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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风吹又生(淳牙)


为什么还是心有所憾,仿佛被谁凭空挖走了一大块。
她理不清那一块失落都包含什么,很想找人聊聊,她打开微信,翻出孙锡的对话框看看,对话停留在下午孙锡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小九说见面再商量,孙锡说好。向前翻一翻,大抵都是如此。
她合上手机,挨到了下班。
下班后,余九琪走出温都水汇大门,直接绕后后面,走进乐胜煌正门。
如今她在跟乐胜煌新老板,孙誉文的儿子谈恋爱的事几乎人尽皆知了,背后自然少不了闲言碎语,可她依旧每天忙完都上来等孙锡,等他一起回家,没在乎任何人的眼光。
小九出了电梯,迎面遇到林晖,笑笑打个招呼,直接朝 411 走。
路过一个中包房时,门突然打开,高跟靴咚咚几声脆响,有人跌撞着过来,揽过她的胳膊。
“小九,来,一起玩一会!”
余九琪转头,看到是一身辣妹打扮的祝多枚,看样子她也放假了,开始了夜夜笙歌的神仙日子。小九摆摆手,说你们玩吧姐,我找人。
“找谁呀?”祝多枚笑着盯着她,故意问。
还没等小九回答,又捏着肩膀把人往包房推,说:“是找他吗?”
小九看过去,包房除了一对脸生的男女在唱歌之外,对面单座沙发上,孙锡穿着件黑衬衫,袖子叠着挽在小臂上,前面摆着几个洋酒瓶,在调酒。
音响声音很大,他便没说话,只看着小九,无奈耸耸肩,意思我不是自愿的,我也没办法。
祝多枚就醉醺醺地,贴着小九耳边大声解释:“耳根子软,我就打了个招呼,他就送了一瓶酒,我又叫了声妹夫,他干脆过来帮我们调酒了。”
孙锡坐在那,挑挑眉,没搭话。
大概由于祝多枚自由跳脱的个性,她是全家人里对他们关系接受程度最高的,葛凡至今单独跟他们在一起还有些别扭,祝多枚早就已经把孙锡当成自家人调戏了。
小九记得上周,他们刚刚用同居的方式公布关系时,祝多枚接连给她发了三条微信。
【行啊妹妹,那孙老板是仙品。】
【你好好处,处够了姐帮你处两天。】
最后又说:【听葛凡说了你们小时候的事,也太感人了,真的不是编的吗?】
后来祝多枚但凡遇上小九,就爱拉着她问之前的事,可能她本身自认为是个凉薄的人,不信世上有这样存粹炙热的爱,所以见到了,就格外珍贵,像遇到罕见的珍宝,深知是孤品,瞧一眼聊以慰藉。
于是在那一对唱歌的男女接了通电话出去后,音响还在循环着音乐,祝多枚靠着门口沙发,下巴朝对面的孙锡扬了扬,问小九:“所以你们在北京也好过?”
小九坐的离祝多枚近一些,点点头。
孙锡过来,把调好的两小杯甜酒放在她们面前,又坐回去,换下一个口味。
祝多枚一口干掉那杯,又问:“你俩分开三年都没再谈?”
小九也啜了一口酒,还是觉得辣,点头。
“那他是为你回来的?”
余九琪忽地一愣,顿了顿,说:“他叔工程事故嘛,把他叫回来的。”
“不是,我是问第二次。”祝多枚强调。
“第二次。”小九莫名重复了一下。
“是为了你吧?”
小九握着那一小杯他调配的甜酒,沉默着,没反应。
祝多枚追问:“不是为了回来找你吗?”
还是没回答,过了一会,余九琪仰头把那一小杯酒一口喝掉。
酒精顺着鼻腔翻涌冲上头顶,呛的她微微闭上眼睛,待适应之后,缓过来,睁眼,见对面单座上调酒的人已经不见了。
而那一排调酒用的工具还在,新口味只完成了一半,空荡地摆着。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但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等那对男女回来,又合唱了一首对唱情歌后,见包房闹闹哄哄气氛还不错,她才跟祝多枚打个招呼离开。
直接去了 411.
