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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风吹又生(淳牙)


你干嘛啊!温雯骂她,骂着骂着就哭了。
然后又去掰那只小手,边掰边哭,怎么也掰不动,最后就握着那只小手,说你咋这么有劲儿啊,松手行不行啊,我没法管你,又说你手咋这么凉啊,在这冻了多长时间啊,肚子饿吗,指定不饿,饿了哪有劲薅我头发……
然后一滴泪砸下去,正好砸在那孩子的眼睛里,她像是觉得涩,用力眨了眨,温雯以为又得哭,可那孩子突然咯咯笑了下。
温雯见她笑起来好看多了,就也笑了下。
然后在心里说,行,不死了,今天不死了。
那女婴像是感应到什么,突然松开了手。
温雯就是在那一刻,抱着那孩子,突然嚎啕大哭。她撕心裂肺,像是要吼出不公,也像要呐喊希望。她环顾周围,见河面茫茫,篝火融融,天边高远,头上皓月繁星,她不懂啊,这样 一个绝望残酷的夜晚,为什么还这么美,美给谁看。
然后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看了好久,惶惶似有了答案。
她渐渐平静下来,目光坚定,不再抵抗命运煞费苦心的安排,也不再辜负老天对她们两个人难得的慈悲,听从内心,下个那个决定,她对怀里的孩子说,既然没人要你了,我要你好不好,我给你当妈妈好不好,我们俩都活下去好不好。
那孩子笑。
温雯一阵窝心,甚至颇有些激动,说,也不知道你啥时候出生的,今天是 1999 年 12 月 29 号,咱俩认识的日子,纪念一下,今天就是你生日好不好。
温雯再说,取个什么名字?这日子这么多个九,就叫九吧,小九,咱们就叫小九好不好。
第一次见到妈妈的小九眨了眨大眼睛,清澈而明亮,饱含希望。
“小九。”温雯叫她。
“小九。”又低头亲亲她。
“九,妈妈带你回家。”
不远处篝火前,那首歌还在唱着。
温雯抬头,又看了眼远方的天空。
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把她的女儿抱在怀里。
恍惚间,似乎一切苦难,磋磨,生离死别和阴差阳错,都有它的道理了。
余九琪从家里搬走的第二个夜晚,温雯依旧失眠,也不知道几点了,她坐在小九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晚,一动不动。
哭已经哭不出来了。
就反反复复回想那天在寒夜光柱之下,她最后说的那番话。一字一句,字字句句,受刑一般往自己肺腑里戳刀子。
她不明白,问题出在哪了呢?
明明一开始,虽然我只是个新手,没有经验,没有人指导,但小九,我是想当个好妈妈的。
把你抱回来后,你就连续发了几天的高烧,石城市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我就抱你去长春,去北京。
你因为感染性肺炎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了五天,那五天,我好像死了很多次。
后来回家,妇联的人找上门来,要把你送去福利院,说我未婚没资格养,我就去找余凯旋结了婚。
他很喜欢你,可能比喜欢我还喜欢你,我想我给你找了个好爸爸。对吧。
你也是喜欢这个为你搭建起来的家庭的。对吧。
可问题出在哪了呢?
是因为妈妈要离婚吗。
是因为妈妈要把你绑在身边吗。
是因为妈妈不让你跟那个人的儿子谈恋爱吗。
是因为我糟糕的性格和脾气吗。
你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
你怎么会现在才开始爱你自己呢?
我这个妈妈当了二十几年,难道剥夺了你爱自己的权利了吗?
