。”
杭翡如今一个人在蒋家里,邻居在照看。
如果是七年前的杭攸宁,张淑芬一定让她不许上班,直接去接杭翡。
可是现在,张淑芬很感激女儿的懂事,道:“太好了,先在你们那放几天。”
许野道:“我送你。”
“你来得及么?”
“嗯。”
杭攸宁上了许野的车,两人一路无话。
杭攸宁却发现,许野并没有送她上班,而是直接开回了他家里。
“你得休整一下,我也是。”他没什么感情地说。
杭攸宁也没有问什么,毕竟她其实请了上午的假。
门被打开的那一刹那,杭攸宁凶猛地扑向了许野,近乎暴虐地吻住他的嘴唇。
许野用力抱住她,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激烈地回应着这个吻。
原始、热烈,仿佛受尽这世间所有委屈后,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发泄自己巨大的喜悦。
“哥,我做到了。”
她在流泪,在接吻喘息的间隙,喃喃道。
许野一贯冷冰冰的眼睛,炽热地燃烧着,他亲吻掉她的眼泪,低声道:“我知道,我的宁宁,你太棒了,太棒了……”
他把她打横抱起来,她跌落在柔软的大床上,也跌落在七月明澈的日光之中。
这时候,她才发现,他也落泪了。
不是那种泪流满面,但眼睛里的确含了一点泪水,俯身温柔地亲吻她。
杭攸宁伸手把他抱进怀里,就像他经常抱她那样,把他当成一个孩子。
人间太苍茫,他们俩太孤独了,只有这个怀抱是彼此的家。
“你说,这一次能抓到他么?”她说。
“只要你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做成。”
他亲吻她的手背,虔诚的就像是吻一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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