推门进去。
他就仰头躺在沙发上,曲着长腿,一只手垫在脑后,一只手把玩那枚蓝色弹力球,砸在墙上,抓住,再砸,抓住。
小九认得那枚弹力球,也不陌生他此刻突然低沉的气场,他们之间是应该聊一聊,但她不想在现在,她不愿意再跟孙锡吵架了。
于是坐了一会,站起来:“要不你先忙,我先回家了。”
他却突然开口:“是因为那些信吗?”
小九站在那,一步都动不了。
球砸在墙上,嘭地钝响。
他说:“我不是就放在那了吗。”
小九想起那个她见过很多次的,今天早晨他还特意提醒过的牛皮纸文件袋,这个时候了,她没法否认,只说:“你也没有说让我看。”
球又砸了一下,抓住。
“我以为你如果好奇,早就问了。”
“那是你的隐私。”
“我的隐私,呵。”
球又狠狠砸下去,更响,他冷笑了下,再接住。
小九忽地被激起怒意,看他:“你笑什么?”
孙锡又砸了一下球:“没什么。”
她就更气:“孙锡你能别玩那个球了吗?”
孙锡忽然把球用力丢向一旁,翻身坐起来。小九以为他生气了,眼神躲着他,随着那枚弹力球滚落在地上,忽上忽下,最终钻到看不见的沙发底下后,才慢慢转头看向他,只一眼,硬生生打了个冷战,抖了抖。
他手肘撑着腿,微微弓着背,抬头直视过来,抿唇,眼底红润一片,尽管他故意用力控制,想像往常一样沉稳,或者耍狠,但脸上的脆弱和痛苦一览无遗。
他艰难地,试探几次,才一鼓作气开口,说出他生命里隐瞒最深的,最难堪,也是折磨他最严重的一切。
那雷池,禁区,他攥着拳,跃了过去。
看着小九,说:“你想让我自己说是吗?好,那我告诉你,那个丁满光说的没错,他确实一直给我写信。”
“那些信里,他告诉我当年案子的事。”
“我妈的事。”
“他在监狱的事。”
“他妈的他事无巨细!”他带着哭腔,咆哮。
然后稳了稳,说:“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
小九犹豫片刻,她看得出他此刻不好受,她不忍心,可还是问出了口:“信,是从三年前给你写的吗?”
“是,就是他患了癌症后。”
“他说他在对我们家忏悔是吗?”
“对。”
“他让你去做点什么,是去赎罪吗?”
“对。”
“你答应了吗?”
“我从没有回过信。”
“那你去做了吗?”
孙锡直直看着她,浑身僵硬。
“你可以直接说出来的,九。”
小九就真的爽快说出来,带着委屈、害怕,和不敢听到答案的紧张:“孙锡,你是因为要替他赎罪,才回来的吗?”
“你是在替他赎罪吗?”
孙锡绷着脸,皱眉望着她,一脸难以置信,甚至想笑。

第49章 我从没有怀疑过你爱我
孙锡租的公寓距离乐胜煌只有十分钟左右的车程,跟他在北京出趟门动辄一小时起相比舒适多了,赶上天气好,他也会步行上下班,就算开车,也是慢悠悠的不慌不忙。
但今天不同,他上了车后接连变道,险些压线,连续超过两辆车顶闪着富安商城广告牌的出租车,惹得后面一阵怒骂喇叭声,不管,咬着牙暗暗发誓在五分钟之内开回家,越快越好,一刻也等不了。
可身边的人却有不同意见。
刚过了一个红绿灯,余九琪抓着身前安全带,小声说孙锡你停一下车。孙锡自然没停,以为她被身后叫嚣的喇叭声吓到了,说没事,不用管,让他们骂去吧。
“我饿了,我想吃饭了。”小九淡淡说。
“回家我做。”他简短回。
“我不想吃你做的。”
孙锡眉眼压了压:“那点外卖。”
“外卖送来就不好吃了。”
“你想吃什么?”