可我的初衷,不是这样的啊。
在你一岁生日那年,我跟你爸给你办了个风风光光的生日宴,包了大酒楼的一层,请了几桌席,给你唱歌,让你抓周,收了无数礼物。席间请的主持人问我们对孩子未来的期望,我不好意思说,就让你爸说,你爸也完蛋,就把麦克风给了我。
我记得,我当时说了三个。
第一,希望我的女儿平安。第二,希望我的女儿快乐。第三,希望她永远被爱着。
真讽刺。
如今看来,妈妈一样也没做到。
是我的错。
你是一个那样完美的女儿,而我是一个如此失败的妈妈。
可能就像当年命运引导你和妈妈相遇一样,如今又一步步推动我们分开。
理应如此。
我应该接受。
余九琪此时躺在孙锡租的公寓沙发上,洗了澡,仍沾着水汽的头发散着,屋里暖气足,就盖了个薄毯,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客厅没开灯,只开着电视,电视里播放着某卫视的跨年晚会精彩节目集锦,她随便找来放着的,她怕自己睡着,毕竟等的人还没回来,就小声听着。
开门声吱嘎传来,随后他脱鞋,换鞋,脱了外套,轻手轻脚走过来,卷着外面带回的凉气,和丝丝缕缕应酬后残留的酒精,不多,应该没喝醉。
沙发很大,他先是在脚边坐下,似乎弯腰看了看她,判断她睡没睡着,才慢腾腾挪到身后,躺在里侧,贴着她,又把她拦腰抱在怀里。
凑过去,在她脑后散着樱花味道的头发上亲了亲,没敢碰她的皮肤,怕凉到她。
“对不起啊,今天徐添也在,就拖了一会。”声音温柔而哑。
“嗯。”她答应。
“徐添说下次要请你吃饭呢。”
“嗯。”
电视里换了个节目,她蓦地身子一僵,往身后宽厚的怀抱里缩了缩。
身上凉气散了不少,他便胆子大了些,一手伸到下面揽着腰,一手去碰她的脸颊,两指垫着,柔柔用力想把她转过来,又撑着身子凑过去,可那个吻还没落下去,手上一阵滚烫。
手指抿了一下,是她眼角滑出的泪。
“怎么了?”慌忙问。
“没什么。”
“九?”
小九也觉得莫名其妙,自己擦了擦:“可能听歌听的吧。”
孙锡蹙眉,抬眸,看向电视。
就是某一年的跨年晚会上,人到中年依旧硬朗帅气的谢霆锋,时隔许多年,再次唱起他那首火遍全国的金曲。
谢谢你的爱 1999.

第48章 你是在替他赎罪吗
卧室窗帘没有遮严,阳光腾跃着,以一种凌人之势斜斜扫过来,正巧落在他疏淡的眉眼间。
眉心微微发紧,堆起不规则褶皱,薄薄眼皮跳了跳,也跟着不安分。
余九琪细细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抬起手,举在两人头顶,试图去帮他遮住刺眼的冬日朝阳,不敢动静太大,怕吵醒他。
虽然知道他早就醒了,准确说,又是一夜没怎么睡。
其实去把窗帘挡严可能更好,但他手紧紧箍在腰上,分毫不让的,便动弹不得。
小九抬眸,看着阳光从手指缝隙碎着洒下来,照的他脸上毛茸茸金灿,起了玩心,晃动手指,看那金灿灿在他脸上忽隐忽现,像捉迷藏,又像跳舞。
“好玩吗?”大手忽地用力,把人贴近。
小九看他,见他还闭着眼睛,还是那副倦意,手放下,放在他柔软头发上,拇指伸过去,在他眉心轻轻揉了揉,试图抚平。
“还是睡不好吗?”
他清楚骗不了身边人,收敛着说:“比之前好多了。”
小九知道他过去睡的好是什么样,侧睡,从不翻身,轻微鼾声。可现在整夜翻来覆去,有时怕吵到她,就干脆躲出去熬一阵,天快亮才回来,比如今早。
“要不你去 411 睡吧?”
孙锡薄薄眼皮一跳。
“或者把 KTV 那灯球搬回来?”小九又说。
他眉心散了些,早起的嗓音哑而干燥:“那影响多不好。”
“咋不好?”
闹着说:“邻居从外面看见,以为咱家干什么不正经的买卖。”
小九也跟着皮:“本来就是。”
“嗯?”
“咱们一个洗浴中心,一个 KTV,在外面看来多少带点灰度。”
孙锡抿唇笑,顶着越来越刺眼的阳光,掀眼皮垂眸看了看怀里的人,在她额头亲了下,又往怀里按了按。
“今天干嘛?”他知道小九今天休息。
“上午我爸出院。”小九顿了顿,才小声说,“得回趟家。”
两人突然陷入一阵同频沉默,谁也没有说话,连呼吸都谨慎。
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说点什么,但谁也没有就此开口。
好几天了,尽管他们已经搬到了一起,算是正式公开了关系,但关于寒夜光柱那一夜的事情,关于丁满光,关于温雯,关于依旧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安和未知,一次都没有聊起过。
身体无限靠近,灵魂却隔着雷池,隔着禁区,彼此跃跃欲试,又浅尝止辄。
小九先避开,把话题兜回来,她清楚孙锡的睡眠已经糟糕到病理性的程度,但不确定症结是否仅仅是当年的分手,她有其他的猜测,没提,只是轻轻伸手揽着他,窝在胸膛熟悉的味道里,说不然去看看医生?