“麻辣烫。”小九转向窗外。
孙锡也转向她那一侧,看到窗外正好路过一家老式麻辣烫店,再左右扫了眼,这条街都是服装专卖店,能吃饭的就这一家。
眸光在旁边人的侧颜上定了定,见她对着窗外,余光却打量自己,心下便有了判断,明知她是故意随口找个地方要下车,还是如了她的愿。
麻辣烫大概是除了烧烤之外,在东北最受欢迎的平价食物,本是南方来的街边菜系,到了这里,落地扎根,配上糖醋蒜和大量香咸麻酱,居然反向输出成为一种独特的地方快餐。
但孙锡并不喜欢吃。
他只点了几样蔬菜炸串,余九琪倒是认真选了不同种类的主食面条和青菜丸子,端上来热气腾腾,酱香浓郁,满满一大碗。
他们坐在不临窗的角落里,孙锡喝了一瓶矿泉水,吃了点炸土豆片,就坐在那看着她,桌子很小,什么都看的真真切切。
她吃得非常慢,埋着头,热气熏在浓密睫毛上,灯光下近距离看,像是染了一层黛色的墨,显得眼神润而剔透,也凝重了几分。
毕竟在一起分分合合这么多年,他清楚他的女朋友此刻在磨蹭时间,在思考,在边磨蹭时间边思考。他很想催她快点吃,又觉得不礼貌,可忍着,胸口仿佛要炸掉般憋闷。
左右看看,店里人不少,好在坐的稀疏,小声说话别人未必能听见。
那好吧,那就在这,他看着对面佯装平静却心事重重的人,告诉自己尽量沉稳,尽量理智,把那些不为人知的精神折磨和幽暗情绪原原本本告诉她,她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人,我理应坦荡,不该藏匿。
于是沉思片刻,突然开口:“余九琪,你至于吗?”
小九放下筷子,错愕抬眸。
孙锡难以相信刚才那句语气僵硬的话是自己说的,更不懂为何又追问一句:“你至于怀疑我吗?”
他一向讨厌自己这种武装严密咄咄逼人的样子,尤其对她,可这种面对凶险本能的防御机制,保护和麻痹了他这么多年,已经不是他能控制得住的了。
宁愿招人恨,也不要被可怜。
孙锡忐忑地看着小九,恍然有种悲哀。
“怀疑你?”小九问。
“怀疑我不够爱你。”
他突然舒坦了些,仿佛重新拿回了这场博弈的筹码,手握着写满了委屈的道德胜券,抹平了刚刚的恶劣,挺直了腰杆等待她的答案。
可她只是垂眸片刻,扯纸巾擦了擦嘴,说我吃完了。
“走吧。”她又说。
孙锡扫码结了账,跟她一前一后走出麻辣烫店,到室外小九就站在路边,把围巾重新绕了两圈,遮住下巴,并没有朝街对面的车位走,而是停在那。
然后突然叫住大步走向对面的人:“孙锡。”
他回头,看她。
小九声音不大,柔和说:“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今天去浴池住。”
孙锡胸口钝重:“什么意思?”
小九眼神躲了下,解释:“我看三叔这两天心情不太好,我想去陪陪他。”
“改天行吗?”
小九说:“我就住一宿,明天回去。”
其实分开一宿也无妨,或许对他们这种别扭状况更好,可孙锡莫名心焦,觉得手里那把沙在缓缓向下流淌,抓也抓不住。
一辆出租车停在小九面前,司机摇下车窗,问她走不走。小九说走。正要去上车,孙锡突然两个大步过来,弯腰,拍了拍车门,沉声对司机说她不走,你走吧。
司机还看着小九,问到底走不走啊。孙锡那阴狠劲又上来,说听不懂人话吗,滚。
等那出租车开走后,他扯着小九的手腕,往对面拽着走去。
还没走到车位,余九琪突然甩开他,也急了,干脆说出来:“孙锡,我今天不想回去。”
孙锡看着她:“为什么?”
她犹豫着说:“你现在情绪不好,我怕跟你吵架。”
孙锡问:“你不是要看那些信吗?”
小九说:“我没说要看。”
孙锡又去牵她:“走,我让你看。”
“我不看。”
小九躲开他,孙锡再去牵,小九干脆后退两步,无奈大声说出真实想法:“孙锡我真的不想看!我不敢看!”