头顶先是缓缓吐口气,然后瓮声瓮气的,说他在北京看过失眠,中医西医都看过。小九小声说,心理医生呢。
太阳越升越高,孙锡的脸恰好完全浸在那片阳光里,没说话,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
胸口滚烫,又钝重,明明是难得的冬日艳阳天里他最渴望的拥抱,温度和骨肉都真真切切,可就是有种模糊错觉,像握着一把沙,不愿松手,不敢用力。
可又担心一味的沉默与内耗,那把沙会自己一粒一粒流逝。
于是突然就把人按在床上,俯身,埋在她细细脖颈间,准确地找到脉搏跳动最有力的位置,以此为起点慢慢碾磨着吻下去,就像往常这种无力时刻一样,用他惯有的方式,贪婪地去用所有感官描摹和占有。
她曾经形容他这种时候活像个吸血鬼,他不反驳,她说是就是。
又觉得她的比喻已经含蓄很多了,他把自己看成兽,怪物,和阴暗角落里湿漉粘稠的藓。
占着她不退,在炫目阳光下,非要一起沉沦。
两个小时后,孙锡先出门的,他今天要去工商局补交一些资料,站在玄关,换好了鞋,却突然磨磨蹭蹭的,似乎在犹豫什么。
在那雷池和禁区转了一圈,他一手撑着鞋柜,回身叫她:“九。”
小九还穿着家居服,吃着个麻薯团,从厨房走出来答应:“嗯?”
“你帮我把员工社保资料拿过来一下。”
“在哪呀?”
“书架上吧。”
她去书架看:“书架哪里?”
“文件袋下面。”他声音忽地冷硬,似强调,“那个牛皮纸文件袋。”
小九一眼就看到,很明显,单独放在空处,手和眼神一起顿了下:“找到了。”
递给他后,孙锡又瞄了眼小九,没急着走。
小九等了一会,见他不说话,就把吃了一半的麻薯递过去:“要吗?”
孙锡真张嘴,她喂过去。
门关上后,小九才缓缓回头,看向书架,眨了眨眼。
小九以为余凯旋出院会是个大阵仗,可从医院到家里,来来回回帮忙张罗的除了浴池的徐铭和大利哥之外,都是家里人。
二凯哥专门交代过,马上过年了,也不是啥大毛病,不接待来探病的。红姨也在家庭群里提了一嘴,说别弄出大动静,也不操办聚会了,医生交代年前都得静养。群里安安静静的,就几个小辈孩子发个不痛不痒的表情包,自那之后,家庭群里再也没动静。
温雯始终一句话也没说,就连余凯旋出院,她也没露面,只是和小富总一起送了个巨大的花篮。
余凯旋绑着个腰围,直挺挺机械着刚走进家门,一眼就看见几乎半人高的花篮杵在那,立刻算到是温雯,嘀咕着都告诉她我不要这玩意,咋还买,这老大,等会让祝多枚搬走吧,太香了,熏人。
小九拎着一兜爸爸的换洗衣服跟在后面,话里话外听出来他似乎跟温雯有联系,竖起耳朵,希望他能多说一点,可二凯哥话题一转,进屋往床上一趟,跟徐铭问起温都水汇最近的情况。
余九琪回身,看了眼那束颇有些热带风情的巨型花篮,看到两朵高高的向日葵之间夹着一张手写卡片,那上面圆润稚气的字体,是温雯的。
她怔了片刻,直到听到有人提自己的名字,才回神。
徐铭朗声回答余凯旋的问题,说哥你就把心搁肚子里吧,这几天咱们浴池那流水天天涨,我们都起早贪黑的,忙都不忙不过来,还得亏小九,小九几乎天天在,帮着处理处理客人投诉反馈,盯一盯各个部门琐事,楼上楼下的,她都能关照得到。又沉了沉声,说主要这几天你和红姐都不在,小九在,大伙就有主心骨了。
余凯旋歪着脑袋,从主卧的床头向外看去,隔着门框,看到小九在客厅闷头收拾屋子,家里空着好几天,积了不少家务和灰尘。
二凯哥定定看了看女儿,看她叠衣服,又整理沙发,看起来还是那副乖巧懂事的样子,别人跟她说话,她就笑,笑着答应,伶俐又柔和,可他不知哪里不对劲,就是一阵怅然,觉得小九变了。
“小九。”余凯旋轻声喊她。
“哎,爸。”小九迈两步,过来站在主卧门口。
余凯旋突然不知该说什么,踌躇着,问:“你老往浴池跑,银行那边呢?”