孙锡意外,低头看着她埋在围巾下的脸,小小的,在零下的夜里被冻的透白,只一双杏眼沁着两抹红,委屈,又带着些怒意,微微掀起眸子,看向自己。
他有一瞬惊心动魄的恐惧,多年的默契让他预料到她接下来的话是炸弹,是刀子,是击溃他佯装强势的箭,所以当她说出来时,就像惶惶等待的审判终于落定,他恍然有一丝轻松。
小九迎着他,说出压在心里几天,让她惴惴不安却不敢提及的事情:“前两天,丁满光离开石城之前我见过他,温都水汇有一个熟客是治疗儿童脑瘤的专家,我介绍给了他,然后他就感谢我,说祝福我们,又随口提起来,说他探监时孙誉文提过,他一直知道我们的事,说他在信里鼓励过你回来找我。”
眼底两抹红更浓了些,问:“是吗?”
街上行人已经很少了,天冷,偶尔路过的也是闷头疾行,孙锡泄了气一般,重重吐出一口白雾,身子倚在车头,弓着背,不知怎么,眼神落在地上,突然笑了。
他笑的凄然,恍若游神。
然后自言自语般说:“他还真的……往死里折磨我。”
小九听出这句话的寒意,极不忍心看他这般,走上前一步,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孙锡敛眸看她,明晃晃的坦率。
沉默片刻,他主动,把那句话延展开来。
“三年前,他生了病,我奶从婷婷那里拿到我的地址,告诉了他,他就开始给我写信。”孙锡顿了顿,蹙眉,带着点嫌恶说,“讲他的成长经历,讲他跟我妈的事,又一遍一遍重复当年案子经过,他们如何作案,作何被捕,他又是如何服刑,他说亏欠我,没有陪我成长,想让我了解他,就因为我是他的儿子。”
他眸光撇向远方,片刻后,再回到她身上,吸了吸鼻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九,可能是那时候你刚离开我,可能是我太不甘心,太好奇了,我就把那些信都看了。从拆开第一封信开始,我就没睡过好觉,只要看到他的字,生理性的想吐,可又忍不住……一遍一遍看。”
轻吸一口气,孙锡揉了揉眼睛,继续说:“从那时候起,他就一封一封信的折磨我。”
“一共 19 封信,从第 5 封开始,他就给我灌输那个念头,让我去赎罪。”
“他从奶奶那里知道我们小时候的事,他说我做得对,我应该保护你,这根手指不算什么,说他为我骄傲。他说没有什么比爱更能弥合仇恨,然后就劝我回来……”
孙锡看向小九,小九自然接过来:“……回来找我?”
他没有回应,默认,转而狠狠揪起眉心,像是努力压着什么,说:“你是知道的,我出生起就没怎么见过他,两岁的时候他入狱,我对他的印象都是别人打我骂我的时候说的,我奶和我叔添油加醋跟我描述的,电视里网络上夸张的报道的,我根本对他……”
孙锡停住,垂下头,抿紧唇,身体极其痛苦地绷着一个僵硬的姿势,再看向小九时,那张优越的脸在夜色下混沌一片,他似极艰难的,几经辗转,才压着声音,字字沉重地吐出那些困扰他许久的精神折磨。
“我一直觉得,我应该非常非常的恨他,如果不是他,我不会无家可归,过这样鬼一般的生活,我也不会一次次跟我爱的女孩分手,连得到她家庭认可的权利也没有。”
“可是九,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控制不住,对他好奇,被他影响。”
“我从不肯接受他,可他好像就在我的身体里。”
“他让我觉得自己肮脏,可耻,活该,我活该不配……”
在孙锡说出后两个字之前,余九琪突然两步上前,到他面前,用力捧起他的脸,狠狠让他看着自己,让他停下,让他回神,然后抬手把他未掉出来的眼泪快速抹下去。
滚烫着,遇到冷空气,指尖瞬间冰凉。
孙锡把那冰凉手指拿下来,握在手里,站在那条不算宽敞的小城街道,两旁枯掉的榆树上挂着庆贺春节的彩灯和灯笼,修长身子倚着漆黑车头,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拉到身前,凝视她,在剥开自己的痛楚后,鼓足勇气面对一切。
余九琪下巴从厚厚围巾里抬起,仰头望着眼前的男人,她的男人,忽然无比自责过去没有真正看到他的痛苦,看到他被父亲和血缘折磨碎了的灵魂,她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摆脱,所以曾经尽自己所能去接住他,可还是低估了他下坠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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