小九没隐瞒:“我请了长假了,连年假一起算。”
“那不行啊,那不得影响你评级吗?明年咋地也得争取升个商贷经理啊!”余凯旋着急。
小九却不急:“没事。”
“啥玩意没事!”
“再说吧。”
“啥玩意再说!”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吧。”小九忽然谨慎看了爸爸一眼。
余凯旋心里猛地一揪,像是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心脏,比他刚刚灌了跟钉子进去的后腰都难受,他缓了缓,可小九已经走了。
莫名烦躁起来,余凯旋再没了寒暄的心情,把浴池的人都赶走了。葛凡非要把客厅的电视卸下来安在卧室,走来走去的烦人,二凯哥就吼他两句,说别整了,我不看,再说我看电视的话去客厅呗,我就是腰不好使,不是瘫痪。
葛凡不敢顶嘴,为难地看了眼孟会红,见他妈给他使眼色,就闷头出去了,
可余凯旋突然又叫他:“你也请假了?”
葛凡说:“没有,就是这两天 KTV 不太忙。”
“年底旺季,咋不忙呢?”
葛凡说不知道。
“要我说这新手就是不行,以为小地方的钱那么好赚呢。”余凯旋哼了声,语气并不严肃,说完看了眼客厅的小九。
葛凡也顺着,瞄了眼正在擦地的余九琪,见她明明听到了,却不做声。
所有人都听得出来,这句态度松缓的话是余凯旋故意递给小九的,是希望她接过去的,按她往常机灵敏锐的个性,顺着梯子往上爬,胡搅蛮缠再说点好话,指不定能给她本不受欢迎的男朋友在家里铺铺路,但她默不作声。
屋子里突然安静了好久,直到门口处传来一声啪嗒响。
小九看过去,花篮里那张手写卡片掉在了地上。
午饭后,余九琪就去了温都水汇,她先去淘气堡游戏厅看看三叔。三叔怕冷,这几天都住在温都水汇,恰好有个老员工是他发小,能帮忙照顾。
看完三叔,小九才去忙浴池的事。今天浴池要同时接待两个南方旅游团,有一个团不住宿,客房倒是排的开,就是汗蒸房和餐厅都很挤,连自费的 VIP 餐厅都排了长队,自助区更是供不应求,几款水果一度供不上。
小九跟着负责餐饮的刘姐一起,专门跑了两个市场,从一家超市手里抢货,好歹抢下两箱菠萝蜜和阳光玫瑰。回来后又在书吧休息厅安了个大投影,专门放时下最火的综艺,吸引了不少人,汗蒸房就渐渐空出来。
她又留在余凯旋办公室,审了几个人事、流水和采购单子,遇到复杂的就拍照给爸爸确定一下,再统一签了字。余九琪法律上是温都水汇的董事,有一定的管理权限。
然后突然听到外面一阵轰隆音乐声,她推门,站在办公室门口,看到不远处的自助餐饮区开始供应限量海鲜,照旧老规矩,灯光和 DJ 配合,客人们边排队边蹦迪,只不过今天领舞的不是二凯哥,换了个她不太熟的服务员。
那服务员看到小九,扭着胯过来,想拉她一起去跳,小九摆摆手,没什么表情,说我不会。那人见她坚持,又扭着胯走了。
余九琪就看着前方热情狂欢,群魔乱舞,有不少脸熟的人跟她打招呼,她都淡淡回应,而后忽地感慨,她不用再假装快乐了,可离真正的快乐依旧有一定距离。
她有一瞬疑惑,明明事情都在朝着她想要的方向发展,明明她吐出了压抑多年的那颗毒草,明明她已经在做自己了,为什么还如此忐忑,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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